夜间亥时,乌云聚顶, 天色阴沉几欲落雨,连平日里和煦的春风都多了几分凌厉。
宋少衡和贺兰漪回去了元府的鸾翔阁,但宋少衡并未收回他的假傀,依旧让那白瓷扁脸偶人扮作元黎霆的模样,照常饮食睡觉。
“这会儿的天气,很适合妖怪出门呢,”贺兰漪抱着胳膊站在窗边,浓密发髻上的白珠簪子圆润饱满,脖子上依旧缠着绷带,她望着外面黑黢黢的卷云,厚重云层里不时有雷声落下。
宋少衡站在她身旁,望向她的眼神深情又凝重,垂着眼角像只乖巧小狗,或许只有在她瞧不见的地方,他才敢这么看着她。
“那是什么,”外面一团黑气越过走廊屋脊,朝这边飘飞过来,贺兰漪有些紧张地撞了下宋少衡的胳膊。
宋少衡抬眸看去,是一团黑黢黢的妖气,他和贺兰漪双双躲去山水高树立屏后面,在身上贴了屏息符。
如此,屋内就只有化成元黎霆的假傀还保持着人的呼吸,躺在罗汉床上装作已经睡着的模样,床边矮榻上还未饮完的药碗冒着腾腾的热气。
没一会儿,守在栾翔阁门口的四个小厮就接连扑通扑通地倒了下去。
廊下灯影摇晃,门口突然落下一个女子的窈窕黑影,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似乎是在听屋内的动静,没一会儿,门被从外面打开一条缝,一缕黑气飘了进来。
站在屏风后的贺兰漪和宋少衡对视一眼,那缕黑气径直从山水高树屏风前面飘过,飘去了躺在罗汉床上的元黎霆身上,眨眼间就从他鼻孔里钻了进去。
门外的女子黑影也在瞬间消失不见。
扮作元黎霆的假傀僵硬地睁开眼睛,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穿好鞋,拿着油纸伞推门出去了。
“妖怪这是要干什么?”贺兰漪没看懂这番操作。
宋少衡低声,“我们跟过去看看。”
假傀出了元家栾翔阁,一路朝着东南角走去,那是元家老宅的方向。
宋少衡和贺兰漪跟在后面,进去了元
家老宅,直到假傀在那座六层小楼前的院子里站定,撑开伞,又开始念起那首诗,“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①
这首悼亡诗应当是在怀念林家三小姐,贺兰漪和宋少衡藏身在不远处的走廊下,望着站在一片荒芜中的假傀元黎霆。
院子里大雨滂沱,突然一束皎洁月光落了下来,一个长相清冷的白衣女子踏月而来,脚踩白绸落在元黎霆面前,周身升腾着缭绕仙气。
雨水无法落在那女子身上,以她落脚的地方为圆心,荒芜的院子开始焕发生机,枯草覆上绿叶,枯荷开出红莲,翠碧藤蔓绕上屋脊,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
贺兰漪陡然想起来张鸢儿说的那什么月中仙,估摸着就是眼前这白衣女子。
“元郎,你不是说过要同我厮守一生,要一辈子在这陪我的吗?”月中仙抬手覆上元黎霆的侧脸,悲戚地望着他,“你怎么走了?难不成之前的海誓山盟都是你在说谎话吗?”
宋少衡察觉到了月中仙周身浓重的妖气,可就在他准备要出手的时候。
“儿啊!”不知道何时,元家家主、元家二房的郑夫人、元苓月、坐着轮椅的元知澜,管事元玄羡,甚至于江嘉吟和怀着大肚子的江瑶宁都来了这里。
贺兰漪和宋少衡藏身在另一边的走廊,众人并没有瞧见他们。
月中仙见来了这么多人,突然妖性大发,转身掐住了元黎霆的脖子,白净的脸上也布满了紫色的血痕,身后巨大的蜘蛛身形也显现了出来,几只蛛腿在半空中舞动着。
“别过来,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掐死他!”月中仙握着元黎霆脖子的手又紧了几分,她不甘心地侧脸看向被她制住的元黎霆,“你不是说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们的事吗?元郎,你辜负了我的真心啊!”
“我们不过去,”元家家主崩溃地喊着,“只要你别伤了我家大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哈哈哈哈,”月中仙眼底含泪地望着众人,“元黎霆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他。”
“你是谁?跟大郎君何仇何怨啊?”江瑶宁扶着肚子事不关己地扬声问道,她巴不得这妖怪把元黎霆弄死,这样她家的元建安就会被元家保下了。
月中仙冷笑一声,自报家门道:“我叫林春春,是林家三娘子的女使,娘子曾救过我的性命,我发过誓要为她报仇的,元黎霆毒杀了我家娘子,我要他一条命是天经地义。”
林春春就是蜘蛛精,为了给她的主人林家三娘子报仇,伪装成月中仙,引着元黎霆来老宅同他欢好,打算要他的命。
“林家三娘子是病故,这干我儿何事啊!”郑夫人拍着大腿,由人扶着哭泣道。
“是啊,我阿兄与林家三娘子的死没有关系,你为何血口喷人?”元苓月插嘴道。
林春春下半身化出蜘蛛妖身,蛛腿动来动去,不管不顾道:“我们家三娘子就是他杀的,不管你们怎么狡辩,这就是事实。”
“家主,她就是个要害人的妖精,什么林家三娘子,都是借口罢了,”江瑶宁继续说着风凉话,不顾江嘉吟拽着她的袖子要她闭声,表情轻蔑地刺激林春春动手。
“你闭嘴吧!”管事元玄羡看向江瑶宁,为他义兄元黎霆打抱不平道:“若是大郎君出了事,你以为三郎君就能独善其身吗?”
元玄羡边说话,边偷偷看向藏在屋顶上的太一宫柳法尘道长,柳法尘抬手给他信号说这会儿他准备好了。
“林春春,就算是我们大郎君害了林家三娘子,那你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好吗,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们家大郎君?只要你提出来,我们一定都能做到,”元玄羡在正面吸引着林春春的注意力。
林春春显然是没有注意到逐渐逼近的柳法尘,她依旧愤怒不已,“元黎霆之前说过此生只喜欢我们家娘子的,如今我们家娘子尸骨未寒,他就和那不要脸的张鸢儿厮混在一起,如此无情无义之人,只有他死了,才能算是赎罪!”
话音刚落,柳法尘突然出手,一只利剑砍向林春春抓着元黎霆的右手,只那一瞬间的机会,柳法尘成功把元黎霆从林春春手里救了下来。
“大郎君,快走快走,”元玄羡慌忙冲上去,把元黎霆带离。
林春春不断地朝柳法尘吐出蛛丝网,柳法尘左挡右闪,出剑极快,没一会儿,后退到屋角挥舞着七只蛛腿的林春春就败下阵来。
“噗呲”一声,柳法尘手里的剑飞了出去,直中林春春的心窝,她的嘴里溢出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巨大的身躯也在瞬间缩小,落在地上,只余手掌大的死蜘蛛尸体。
“她死了,我的金簪子怎么办?”贺兰漪扭头看向宋少衡。
“死的只是个幻影,这是背后之人在跟我们演戏呢,怕是想了结这桩案子,让我们尽快离开,”宋少衡刚刚就觉得那林春春的妖身不对劲,柳法尘和林春春打斗的间隙,被宋少衡瞧出来林春春的反应速度比起那天和他交手的时候明显慢了半拍,妖力也缩水不少。
贺兰漪和宋少衡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元府老宅,回去了贺兰珩之的府邸。
宋巍和青窈见他们俩人安全回来,终于放下心来。
“你们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要离开江陵城了,“贺兰漪看向宋巍和青窈。
青窈不解,“郡主,我们不是还未拿到百年玄芝吗?”
宋少衡:“明天元府的人应该就会把玄芝拿给郡主了。”
第二天,元府果然派人过来,说是要请宋少衡和贺兰漪过府一叙。
“娘子的消息准确,北燕那边已经递来了消息,那的确是我族兄的尸骨,”元家家主递给贺兰漪一个红漆梨花木盒,里面装着贺兰漪要的百年玄芝。
贺兰漪拿过来,笑了笑,“多谢。”
“是我该谢娘子才对,”元家家主说完又看向宋少衡,“管军,我已经派人去告诉了您昨夜之事,害我儿的妖怪已然伏诛,这桩案子可以结了吧。”
“柳道长是太一宫的人,有他作保,又有众人见证,我自然是相信的,”宋少衡点头道,“不过,元家三郎君已经招供,他联合江陵知府意图谋害本官,我不能放过他,他必须被依法处置。”
虽然元建安是他的亲侄儿,但此事之争事关元家二房的切身利益,元家家主心里巴不得借宋少衡的手处置了元建安,但面上还是得装一装,难过道:“建安他真是昏了头了,居然闯下如此弥天大祸,一切,一切就听凭管军处置,我是没办法了。”
当天晚上,宋少衡和贺兰漪就在元家众人的目送下登船离开了江陵城码头。
但他们并未直接回汴梁,而是停在了江陵城附近的靖州,宋少衡回去江陵城找金簪,贺兰漪和宋巍他们带着人在靖州等着宋少衡回来。
宋少衡自己回去江陵城后,很快就召回了自己的假傀,他又施了障眼法,将自己扮作元黎霆的模样,回去了元府。
“郎君,夫人准备给您娶亲冲喜,”女使过来鸾翔阁禀报道。
“娶谁啊?”宋少衡垂睫,漫不经心地问道。
第38章
“夫人说只要是郎君您看中的, 任谁都行。”女使温语道。
“任谁都行?”宋少衡缓缓放下茶盏,看向不远处的窗外,“那就张鸢儿吧。”
女使闻言愣了下, 随即应声离开了鸾翔阁。
元府这边在筹备婚事, 贺兰漪呆在靖州城内的客栈里, 百无聊赖地听说书先生讲着前朝武周年间的奇闻异事, 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 贺兰漪在汴梁的时候就已经听过许多遍了。
“宋少衡有消息吗?”贺兰漪无聊地看向坐在她旁边的宋巍。
“暂时没有。”
贺兰漪拿了片雕花蜜饯放
在嘴里嚼了嚼,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向宋巍打听,“宋少衡是从小就在应天府长大吗?”
宋巍点了下头,“是。”
“可他说的官话为什么一点应天府的口音也没有?”贺兰漪微微皱着眉,打量着宋巍的神情。
“……”宋巍一时想不出来借口。
“还有,他师父是不是对他不好啊?”贺兰漪追问道。
宋巍:“娘子为什么这么问?”
“你觉没觉得宋少衡的性子过于孤僻和冷漠了,他就好像是从小被虐待长大的一样,”贺兰漪压低声音,缓缓道:“有时候我甚至感觉人命在他眼中就像不值一提的卑贱蝼蚁。”
贺兰漪的这番话让宋巍想到了宋少衡刚刚回来汴梁的时候,那时宋少衡重伤昏迷躺在相府的别院清庭居里, 有一天宋巍像往常一样去给他送药, 结果他突然暴起, 意识混乱地掐住宋巍的脖子差点没把宋巍的骨头拧断。
那天宋少衡看着宋巍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可以随时折断脖子的物件,让宋巍现今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
“娘子, 你是觉得我们郎君的性子可怕吗?”宋巍开口试探道。
贺兰漪被宋巍问得怔了片刻, 虽然宋少衡的性子有些冷漠, 可他在贺兰漪面前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即便是她使性子胡闹闯了祸,他也从没有出言责备过一句, 甚至于连语气都是一贯的温柔。
而且宋少衡待她,似乎是与旁人不同的。
“可怕?我为什么要觉得他可怕?”贺兰漪扬了扬秀眉,心想她见过许多比宋少衡性子更古怪的人,若是这样便怕了,那她这些年岂不是白混了。
青窈见贺兰漪回来房间,忙起身问她要不要吃自己刚从街上买来的蜂糖糕。
贺兰漪只是看着青窈,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
“娘子,怎么了?”青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脸上是有脏东西吗?”
青窈是个孤儿,七岁的时候被赵乐仪捡到,给贺兰漪做了女使,两人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
贺兰漪笑道:“青窈,我问你,如果我把你买的蜂糖糕扔了,你会怎么办?”
青窈皱着眉头,不知道贺兰漪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贺兰漪的性子向来古灵精怪,她也见怪不怪了。
“嗯,娘子若是给我扔了,那我就再去买一份。”
贺兰漪追问,“那你为什么不生气?”
“因为娘子是郡主啊,是我的主子,就算娘子把蜂糖糕扔了,我也不能生气啊。”青窈笑着。
贺兰漪继续问,“如果扔了蜂糖糕的那人是同钰呢?”
青窈想了想,一脸认真道:“那我就拿鸡毛掸子把他打得三天下不来床。”
贺兰漪闻言笑出了声,但她也想通了一件事,宋少衡待她态度好,应当是和青窈一样,碍于她郡主的身份,不敢得罪她,毕竟她“恶名”在外,若是惹恼了她,那可没有好果子吃。
吃了一块蜂糖糕,贺兰漪本想和青窈打马棋消磨时间,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头有点晕乎乎的,转头看见刚刚吃了三四块蜂糖糕的青窈已经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青窈,青窈,”贺兰漪扶着额头走过去推了推青窈的肩膀,谁知这丫头居然睡得这么快,推都推不醒。
直到这时候贺兰漪才察觉到那蜂糖糕有问题,眼前已经有了重影,逐渐呼吸困难,嗓子剧痛喊不出声,她东歪西倒地扶着墙壁想要走出这个房间找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