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枫本来也是要留在外头的那一个,但宁怀诚进城的时候顺手就把他带进来了,这才得以进城。
顾明月等了三日,每天都收拾一遍东西也不厌其烦。
这回终于知道人要回来了,早打听清楚了大军进城的街道,自个儿掏了腰包在临近的茶楼定了位置,争取能一眼就看见石头他们。
她定的位置还算是不错,视野开阔,又是必经之路,茶水费自然也就更贵一些,要是换做从前,顾明月早就肉疼了,这会儿子却和没事人一样,一心只盯着窗外看。
一边看,一边着急:“怎么还没进来?”
姜云瑶笑着看她着急:“说不定才进城呢,人家进城进的慢。”
盼着盼着,底下的人群才慢慢喧闹起来。
远远地就能听见盔甲摩擦的声音,还有厚重的脚步声。
顾明月连忙探头看,只一眼,却呆住了。
入眼是茫茫的一片白。
这会儿天本是阴沉的,光线不太好,灰蒙蒙的一片,那些进城的将士们里头穿着盔甲,外头却都罩了一层白衣,压褶的白衣硬生生晕出了一层惨淡的白光,笼在这一片人身上。
将士们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往前行走,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
人群中的喧闹声和嘈杂也被这沉闷的气氛给止住了,一片无声。
都穿得差不多,乍一眼,顾明月都没找到石头在哪。
她呆呆地看着人群从她面前路过,不知怎么的,心里头惴惴不安,等这群将士都从面前走过了,即将入皇城的时候,她才喃喃问:“姑娘,他们怎么穿成这样?”
姜云瑶也不清楚,但她大约猜到了一点儿:“许是军中死了太多人吧?”
班师回朝的那一点儿兴奋与高兴也被冲淡了。
进城的将士进宫赴宴了,顾明月等在铺子里,急得团团转。
原先她是有些急,但也没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知道人要回来,还平平安安的,当然不会焦虑,可如今出了她预料之外的事情,她反倒着急起来了。
姜云瑶只能安抚她:“已经叫了人出去打探消息了。”
不过皇城的事儿哪儿有那么容易打听?这几天大军驻扎在中京城外,便连城门都关上了,许出不许进,打探了消息也回不来。
唯有等到晚上姜逢年回来。
到了晚上,姜逢年白着一张脸进门了。
安氏难得给了他好脸色,叫人准备热水给他泡脚,一双脚刚塞进盆里,她便忍不住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怎么我好似听人说大军是穿着孝衣进的门?”
姜逢年叫热水一烫,呜呼哎嗨起来,半晌才说:“还能有什么事儿?边关死的人太多了,连将军都死了好几个,后来边关又有了疫病,虽说是发自戎狄,但两边离得那么近,又正是打仗的时候,城里边也有一些人被染上了,好在物资送的快,药材也足够,好歹没闹出太大的事儿,但也死了人。”
死了人,尸体都焚烧干净了,走的时候还是齐整的人,回来的时候连灰都没了。
他压低了声音:“你没瞧见,那些人进了皇城,陛下脸色都黑了。”
班师回朝、戎狄退兵是好事,皇帝在战事上吃了亏,想着如今多半也算胜利了,该好好庆祝庆祝,好歹能振奋人心,稳定百姓的情绪,结果进了城才发现人家身上带着孝,自然不高兴。
可领头的蒋松还没说一句话,便领着身后的一众将士跪下了。
沉坠坠的铠甲落了地,砸在地上哐啷哐啷的响,震得人发懵。
半晌,才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
蒋松嘴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宁怀诚跪着出了列。
他说,边关的将士为国殉身,死后连把骨灰都没留下,为了防止疫病,连生前用过的东西都给焚烧殆尽了,连个衣冠冢也没法立起来。
而自古以来也有个说法,人死后总要回归故土,可若是离得太远,鬼魂愈发虚弱,连生前的记忆都没了,倘若无人帮忙,便会滞留在原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说完,那一波人便都磕了个头。
宁怀诚说:“立经魂幡太过,也怕路上风催雨急,毁了魂幡,臣等只能身着白衣,希望能够引领他们回家。”
千山万水,总要魂归故土。
皇帝坐在上首,望着宁怀诚单薄的脊梁,终于想起,他的父兄都死在了边关。
他和英国公,从前也是好兄弟。
他是先帝最得宠的儿子,从生下来便是太子,许多人便乐意逢迎着他,捧着他说好话,唯有英国公不假辞色。
儿时读书习武,所有人都避让着他,只让他拿第一,以求他事事争先,唯恐超过了他被他记恨,唯有英国公,校场习武射箭,从不懈怠,也并不相让,十次里他能赢自己八次。
皇帝觉得奇怪,闲暇时候玩笑问他为什么从来不和旁人一样让着自己。
当时英国公还是俊逸少年,闻言只说,倘若所有人都让着他,便让他以为自己是最厉害的了,如何才能进步?更何况人各有所长,他从小就习武,倘若让了,更显得刻意,他只为臣,将来要做武臣,便要替陛下守好边疆,让不让的,又有什么意义?能守得住城,便是死也值得,何必在此时争一时之利。
虽连败三城,但他到底没让戎狄长驱直入。
如今,他已经是等待回家的孤魂一个了。
皇帝有片刻的怔忪,半晌,才挥了挥手:“坐吧。”
穿孝进城之事这才揭了过去。
姜逢年官职低,本是没法进殿的,可他管着宴席,总也能在门边蹭上一个位置,听见上头的动静都能吓得半死,这会儿才苍白着脸回来。
说完这些,他摇头:“整出这样的动静,到底惹眼了些。”
安氏手里的帕子一下就摔到了他身上。
连姜云瑶也看不过去了:“父亲!”
姜逢年抬头,只见妻女都不赞同自己,俱是愤愤之色,便讪讪闭了嘴,半晌才道:“得,我倒成了外人了,你们合着伙儿地不待见我,我走,我走行了吧?”
他擦完脚灰溜溜走了。
他一走,安氏倒是叹了口气:“回头咱们点上几盏长明灯吧。”
姜云瑶自然没什么反对的:“听母亲的。”
……
宴完将士,又隔了三天,顾明月才见到了石头。
就在姜记食铺的门口。
石头在中京城是没有房子的,回来以后便只有往这里来,顾明月每天都会来看一眼,生怕哪天石头回来了她却不知道。
如今正好在门口碰上,她还差点不敢认。
石头长高了,人也壮了,一回头,再细一看,皮子也晒黑了,牙倒还白,得亏没黑得太过分,否则夜里一笑,只怕只能看见他两个大板牙。
如今他一笑,顾明月还是能把他的脸看清楚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总觉得有好几年没见了。
其实细算算也确实很久了。
石头出去的时候是冬天,到北朔城恰好开春,掐指一算,如今已经出去了三年。
顾明月都九岁了,要是按虚岁算都十岁了。
一见面,石青枫便露了笑脸:“怎么傻站着不动?”
一句话,便叫顾明月掉了眼泪,她伸手比划了一下:“高了,也瘦了。”
石头嗯一声:“你还是和从前差不多。”女大十八变,顾明月还没十八,这些年过得还算安逸,脸上变化倒不大。
倒是他,在姜记食铺站了好一会儿了也没敢进去,怕顾明月认不出自己了。
如今一看,还是认得的。
不仅认得,感情也没变过。
顾明月拉着他跑进了后院,把他按在椅子上,又着急地去拿自己准备好的东西。
挺奇怪的,他年纪虽然小,力气却大,在边关拼杀的时候,戎狄那些人又高大,时常举着枪借着身高差距想要将他按到地上去,却一次也没成功过,如今回了家,顾明月明明是个小孩儿,一双手力气更是比不上戎狄,偏偏她轻轻一按,就把他按下来了。
连动也动弹不了。
兴许是他不想动。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小丫头忙前忙后地给他展示自己新作的衣裳。
顾明月把包袱掏出来,一件一件拿出来在他身边比划着:“我觉得这件还不错,身量正好,那两件腰粗了些,回头我替你收一收你再穿。”
比划到一半,她才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石头说还没有。
顾明月便不大高兴:“怎么军营里头还不给你们留饭吃?”
话说完才想起来那些人都是他的同袍,兴许还是过命的交情,又住了嘴,转移话题:“你饿了吧?这几年我和干爹学了不少拿手菜,你跟我来!”
她把手里的东西都囫囵收起来,又带着石头往石中意租的房子去,解释道:“这一片暂时还没法用明火,不好做饭,不过等开了年就好了,司市的人说开了年要有新规定了,兴许这一片就能用明火了,我和姑娘商量着到时候还要再改一改铺子,兴许开个小饭馆……”
司市一般很少给这样明确的消息,既然透露出来了,指定有七成的把握。
她絮絮叨叨说些旧事,石头也不言语,只安静地听着,侧过头去看她雀跃的表情。
目光温柔又含着笑意。
小姑娘到底长大了些,比从前更加大方开朗了,也多少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要听别人的。
“干爹这两年攒了不少银子,说是再干上几年,等年景好些了,他也要出来单干,到时候也开个小饭馆,到时候我就去给干爹帮忙……”
她望向石头,又止住话:“你看我做什么?”
石青枫也不惧,大大咧咧盯着她:“瞧你长大了,做兄长的很放心。”
顾明月叉腰:“那当然了!姑娘说我最近进步很多很多很多!”
石青枫便打趣她:“变了不少,唯有这一点不变,你呀,总还记得你家姑娘,不是你家姑娘说,便是你家姑娘做了什么……!”
顾明月也没放心上:“姑娘的本事大着呢!多听她说话做事不会错的。”
说着话就到了门口,石中意还正好在家。
“哟!石头回来了!”
“干爹。”
石头也跟着叫干爹,俩人都姓石,还是有些缘分在的。
石中意这两年胖了不少,乐呵呵地点点头:“你先坐,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弄两个菜,今晚咱们仨好好聚一聚!”
顾明月立马拦住他:“干爹!让我来吧!石头哥哥这么久没回来了,我才学的手艺总要给他看看!”
石中意拍拍脑袋:“嘿,我给忘了,你快去,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本就是饭点儿,这几天他们总怕石头哪天忽然回来没口热饭吃,每天都会备菜。
如今正好用上。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顾明月就端着菜出来了。
好些都是快手炒菜,她怕石头太饿了,不敢做时间太长的,只有一道老鸭炖萝卜是石中意早早就炖上的。
青蒜腊肉、鱼香茄子、生炒排骨……摆了满满一桌。
石青枫便笑:“这么多?咱们三个能吃完吗?”
顾明月相当认真:“你这几年吃的不好,要多补补!”
她还给他添了一大碗饭呢!
石青枫便每道菜尝了尝。
顾明月期待地看他:“怎么样?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石青枫顿了顿,压下眼眶里的热意:“好吃。”
他犹豫一瞬,才道:“有家的味道。”
论厨艺,顾明月还稍欠火候,比不上多年厨艺的石中意,更不必说前几晚他吃的御膳,可她的手艺是特别的,特别到只要他尝一口,便能在心里记得很久很久。
临走前,顾明月也给他做了一顿饭,比这会儿青涩,却叫他惦记了三年。
在边关啃树皮、噎生泥的时候,他便是靠着那点惦记硬生生把自己灌了个饱,才能在那样困难的环境里活下来。
在他心里,他是有两个家的。
一个是与父母的,另一个,便是和顾明月的。
他诗文学得不好,却记得在边关的时候听了一句诗,那是个和他一样的小兵,守在边关,头顶是明月,脚下是城墙,夜色太美,他们议论起想不想家。
当然是想的,谁会不想家呢?
那小兵便念了一句东坡的诗,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中京城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落脚糊口发地方,后来去了边关,他便与这座城之间的牵连更淡了,可那小兵问他想不想回家,他头一个反应竟然是想起了顾明月。
他当时笑了,说想回家。
年纪太小,不懂风月,也无关风月,从几年前他们一道儿坐在前往阆中的那辆骡车上,目之所及都是浅黄枯败的草地与满身的尘土时,他们便被紧紧地系在了一起,像两根浮萍,根系交缠,也像那地上的乱草,共同扎根在泥地里,等待着来年的春雨。
如今石头已经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从边关回来,又立了些功,可以从小官做起。
而顾明月也在慢慢长大,跟着姜云瑶他们学了很多的东西,厨艺,女红,念书,甚至还有做生意。
被卖的时候他只觉得不好,如今却想,福祸相依,此心安处,也算是吾乡。
一阵风凉。
顾明月惊奇地推开了窗:“憋了这么久的阴天,总算是落了一场雨啊!”
雷声阵阵,雨声滴答,这雨不仅落在了中京城,也落在了干旱许久的南方。
百姓们哭着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扒拉着地上湿润的泥土:“是春雨啊!是春雨!”
春天的雨落了,总算能播下种子了,等到秋天,总能结出累累的果实吧?
第89章
石头才刚刚回来,城内城外都已经互相隔离起来了,前面朝廷的政令还没有下来,他也无事可做,自然可以在家里多待上几日。
说起这件事,他还给了顾明月一个消息,说这回跟着宁怀诚去当差,因着是件险事,连宁怀诚自己都未必能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来,所以他在临走之前给了他们跟着去的这些人一笔银子,让他们安置家小。
那时石头并没有怎么想,身在战场之上,如果能为了其余人多做一些事情,那么就算死也无所谓。
好在他们也足够小心,最终还是平安回来了,那笔钱宁怀诚却没收回去,只说算是他私下给的奖赏。
石头掏出自己放钱的口袋。
这口袋还是他出发之前顾明月做给他的,那会儿她还调侃,说这口袋里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放满,如今一看,竟然也是鼓鼓囊囊的了。
石头把里头的钱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里头有些零碎的钱,也有几块银锭子,还有一颗元宝,金的,分量看着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