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1 14:46:20

  等了许久,只见有人骑着白马,身穿绯色朝服,朝张府驰马而去,玉祁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冲上前拦住马:“敢问马上的郎君,可是张舍人?”
  对方挑了挑眉:“你有何事?”
  看来没有认错人,玉祁跪了下来,泪落如珠:“我是霍国公主的婢女,如今驸马遭遇冤案,公主身怀六甲,素来听闻张舍人刚正敢言,我家公主想求张舍人向陛下进言!公主还有封亲笔书信给张舍人。”
  玉祁满怀希望地将那把紫檀木琵琶呈了上去。
  对方接过琵琶,笑了一下:“这件事我会处理,回禀你家公主,让她静候音讯吧。”
  玉祁惊喜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直到她走远了,年轻人嘴角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冷笑,下了马来,掸掸衣襟,将藏在琵琶里的信随手打开,读完,神色顿时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微妙:“啧啧,想不到啊。”
  他仔细地将信收入怀中,又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上前敲门。仆人将门打开,那人笑容满面地拱手:“在下李林甫,听闻张舍人抱恙,前来探望。”
  骑着白马前来张府的人,并不是张九龄,而是楚国公姜皎的外甥,朝中新贵李林甫。
  天气忽寒乍暖,张九龄病了好几日没有上朝,其间不乏同僚来探望他,一向很会做人的李林甫也来了,虽然两人之前并没有什么交往,张九龄也并不太欣赏对方过于殷勤的态度,但以他的涵养,自然不会令人难堪。
  仆人端来了茶水,李林甫将紫檀木琵琶放在身边。
  不知为何,张九龄的目光在那琵琶上多停留了一眼,古朴的琵琶,弦上似乎还有离别的衷曲,令他心中莫名一悸。只听李林甫一边喝茶一边笑着说:“我也不懂什么音律,这把琵琶也是方才别人送的,张舍人如果喜欢,我倒正好借花献佛。”
  “不必了。”张九龄淡淡地说,“不敢掠美。”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了些可有可无的话,李林甫拿着琵琶起身告辞,张九龄让仆人送客。
  深秋的蓝天晴朗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美,空中风与云擦肩而过。
  “怎么样?”看到玉祁回来,李虞儿急切地冲了上去。
  “张舍人说让公主静候音讯。”玉祁喜极而泣,“他把琵琶和信都收下了。”
  “太好了……”李虞儿的心头终于燃起了一抹希望的火光,这么多天来的伤心无望中,终于等来了这一线生机。也许是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李虞儿急促地呼吸:“好……好痛……”
  “公主!公主!”
  这一夜,孩子出生了。在极度的痛苦和不肯放弃的希望中,李虞儿将孩子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婴孩全身红通通的,响亮的哭声让整个沉寂的府邸都有了一丝生气,李虞儿虚弱地抚摸着花瓣般的婴儿,眼泪落在襁褓上。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她和他一定能再相守,家人一定能再团聚。
  此后的每一天,李虞儿照顾着刚出生的婴儿,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从希望等到焦灼,从焦灼到绝望,朝堂上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张九龄只字片语的音讯。
  最终,李虞儿等到的,是另一个消息。
  开元八年十月,李隆基下旨,将驸马都尉裴虚己贬为庶人,流放岭南新洲,其子嗣一起流放。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李虞儿哭得声咽气促。牢狱生活让他瘦了很多,但他眼睛里的笑意还是那么明亮,看到她时,那光芒更亮了一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的泪水与冰凉的嘴唇上:“别哭,别哭。”
  在他们身后,天地不知离愁,浮云无情聚散。
  他抱紧她,温柔抚摸她的鬓发:“我会照顾好宝宝;等我到了岭南,我会找到最好的铸剑师,一定还有重炼陨铁剑的办法。找到了那个办法,也许——我就能回来见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李虞儿将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解下来,把那枚桃花鲤鱼木雕塞到裴虚己手里,眼泪汹涌而出,“你带着它,护身保平安……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襁褓中的婴儿只有几个月大,浑然不知自己命运的剧变,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欠,露出甜甜的笑容。
  “放心吧。”裴虚己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她拭泪。
  岭南新洲。
  “你这么能吃,爹喂不饱你,怎么办呢?”裴虚己笨拙地抱着襁褓摇晃,看着婴儿大哭涨红的脸,他将伸向腰间——
  钱袋空空的。
  手指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还带着些许体温,是那块桃花鲤鱼木雕。他将木雕解下来,就着微弱的烛火端详,良久。
  杜氏当铺。
  “这块木雕你看能当多少钱?”裴虚己将东西递了上去。
  掌柜的仔细端详,抬头说:“这是好东西,但现在是饥荒年,大家都没有饭吃,金银玉器也不管用,更何况木头,只能给这个价。”说话间伸出了四个指头。
  裴虚己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在老板准备收东西时,忍不住说了一声:“等等。”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终于还是退了回来,只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块木雕你一定替我留好,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那当然,那当然。”掌柜的做生意久了,很懂得这些来典当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放心吧。”
  其实掌柜心中想的是,这护身木雕精美无铸,可遇而不可求,就算对方不能来赎,他也不打算卖出去,就留给自己三岁的儿子好了。
  等客人离开,杜掌柜就将那木雕坠子挂在了自己的长子——杜清昼的脖子上。
  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最终,裴虚己没能来赎回这块木雕。
  岭南瘴病横行,他也未能幸免,一开始只是发热咳嗽,后来便开始咳血,直到有一次咳血倒在寺庙门口,被寺中好心的方丈所救。
  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白发苍苍的方丈。最后的一晚,他望着北方的夜空,眼前朦胧浮现出那魂牵梦萦的脸庞,低头看去,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圆乎乎的脸上小嘴嘟着,似乎正在和谁赌气。一滴泪从青年眼角滑落:“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一生朝朝暮暮。
  对不起,不能赎回那块木雕了。
  开元九年,驸马裴虚己卒于岭南新洲。后终其一生,霍国公主不曾再嫁。
  七
  乌衣巷中还有当年谁携手走过的路。
  如今,却只剩下风片和雨丝。
  燕子筑巢的树枝在轻响,像是尘封已久的歌谣,一声声唱着绵绵思念,与回忆的碎片。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小巷。那些未能兑现的诺言,那些永不能来赴的约定,是最遗憾的、也是最动人的回忆。
  少年抬头,空中云的形状宛若白龙,像是有谁在拼命拍打,远山没有惊雷,但寂静中突然穿来的风,就像一道惊雷滚过!
  无数燕子骤然飞了起来,无数的树枝在相互敲击,像一场盛大的演奏。金色落叶从地面重回枝头,晶莹的雨滴从檐下重返天空,风流云散的声音那么浩大,仿佛有大地的精魂在声嘶力竭地弹奏,世界碎成了万千块,每一道碎片里都有笑泪与生命,混合着灰尘与阳光拼命地舞动。风声那么急,那么急,仿佛要把天空凿开一个洞口,倾倒下无数如狂潮巨浪般的雨滴和回忆。
  他不由自主地朝风雨的深处走去,可这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裴昀!”
  少年回过头。
  ——淡金色的的阳光中,另一个少年站在小巷的尽头等他,脊背笔直,眼底是冷峻的冰霜,青衣如同云雾的墨笔。
  一直在拼命呼唤他的,就是他。
  “你被困住了七天七夜。”叶铿然的声音仍然冷冷的,“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裴昀看到了小巷的出口。身后的青砖与屋檐消失在雨雾中,就像蒸发在阳光下的水滴,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阳光照在眼皮上,耳边模糊传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鼻端充斥着世俗温暖的烟火气息,似乎有人在讨价还价,有人在放声吆喝……
  裴昀迟疑了一下,走出了小巷。
  然后,一切声音和影像都消失了——
  他睁开了眼睛。
  八
  映入眼帘的是叶铿然担忧的面孔,对方半抱着他:“裴昀!”
  “……”裴昀环顾四周,身边是熟悉的长安城的街角,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远山,时间仍是清晨,天刚刚亮,酒肆茶坊都没有开,街上的人迹还很少。
  刚才……他是做了一场梦?
  少年的眼眸带着一点儿困惑,睫毛上还有潮湿的雨雾,他不曾迷失在人流中,却几乎迷失在重重的梦境里。
  “能站起来吗?”叶铿然扶了他一把,“刚才有一会儿,你的心跳与脉搏都没有了。”
  裴昀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感觉头还有点晕:“是怎么回事?”
  叶铿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关切地反问:“你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了一座宅院,里面有声音,但是门我打不开。”裴昀皱起眉头回答,不明白为何心中莫名难过。
  叶铿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幸好你没有推开门。否则,那潮涌会淹没一切。在那小巷之中,燕子衔着的树枝是“风声木”。
  《汉武洞冥记》中记载:“风声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
  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带回了风声木,它是时间的信使。
  风吹动树枝时如同美玉敲击的声音。这种神木就如其名,风声,可以穿透时光,带来那些并不存在于当下的影像。
  风声木能让人进入过去,许多人有去无回。
  人不可能存在于过去,被过去淹没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又是你救了我?”裴昀勾起唇角,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严肃地说,“你这么帮忙,我无以为报,也不能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的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一定去给你做媒!”
  “……”早就知道不该救这家伙的!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不过,看到他在阳光下没心没肺的样子,叶铿然莫名地有些鼻酸。刚才对方在昏迷中痛苦的呓语,咬紧牙关流泪,那门后的风景,一定弥漫着凄风冷雨,镌刻着最伤痛的血泪与诀别。
  ——那就是,他的身世吗?
  在小巷崩塌消失的瞬间,一切都如同迷梦消失无踪。那些伤口收殓于梦境,那些泪水也干涸于梦中。
  两人正往回走,叶铿然突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耳畔传来裴昀玩世不恭、十足欠扁的声音:“放心啦,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句说得没头没脑,又莫名其妙。
  叶铿然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说什么呢?不是脑子坏了吧?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笑容,总是能让人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
  裴昀笑嘻嘻地拉着叶铿然往前走,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对方。
  在走出小巷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幕景象。
  在叶铿然救出他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交错在时光的小巷里,他看到……在暗夜的疾风骤雨中,他举剑的衣袖浸透鲜血,在暴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然后他弯下腰来,抱起一身是血的叶铿然,低头对他承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算忘记了一次,还会再想起来;叶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风声木是时间的信使,它不仅能让人看到过去,还能让人看到将来。
  裴昀收敛笑意抬起头,几滴冷雨落在他的头颈上,他的手中,还有尚未打开的另外两颗树种。头顶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雷霆隐隐滚过远山。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少年们命运的暴风雨,也即将来临。
  注释:
  [1]后世对挂甲柏的记载,见《古今图书集成》,清康熙年间陈梦雷编纂。
  [2]《唐律.户婚》中对于离婚的规定有三种。第一种是“和离”,即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双方都同意分手,第二种是“出妻”,就是妻子如果犯了嫉妒、盗窃、恶疾、无子等“七出”的罪状,丈夫可以休掉妻子;第三种是“违律”,也就是律法强制离婚。
第11章 夜雨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唐·李商隐《夜雨寄北》
  一
  杜清昼一连失踪了好几天。
  裴昀四处找不到他,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两个少年从小同吃同住,也一起闯过祸,但这一次,似乎与以往都不同。那时杜清昼杀伤了琴师,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恐怕是以为自己杀了人,才不敢回家的?
  在裴昀心目中,杜清昼并不是一个会持刀伤人的少年。
  从小成熟稳重的杜清昼,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被碰触,被冒犯,被击碎,才会在一瞬间愤怒绝望到失去理智……而琴师的神色,仿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一样。
  那么,被琴师碰触到的那个地方,脆如命门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月光微白微凉,光影无情戏谑在人间。
  裴昀躺着举起右手,手中捏着两颗核桃般大小的东西,在指尖泛出冰凉而神秘的光泽。
  当初从琴师的抽屉里,他拿到了三颗树种,其中一颗是能够穿透时光的“风声木”的种子。还有两颗,一颗淡黄色,点缀着绿色斑纹,像是早春的细雨落在柔嫩的草地上,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有一颗通体红色,像是一个古老而新鲜的灵魂。
  往事仿佛会从掌心古老的树种里发芽,长成巨树参天的思念,月下开出最真实的花。
  不知辗转了多久,裴昀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他的眉头仍然紧紧皱着,不安稳地呻吟,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梦中依稀有谁温柔耳语,谁温暖的眼泪掉落在谁掌心,谁痛哭出声,谁频频回头,殷殷许下归期……似乎又有谁在痴痴遥望北方,纷繁的梦境中,各种画面与声音如同镜子的碎片,扎得头疼。
  直到有双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少年本能地把那只手抓住,然后他便惊醒过来,日光微微晃动,眼前是张九龄错愕微微苍白的脸孔:“昀儿!”
  裴昀还有点迷糊,茫然地揉着眼睛:“老师?”
  “我敲了几次门,你都熟睡未醒,”张九龄的手仍然轻按在他的额头上,似乎在试温度,“是身子不舒服吗?”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平日总会晨起练剑的他,竟一直昏睡到现在。
  “我没事,”裴昀忍着头疼坐起来,额发微微湿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
  那个梦很奇怪,令他痛彻心扉,醒来之后却什么也不记得。像是一些人与往事,相隔万水千山,相隔生死黄泉,仍然会在最深的梦境里令他痛彻心扉。可梦里所有的场景都模糊,所有的感觉都钝钝的,没有爱恨清晰的阳光,没有情感丰沛的雨水,也没有记忆真挚的沃土,只有似是而非的雾气弥漫,让他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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