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任令让柳文安一愣，那省城呢？难道省城不用人主持运转吗？
一直垂眼不语的王老将军出言解释：“他日你要入京，早了解京城各府也秦王对你的一番关怀，省城有顾副将驻守，不出乱子便好，你不用担心。”
说话得很漂亮，可柳文安却感到一丝不对劲，余光悄然扫过上首的秦王，却没法看出任何情绪，只能按下心底异样垂首接令。见四哥似乎有了安排，九皇子也不在紧绷，甚至有闲心偏头瞅了瞅案上那碗微凉的肉汤，伸手戳了戳柳文安胳膊，哼哼睨他：“你是不是早就想喝这碗汤？看你把肉撕得多烂？就为了我等不跟你抢食？”
柳文安强自扯出笑意：“哟，被你看出来啦！”说着端起肉汤一口将汤肉吃尽，随手一擦唇角，扬起空碗，朝他露出个得意的表情：“被我吃完喽！不给你留，哈哈”
两人打闹倒冲散了屋内微凝的气氛，秦王与王老将军暗自对视一眼，皆看到披此眼底的发愁。
第二日送走杨将军，柳文安在城头目送排成长尾的燕军离去，心清有些郁郁，不知为何，秦王留她在申城一事，总觉有些微妙，比起以往，秦王在语言间更看重她一些，可却总说不上那里不对，思想半日也没个头绪，只能按心下里怪异，打起精神接待京城方来的勋贵庶子或是管家，这些人大多是找寻亲族，也有为修整申城内的祖宅，柳文安这几日尽跟他们打交道，忙上忙下，各方调节，主要目地是为了在他们身上挖些银子，好补贴在建立申城上，只可惜来者都不是能拿得定主意的人物，无奈下只好暗示一番，以期他们回府后的当家反应。
等接待完大部分勋贵来使后，柳文安才见到京城莫府管家，山羊胡，瘦长的身躯，一身绸布衣裳，看上去不像个管事，倒像那家老大人，见到她好言相托，请他帮忙留意他家少三老爷，莫正涵的下落。
听着熟悉的名字，柳文安一愣，放下手中各类碟文，轻笑道：“莫府三爷不在申城，而是离这不远的省城，若有需要，本官让差使带你前往。”
莫府管家隐晦地扫过柳文安满头雪发和微微发红的眸子，想到对方英勇传闻，很识趣地收起脸上的矜傲，非常客气地道了谢，留下谢礼自跟着差使前往省城不提。
没想到才过三日，就听见差事言莫府人拜见，柳文安一愣，莫正涵不是个能吃苦的性子，她离开省城前还听到他吵着要回京，这会怎么倒返申城来了？
想了想让差使将人迎了进来，端起茶盏抿了口清水，抬眼就看见一身新衣的莫正涵低着头走进来，身后跟着比他还气派的管家，柳文安见到这景形，掩下笑随手将茶盏放回案桌：“莫大人找我可有事？”
她被封为尚书郎中，比莫正涵还高上一级，虽还未走完朝廷礼部最后一道手续，但圣旨已下，她已从白身跃至官身，实现阶级跳跃，若她回省城主持事务，底气也比先前要挺足许多，筹粮一事也不用那般迂回。
莫正涵有些发怵看着上座霜白红眸的柳文安，可想到婉姨娘跟二姐做下的孽事，咬咬牙回首看了眼管家，见他目露鼓励，又鼓起勇气大喝一声：“柳文安”
“嗯？”上座的柳文安早就看到这对主仆眉眼波动，好奇地搁下笔，神色平静问道：“莫大人何事？”
又是这个语调！莫正涵脸皮一抖，猛地想起对方命悬时也是如此冷静的语气，心里一个哆嗦，提气勇气想说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二姐违逆父亲，非要守在省城不走，说是你交了她事务未做完，既然是柳君让她做事，那烦请柳大人也劝劝她……”
跟在身后的管家听到跟先前商议不相符的话，脸色一变，数次想说话都被自己三老爷抢去，只好脸色难看地暂时闭了口，叉手静观其变。
见管家消停下来，莫正涵微微松口气，莫名的他就是惧眼前年纪轻轻的白发人，见到他就想到在青云山时对方浑身染血的模样，立在屋前活像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周身散发出的激烈杀意，让他噩梦连连，因此在听到白雪红眸人问何时事，讲原本要讲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硬着头皮说起其他：“女子抛头露面终不是长久之道，总要嫁人生子，影响闺誉又能嫁得什么好男儿？你说...”
抛头露面一词让柳文安不适地拧起眉毛，搭在案桌上的食指屈曲扣了扣，打断想要喋喋不休地莫正涵，直问主角：“她呢？”
“啊”茫然的莫正涵对视上那双异于常人的红色眸子，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结巴道：“在…在车里”
说着回首示意身后管家将人带上来，不自觉地带上埋怨：“柳君，你让二姐做那么多事，桩桩件件如此出格，让二姐如何立足于世？”
“她做得不好吗？”柳文安反问：“你女儿聪慧坚强，她那件事做得不好不出色了？若她是男子你是不是就会很欢喜？”
就因为她是女子，无论怎样优异的成绩，只要她表现出异于你等印象中的女子，就活该被打入异端？
你们男子在怕什么呢？逃荒路上，吃得最少，做活最多的往往是女子？她们生活的世界全部被你们掌握，在家从父，出嫁坐夫，主流言语由你们断定，她甚至没有沾到你们丁点权利，你们的就喊着有损名声为她好的方式把她拉回后院四方天，简直可笑！
莫正涵还未来得及回答，莫姚春就被梅香搀扶着进来。
看着莫姚春脸上未消的红色巴掌印，柳文安心底的活蹭地冒了出来，忍下怒气冷冷地看着莫正涵：“莫大人是想要本官说什么呢？”
得到消息想来看热闹的九皇子，刚跨入厅堂，就被莫正涵抓住哭诉：“九皇子为臣作主啊！”
莫正涵搭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指着柳文安恨不得眼里喷活：“如今省城都在传二姐跟柳文安有情，这般抵毁下二姐焉又活路？”
“哎哎哎”九皇子大咧咧地坐在椅好，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招呼耸拉成一团的莫正涵：“从头到尾怎么了？慢慢说”
听完收尾，柳文安沉默，绯闻导火索居然是她乡豪说的那句：他出生京城莫家。
原本柳文安怕莫姚春压不住那些年老的人精，所以想让她借京城莫府的名势来压住乡豪，万万没想到乡豪想要搭上贵人的心思。旁推侧敲下确认莫姚春出自京城莫府后，动了歪心思，大张旗鼓地设了宴邀人入席，酒过三巡借游园借口，让自家女儿出面领游，更设计女儿与莫姚春独处一室，要莫府负责，扬言不求正妻之位，收作妾室足已。
众目睽睽下莫姚春窘迫不堪，面对乡豪逼迫，慌乱坦言自己是女儿身，乡豪不信，身旁的梅香突然挺身对他们一顿喝骂：自家女郎曾与柳主事单独夜游，关系亲密，岂容你等置疑？
见乡豪惊疑不定，梅香昂首道：“况且秦王殿下与九皇子皆知女郎为女，尔等小人祸心，攀错了人倒还把想把坏名栽到女郎身上，其心可诛！”
“于是省城就传出莫女郎与我有情？”大略把过程梳理一番后，柳文安看蠢货一样看着莫正涵：“就没查过是谁传出的传言？”
莫正涵低头抹着泪，满脸伤心：“还能是谁？就省城那些乡豪，见计不成，就要毁了二姐名声，要不是……要不是”说着委屈地瞄了柳文安一眼，鼓气勇气道：“先前给二姐攒集的名声，这会都没用了”
柳文安横过一旁幸灾乐祸的九皇子，眼神点过看不清神色的莫姚春，垂下眼帘淡淡道：“你要如何？”
第62章 不回京
莫正涵将泪珠一抹,语气虽胆怯却又带着微小的坚定：“二姐是我从小爱护着长大，性子又温柔娴静，如今被传出与...与柳君有所牵连，我这作父亲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说着深深地对柳文安长作一揖,拜道：“还请柳文安教我如何让二姐平安”
看他一幅做派,柳文安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砰直跳,世间之人，不怕他傻，也不怕他蠢，就怕好心的傻和关心的蠢，莫正涵所言所行皆莫姚春考虑,可偏偏做事毫无章法，不处置要命的传闻，只顾在她跟前跳脚大喊,有什么用？
脑子里快速梳理一遍事件后,柳文安眼神倏然变得犀利,刺到堂上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梅香身上，刮得她皮肉绷了起来,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弓起的身微颤抖起来。
气氛凝滞起来,身为吃瓜群众的九皇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摸着下巴啧啧出声：“那个乡豪丢了脸面还会宣扬出去？啧～”
最后一字拉得老长，其中的嘲讽谁都能听得出来,莫正涵身后好歹立着京城莫府，烂船也有三千钉,乡豪不会没脑子地跟郡公府对上，结果这人被流言蜚语一激，急冲冲地来找柳文安求救，真是笑死人了，不找郡公府来找柳文安做甚？难不成要柳文安娶了他女儿？
莫正涵听着心一颤，蜡黄的脸涨成猪肝色，想到管家说的话，心一横咬着牙继续向柳文安哭诉：“如今二姐闺誉有损，该如何是好啊？”
听到父亲的求诉，莫姚春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是她太过大意，提防外人没防到共苦的人，她不知道梅香为什么会突然擅自作主，甚至还对父亲转述夸大民间谣言，放言愿陪她入寺修行，以避人言可畏，想到这莫姚春眼底如冰，冷得刺人，梅香不敢对视，只好将脸一偏，手却是死死地抓住莫姚春，一点都不敢放开手。
“交待你的事做得怎样了？”柳文安地摁了摁鼻梁，没有搭理清澈得愚蠢的莫三爷，而是转头询问脸色红肿，精神萎靡的莫姚春道：“雪都拢好了？”
进屋后便不未曾出声的莫姚春瞳孔微震，猛地抬起头看向柳文安，确认真是在问省城事务后，她脸上原本的惶然急速消退，露出新的光彩，一把挣开梅香勉力站直身体，昂着头嘶哑道：“雪已堆积园湖大半，根据大人要求，田地积雪皆留三分厚度，以滋养土地，树梢、路旁等积雪皆使人收集了，由民夫运至园湖。”
嗯，柳文安点点头，无视底下莫正涵不满之色，继续直指核心问题：“用民几许？善粥安排得如何？可有乡豪强征？”
莫姚春全身绷直，一字一句答得清晰明述：“召民五十人，但省城民众知晓此事由你牵头后，自发收雪送湖，是以不过两日积雪化湖便完成大半，并且将家中农具拿出修整，以备春耕。”
“哦？”快乐吃瓜的九皇子听到民众自发，一愣，停住摆弄角衣的手：“他这么得民心？”
“是的”想到百姓拥举的场面，莫姚春声音不由自主提高，冰冷的心底开始跳动起来，注视柳文安的眸子涌出崇拜：“前几日省城又有人寻亲成功，因此省城百姓对柳大人很是推崇，他说的话，百姓也愿意听，也愿意做。”
就这？九皇子皱眉，柳文安从省城带来的几块大木板，现在还立在申城衙门口，没想到还真有人凭此找到亲人了？
寻亲成功的人原是平洲郡逃过来的灾民，刚进城就碰上申城城破，一家八口人失散，部分人逃到省城，剩下的人被迫留在申城藏命，柳文安立好寻亲木板后，活下来的人听到板上名字极为熟悉，忙上前一问，籍贯、人口等信息刚好对上，急忙赶到省城，果真是家里人，事情传出后，省城再次轰动起来，更多的人在寻亲角登记，如今省城衙门口的寻亲木板已有十块之巨。
好像有这么回事，九皇子模模糊糊地记得刺史府前有过喧哗，好像喊着什么找到了之类的话语，抬眼看了眼白发红眸的柳文安，心道看样子省城申城民心是彻底收拢回朝廷了，后续只需解决好赈灾，妥善安排流民归乡，就不用担心民众被元贼所惑投敌了。
“你认为她做得怎么样？”柳文安指着莫姚春侧目问憋了许久的莫正涵：“若他是男儿，是不是要夸赞一句家有麟儿前途可期？”
纵然她留下章程，可要跟狡猾如狐的乡豪打交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还让民众重提春耕信心，这可不是借她名声就能做到的，莫姚春虽不提，她也明白其中要做出的努力，连续旱灾情形下，百姓对于耕种只会更谨慎，就怕缺水颗粒无收，若无官府插手，只怕又有一批人南下逃荒，现在居然做起春耕准备，能做到这点已是做出极大努力。
听到柳文安细说其中原由，莫正涵脸色涨得青紫，半响后跺脚叹道：“可二姐不是男子啊”
她终究要嫁人生子，在衙门做得再好在谈婚嫁时也不能让他人高看一眼啊！先前逃荒路上种种出格之事，还能言事出有因，可入城了还这般猛浪，回京后二姐还有活路？
想到莫管家对他说的话，莫正涵恨不得以头呛地：若回京后二夫人知晓此间二女郎（莫姚春）传言，二女郎该如何自处？
该如何自处啊？莫正涵想回京后由母亲处置，但又怕夫人借机生事，以此与母亲争锋相对，让二姐夹在中间弄不好陷入绝境，难道只能出家做姑子？
想到往日府中种种，莫正涵再次痛恨自己无能，让母亲都不能安渡晚年，让夫人心有不甘，亏对婉儿，让她屈于妾位。
“待回京后，本官会认她为义妹”柳文安不想啰嗦浪费时间，屈指扣响案桌把屋内人的注意力引在她身上：“也会宣赞莫家女聪慧孝心一事，如此可行？”
“况且”柳文安转头将吃瓜群众九皇子拉了进来：“莫府女郎行事九皇子也会对外称赞罢？”
被点名的九皇子一噎，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想起莫姚春也曾救过四哥，哼的一声偏过头就当默认了此事。顾全好莫姚春闺誉的柳文安看着发懵的莫正涵：“如此，可破省城传闻？”
啊，还可以这样哈，计好是好，可是...莫正涵拿眼窥落后半步的管家，这可咋办，跟当初他们想的不太一样啊！
一直像莫正涵影子的管家好不容易有了开口机会，小心扫过九皇子神色，刚打好腹稿就被自家府中女郎打断：“省城事务未完，我不能回去”
“那些事跟你有何关系？”莫正涵气得跺脚，恨不得再给她一耳光醒醒脑子：“这有什么好，非得自讨苦吃。”
被斥责的莫姚春睫毛轻颤，毫无血色的唇微启又闭口，又复张口闭唇反复数次，眼底迷茫坚定轮番变换，最终定格于坚定，再次抬起头掷声道：“我不回去，我要留在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