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的赵阁老眼眶已湿,当年仁宗的话如同就在耳边,岁月却已如白云苍狗,转眼间他已老迈至此,就是想,他也不能为大周上战场杀敌了!
俯首的众人听到郡主郎朗之声:
“今日本郡主以金鞭赐我三军统帅,执此金鞭,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赵阁老老泪纵横。三军面前,郡主代表至高皇权,为宋晋授金鞭,如行了授钺之礼。
以仁宗金鞭,授予他对其下各方将领生杀予夺之权!
郎朗晴空之下,众人听到宋晋克制清朗的声音:
“臣,领命,谢恩。”
蓝天之下,两人目光相对。
俱都无言。
转瞬之间,却好似已有千言万语。
城墙之上,传来击鼓之声:众将上马!
是殿下催行。
鼓声如令,宋晋立即翻身上马。
月下望着他,前世今生犹如天际无声翻涌的云,此一去——
此一去——
“你要保重。”她不由向前两步,轻声道。
轻得让马上的宋晋心一疼。
三军面前,她甚至不敢放声。
旁人都说,明珠郡主骄纵,甚至有说她蛮横。宋晋却知道,他的郡主,其实最小心,最乖了。达官贵人,人前体面规矩,人后一个比一个放荡不堪。唯有他的郡主,始终记着她外祖教导,为大周,恪守一个郡主的本分。
其实,她很少逾矩,很少很少。
宋晋看她:那样小小一张脸,那样纤弱一个人。
一直到这一刻——
宋晋才发现,心底最深处,他怜她。
他一个出身草野的鄙贱之人,对大周这位最尊贵的郡主,层层爱慕,层层欲望之后,居然是止不住的——怜惜。
让他一直都想把她捧在掌心,小心翼翼,为她挡风雨,护她一世无忧。
唯恐她被人欺,被人骗。
无数人簇拥她,护卫她。他竟然,还是这样担心她,怜惜她。
宋晋看着她,想对她笑一笑,让她放心。
月下看着宋晋,努力露出她最好看的笑容。她不哭,她很勇敢!
晴空郎朗,马上黑甲的年轻将军,他们大周最俊美的探花郎。
马下仰头,红衣灿灿的年轻女孩,他们大周最尊贵的明珠郡主。
白云无声涌动,天蔚蓝如水。
城墙上,萧淮眸光暗沉。
太子府兵士上前,抢过了呆愣的鼓手手中的鼓槌。
宋晋一瞥,在第二阵催行鼓响起之前,他骤然策马来到了月下身前。
场中一呼,随即寂然无声。
所有人就见大周最克制寡欲最谨守规矩的宋侍郎——,如今是三军统帅、陕甘总督。
在朗朗晴空下,骤然扬起了披风,他从马上俯身。
披风落下,遮住了众人目光,覆住了马上俯身的男人和马下仰头的女人。
寂然无声,谁的心跳,噗通,噗通。
极短暂的时间,就见马上人直身坐好,系好披风,最后看了马下女孩一眼,立即策马转身,同时抬手向三军呼道:
“此去,退北鞑,守家园!为我们后方的父母,妻-子,姐妹,兄弟,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清朗的声音,响彻三军。
蓝天之下三军齐呼:
“退北鞑,守家园!”
“为父母,为妻子!”
“为姐妹,为兄弟!”
“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壮志豪情,呼声震天。
宋晋和周迟纵马向前,带领浩荡大军直向北而去。
怔愣的月下目送他不断向前,向前。
向着北地,义无反顾!
到处都是震天的呼声,一路向北。
什么时候,呼声停了,再也,听不到了。
好安静啊。
只有蓝天,只有白云,只有升高的日头。
没有他了。
直到小洛子哎呦一声,月下才回神,顿时轻轻嘶了一声,这才觉得唇边微微发疼。
小洛子小心道:“郡主.....你的唇.....破、破了......”
想到方才,月下红了脸:
“咱们快些回去吧,别、别给人看见.....”
一转身,才发现周边一片安静。
正阳门前一下子显得空荡。
太子府卫已清场。
小洛子跟紧了郡主,月下看向了来人。
萧淮目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瞳孔骤然一缩。
萧淮克制着想要抬手的冲动,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遍遍去擦,会弄伤她。
月下不觉后退一步,萧淮冷笑一声,向她一步步走来。
萧淮停在月下面前,高大的身影遮挡了月下身前的阳光。
月下垂下的手紧紧攥着衣带,不容许自己再向后退,而是选择直视他。
萧淮阴沉的目光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眼睛。
这样好看的眼睛,这样干净。
整个大周,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长辈,眼前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并且会直视他的人。
即使眼下,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提防,带着倔强。
都可以。
她是他的朏朏,过去是,现在是,以后还将一直是——
他的朏朏,他的!
萧淮微微偏头,异常专注地凝视她。
妄图彻底收拢她。
一切都已过去,他不会让他活着踏入京城。
他不会容许她再一次犯错,看向了别人,用她那双只可以跟随他的眼睛。
萧淮冷漠地注视她,金石玉磬一样的声音:
“腊月二十,孤的生辰——”萧淮看着她,慢慢道:“月升起的时候,为本殿庆生。”
面对月下目光,萧淮选择视而不见,微微探身,低头在月下耳边低而清晰道:
“在本殿的——内寝。”
他,二十四岁,她十七岁。正该是金风玉露,待月西厢。早该如此!
话落,萧淮直起身,冷而淡漠地注视她。
月下目光分毫不避:“我不想。”
萧淮扯了扯嘴角:“你要来。”
言罢,他转身,金绣蟠龙的玄色斗篷扫过月下裙角。
阳光下,张牙舞爪的龙腾起,又落下。
是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容挑战,不容拒绝。
月下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的手死死攥着。
直到人已彻底消失。
小洛子低声道:“郡主?”
月下安静道:“回家,咱们回家。”
离开前,月下回望北方。他将在那里为大周,也为她而战。
后方,有她。
月下登车,这时有人匆匆而来,报道:“荆州张三,已抵,办差的人已与府中小丁公公交接。”
月下攥着车帘的手收紧。
小洛子盯着郡主,虽依然不知为何,但却意识到这个人知道的事,对郡主来说异常重要。
来人听到郡主温软安静的声音道:“很好,安排见本郡主。”
月下上车,安静坐下。
太阳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只有白云翻涌,干净极了。
小洛子在郡主脚边坐着,他只觉得好像有完全无法由人掌控的异常庞大的东西,正向他们压来。
马车向着郡主府辘辘前行。
*
理国公府送行的众人已回到府中,众人跟着老太太到了老太太正院。
这时都望向明显有话说的老太太。这次,与老太太一同走在前面的,不是杜夫人,而是挺着肚子的慕熹微。
杜夫人正用帕子抹着眼泪,面容悲怆哀凄,全靠大丫头扶着。
老太太转头瞥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抽噎一哽,用帕子捂住嘴巴,睁着哀凄的眼睛看向老太太。
“哭两声就够了!这副样子给人看到,还以为咱们侯府为大周而惜身,成什么体统!”
杜夫人狠狠一噎:可那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就这样被老太太哄着送上了前线!还是跟着宋大人,她再是妇道人家,也知道如今局势,宋大人是要拿命打这一仗的,一个闪失可就回不来了!
好像看穿了杜夫人所想,老太太沉香木拐稳稳落在公府青砖地面上,看着这个儿媳,一字一句道:“长风,既然去了,就是要拿命打这场仗的!”
闻言,杜夫人从心口发生一声哎呦,要不是有丫头婆子扶着,几乎软倒在地。
老太太冷眼看着儿媳这副样子。她的目光从软弱无能的儿媳身上,落在了他们身后偌大国公府上。横梁已经泛白,显眼处都已有墙皮剥落。偌大国公府,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眼看着这副空架子都维持不下去了!还有心情为了一人的牺牲哭?再不设法,早晚有一日整个国公府都可能成为旁人斗争的祭品,说没就没了!
哭?
到时候就是哭死,也没有人理会!
老太太目光扫过这一圈人,最后落在中间哀凄的杜夫人身上,目光一凝,沉声道:
“我老了,我瞅着这些年大太太也是越来越倒三不着两,处处力不从心。”
众人面色各异,杜夫人面色一白。
就听老太太缓缓道:“以后,这家里就要指望你们年轻一辈了。”
就见老太太目光,最后落在人群前头的慕熹微身上。
其他人俱都狠狠一静。
杜夫人握着帕子的手一顿,连哽咽都停下了,一张脸煞白一片。
杜夫人身边的祁白蓉脸色更是一僵。
老太太继续道:“以后这家,就交给大孙媳妇管着了——”
杜夫人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儿子才走,自己儿媳妇就巴结着老太太踩着自己的头起来了!
她看向身旁的二儿媳妇。祁白蓉早已心肝乱跳,此时见婆母示意,立刻强笑开腔道:“老太太,眼下嫂子怀着孩子——”
老太太一眼,祁白蓉的笑容一僵,闭上了嘴。
老太太拍了拍一旁大孙媳妇的手,道:“二孙媳妇提醒的是,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眼下熹丫头怀着咱们府里的嫡长,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你们万不可气着她,累着她,都要——听话!”
“非常关头,不听话的,直接——打死!”
话毕,瞬间的安静。
“大家以为?”老太太徐徐扫视。
“谨记老太太叮嘱,谨遵大奶奶安排!”
随即响起众人的应是之声。
老太太看向慕熹微,这是她品度至今,为他们理国公府选定的当家人。
慕熹微就着扶着她的丫头,微微欠身,老太太点了点头。慕熹微直起身子,扫向众人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随着慕熹微目光扫去,众人一一低下了头。
祁白蓉再不甘,也在慕熹微看过来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众人心知,国公府的这场变天,到今日,尘埃落定。
众人散去,各自回院。
青桐和青蒿小心扶着慕熹微到了大房院子,正遇到扶着树踩着山石向北张望的齐姨娘。
陪着姨娘的丫头顿时慌了,齐姨娘显然也慌了,忙下来,匆匆来给大奶奶请安。
青蒿看着这对主仆,无声地哼了一声。
慕熹微抚着肚子,看向眼前的齐姨娘。
袅袅一束楚腰纤,柳眉细细眼含愁。
连含愁带怯,都是动人的楚楚。
慕熹微看着对方,笑了一声。
齐姨娘仓皇抬头,不知对方为何发笑。
慕熹微对上齐姨娘楚楚的目光,慈爱道:“齐姨娘,大爷走了,以后这大房,就咱们姊妹了。”
齐姨娘惊惶睁大了眼睛。
慕熹微耐心道:“你是咱们大房的人,我必不会亏待你。”
齐姨娘已经瑟瑟了。
慕熹微笑:“姨娘好好的跟着我,只要姨娘跟住了,这日子就还能好好过。”
风过,吹动了他们身后柿子树枯干的枝条。
姨娘身边叫银红的丫头如风中枯枝,瑟瑟抖动。
一旁青桐青蒿扶着大奶奶站着,静静看着她们。
慕熹微说话和蔼,慈爱:
“姨娘需得明白,这有时候男人,不如女人可靠。”
“等姨娘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姨娘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第121章
郡主府中
东院花厅门窗紧闭,门口守着小洛子,内里只有翠珏和璎珞。
花厅外,静悄悄的。经过的人,不时往紧闭的房门看一眼。
房内,上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地上站着的青年这才悄悄抬头,往上首望了一眼。
精致的雕梁,华贵的瓶壶香炉,锦绣屏风,却都掩不过上首圈椅中坐着的少女——
张三不由交换了一下左右脚的重心,向来不修边幅不畏天地的人,此时竟难得觉得有些许局促。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圈椅中的少女太工整太美了一些。好像造化精心绘制,让人觉得自己一下子粗糙了。张三再不在意这些,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面对这样美的贵女,也难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其人所在好似自然成画,让人唯恐自己的粗疏,污了这样美的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