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扎的多跟栩栩如生那也不是一回事。
月下不欲多说自己这惊艳了众人的绣工,仔仔细细问起了太后娘娘的饮食睡眠。
陈嬷嬷一边答,一边心道等她把郡主问话回给太后娘娘,不知道娘娘该怎么高兴呢。郡主到底长大了,都会疼人了。就是这绣工——,也是请了宫里最好的绣娘教的,居然多少年都没一点长进.....嗯,她们郡主果然非凡人也。
宫里的事儿说完,月下目光才又落在炕几上的端午礼单子上。
一旁陈嬷嬷把几处重要的走动挑出来说了。
月下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抓起单子又从头翻了一遍,眼睛并没有看陈嬷嬷,只瞅着单子道:“怎没有理国公府——”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房那边的礼?”
她不自在地又翻了翻,“我记得大房那边不是都会单独往咱们府里送一份的。”月下抿了抿唇,才问出那句在心里搁了半天的疑问:”今年那边,没有礼送过来吗?”
窗外夏风阵阵,树影婆娑,梧桐树叶轻轻响。
*
理国公府大房正院似乎比往日还要安静,静得能听到院中那株柿子树叶子发生的簌簌响声。
油亮的叶子在微风中翻动,汇聚成一个硕大的树冠。阳光穿过柿子树冠,在石板地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就在昨日,青蒿还一次次站在这棵柿子树下往外张望。
她在等外头的动静。
郡主府的回礼,不管多少,只要进了国公府的门,一定会搅起好大的动静。
一次又一次她在这里往院子外探望,每一次听到外头有些许动静,她都会故作不经意走出院门。
但没有一次,是属于她们这里的。
一直到日头落下,什么都没等来。
青蒿绷着面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拎着晚膳从府中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中往院子中走。遇到那些不还好意的旁敲侧击,她下巴抬得比往日更高,目光比往日更不可一世。
此时的青蒿愣愣站在一旁,听着外头柿子树叶哗啦啦的响声。
手巧的青桐正在为大奶奶梳妆。
从坐在临窗的梳妆台前,慕熹微的目光就穿过敞开的窗子落在院中那株柿子树上,似乎那绿油油的叶子让她怎么都看不够。
一直到听到青桐那句轻轻的“奶奶看看,这样可行”,慕熹微才收回了视线。
看到铜镜中的自己。
镜子中的人最出挑的就是一双凤眼,随了她父亲。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直没用上的梳子,她轻轻放下,起身对上了青蒿沉默噘着的嘴,笑道:“大节下的,怎么不高兴?这是嫌给的赏钱少了?”
青蒿没想到自己拼命忍住还是露了相,“奶奶又打趣我,谁嫌赏钱少了!”
慕熹微笑:“咱们青蒿不嫌就成,等——”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到底是僵了僵。她想说等以后日子再好好,定然给她们包最大的红封。可这以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苦拿出来说嘴呢。
慕熹微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强笑道:“走吧,该去老太太那里了。”
青蒿和青桐不禁对视一眼,想到会发生什么,两人眼中都有轻轻的颤。
两人默默打了帘子,陪着大奶奶出了院子,往老太太正院过去。
这日老太太那里人少不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只一想到那满堂的人,日光下的青蒿愣是生生打了个寒战。
一行人到了老太太院子,一过院子中的大理石雕松竹屏风,就能听到堂上热闹,已不少人到了。
果然一进去就见乌压压坐满了人。
慕熹微一到,祁白蓉就笑着上来拉她的手。“好嫂子,平日孝顺老太太谁也没你跑得快,怎的今日反而迟了?必是背着人给太太和老太太准备好东西呢!”
说着祁白蓉故作撒娇,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和左首的杜夫人道:
“老太太、太太,一会儿看到我的节礼给大嫂比下去,可不准笑孙媳妇小气。”
说着话把慕熹微亲昵得往前头一推,“大嫂有明珠郡主这样的妹子撑腰,我们这样的可拿什么跟大嫂比呢!”
一席话下来,不管是上头坐着的还是下头看热闹的,笑容没变,但看向慕熹微的目光俱都有了别的意味。
慕熹微依然是带着大家奶奶该有的笑容,上前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又给诸位婶子姐妹还有下头的小姑子们问好。
青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她只觉得她们进来的那一瞬间,满堂这样多人都心照不宣地静了静。
只能听到二奶奶欢快的声音,“大嫂都收了娘家那么什么好东西呀!可不能藏着掖着啦!”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盯在他们主仆身上。青蒿不知道她们奶奶这一刻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想到了来自夫人娘家的回礼:四盒子端午时令点心。
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一刻,她有点觉得她们主仆就像儿时看过的一次杂耍,那只被牵上场的猴子。
这些贵人们不像她们乡下人又是喊又是叫又是笑,可她们不约而同的沉默,不约而同看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懂的都懂,就能一下子把人变成猴子。
青蒿觉得身上寒意更深了。
“我不管,我给老太太、太太的礼是比不过大嫂了,我只能抢个先,先一步把给老太太、太太的节日孝敬送上来!”
祁白蓉一挥手,丫头们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端上来。
她瞥了慕熹微一眼,转眼就笑嘻嘻道:“我这些俗气的节礼,可请老太太、太太再嫌弃,都收下吧!”
是上好的贡缎和抹额。
给老太太的是端重的景泰蓝色贡缎,给太太的是典雅大气的香色。
景泰蓝缎子旁是同色抹额,深邃的蓝色抹额上那枚红玉水润显眼。给太太的抹额上嵌的是一块羊脂玉,玉色水润,水头十足。
下头啧啧声不断:看看,到底是祁国公府出来的,这行事做派就是大方!
祁白蓉这一出人意料的当众献礼,把堂中气氛推到了高潮。
就是老太太、太太也自觉脸上光彩,在众人的艳羡声中收下了晚辈的孝心。
热闹的人群中,青铜和青蒿只觉得寒气从脚跟升上来。她们奶奶也是给老夫人、夫人精心备了礼的。只是再精心,大奶奶都已拿不出好东西了。
祁白蓉的笑声如同蛇一样沿着她们的脊椎攀升。“一会儿嫂子的礼定然比我强,老太太、太太这时夸我,一会儿就该嫌了!”
气氛更热烈了。
青蒿垂下的目光看到了自家奶奶露出袖外的手,看不出什么异常。可她知道,一定很凉很凉。
慕熹微是笑着的,只是被艳丽的唇脂遮盖的唇此时苍白极了。
又是这种感觉,站在冰地里一样。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指指点点。
慕熹微几乎觉得自己露出裙角的鞋子别是又顶出了大拇脚指头。
她看了一眼踩着国公府青石地面的鞋面,是很好的锦缎做的绣花鞋,结实又富贵,再也不可能顶出脚指头。
可周边窸窸窣窣的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笑声,却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第30章
“大嫂,别藏着了!快把您从郡主府得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咱们看看吧!我的好大嫂,就是不舍得给咱们看,总不会都不舍得孝敬老太太、太太吧?”
祁白蓉的声音甜得近乎腻人,拉着慕熹微胳膊,在外人看来如此亲昵。
但慕熹微只觉得祁白蓉的手,如同两只挣不开的铁钳一样。
“还没有。”慕熹微一向镇定的声音微微发干,脸上还是得体的笑容,“郡主府那边的礼,还没有送过来呢。”
先还热热闹闹的厅堂,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闭了嘴,说好了一样。
祁白蓉笑得更亲昵,拖着慕熹微的胳膊轻轻一晃:
“好大嫂,又开玩笑!今儿都端午了,你可别告诉我郡主府的端午回礼还得等端午后!”
说完她先忍不住笑了,厅堂里稀稀落落跟着响起了笑声。
没笑的人是看到了上首的老太太和左首的杜夫人,这两位已经收了脸上的笑意,端起了一旁茶盏。
杜夫人看向自己这个大儿媳妇的目光无情无绪。她慢条斯理地浮开茶叶,慢慢喝了茶。一张高门贵妇的脸不带任何表情,开口道:“行了,什么礼不礼的,老太太知道你们孝顺就行了。”
话锋一转,对慕熹微道:“论理,大节下的我不该说这个话。只是我身子骨不好,这管家的事儿都交给你了,平日下人抱怨也就算了,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我怎么听着送给几位婶子大娘的茶,比往年不如了!”
说完,茶杯往一旁几上一放。青瓷杯磕到黄花梨桌案,发出一声响。
青桐青蒿的心同时跟着一跳。
慕熹微嘴唇翕动,“太太说的是,是儿媳做的不妥当了。”
杜夫人看了她一眼,转向上首。“老太太,大节下的本不该说这个话,只难得各房都有人过来,关于管家的事儿.....”
慕熹微微微昂着下颌,依然挂着笑容,好似那笑容是黏在她脸上的,再也取不下来了一样。
站在一旁的青桐青蒿的身子已经控制不住发颤了。
屋子里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把耳朵竖了起来。其中不少人看向慕熹微的目光带出了快意和嘲讽。
厅堂里静得很,只有杜夫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杜夫人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有噔噔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廊下。
一个小丫头竟然直愣愣就闯进来了。
杜夫人的话停了,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呵斥道:“这府里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说进来就进来了!”
等到认出是大房院子里的人,杜夫人提高了声音:
“跪下!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是咱们国公府的人了,怎的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了!”
话是对丫头说的,杜夫人目光看的也是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的丫头。
但闻言,厅堂里其他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慕熹微身上。
进来的丫头吓傻了一样,她没想到菩萨一样的杜夫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火。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兴奋,错了规矩,忙磕头认错。
“说吧,必是有什么事儿,可怜见的,连规矩都忘了。”
上首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发话了,止住了丫头砰砰磕头的动作。
小丫头抬起的额已经红了一片,声音里却依然有兴奋的颤音,忙道:“是郡主府!郡主府的嬷嬷带人来送端午礼!可院子里没个管事的,奴婢着急,就错了规矩了!”
堂里一下子静了,好些人都不觉伸了头,好似没听清楚一样。
一旁的青桐和青蒿都攥着手,先死死看着小丫头,反应过来又立即看向大奶奶。
慕熹微脸上的笑还挂着,此时却凝住了一样,垂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
声音却镇定得很,听不出任何不同,“哦,这时候来了?”说着还转向了上首,“老太太、太太,您看,我这个妹子!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明明该节前办的事儿,她偏偏得闹个不一样!”
老太太已经放下了茶杯,连声道:“快把人请过来!”
地上的丫头忙爬起来就要回去请,老太太想到什么忙止住:“郡主府那边是派了什么人来?”
小丫头回:“是个贵气的嬷嬷,说是郡主身边的陈嬷嬷,对是陈嬷嬷!”
顿时厅堂里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小丫头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见老太太已经吩咐身边的老嬷嬷跟着一起过去。
一直到走出厅堂,小丫头还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她大气都不敢喘。身边走着的可是老太太最信任最得力的嬷嬷,在理国公府,这位嬷嬷的话,就是太太都得含笑听着。
此时这位嬷嬷居然带着笑,客客气气跟她说话!
她们身后的正厅里,依然还是先前那些人,依然是短暂的安静。
依然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慕熹微身上。
可好像一切都变了。
青桐和青蒿绷得紧紧的,生怕这个叫穗子的小丫头弄错了.....
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停。
四面八方的女人们又开始说话了,又都在笑了,可说的话含着的笑却都透着真切的亲热。
慕熹微得体的回应着旁人的疑问,她袖中垂下的手慢慢稳住了,只还是凉。不由地,她还是几次看向了院中,生怕哪里弄错了.....
直到——
响亮的通报声,报的正是郡主府的陈嬷嬷到了!
同时地,憋在慕熹微和青桐青蒿胸口的东西,缓缓落了地。三人的肩膀,同时松了。
厅堂里一下子又安静了。这次的安静是肃静。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门口徐徐进来的嬷嬷身上。
一身宝蓝色锦缎,乍一看格外素净,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蓝色缎子上是暗绣,古朴大气的花纹。
来人脸上含笑,神色和气,可就是带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庄重与威严。
老太太已经让人搬来了绣凳请陈嬷嬷坐。
陈嬷嬷含笑道:“在老太太面前,哪里有老奴坐的。老奴就是个给郡主办事的奴才,老太太德高,太客气了!”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笑了,满堂气氛越发和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