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怕她贸然出手不过是自投罗网。
更何况随着大将军逐渐逼近,建康城防戒严一日严过一日, 就算有过所她也难保能顺利出城。
她刚出逃没多时, 任何动作都有可能留下线索将王道容引过来。如此倒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谋求来时。
等待的时间里, 她找到一家民居的废弃地窖,自带了粮食和水囊, 略略布置了个简易阵法,暂时寓居于此, 白日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晚间才悄然出去解决一些个人生理卫生问题。
南国鬼物作祟, 夜间宵禁,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倒是方便了她活动。
慕朝游心想, 王家出事, 王道容自身难保, 就算他能将全建康的旅店都翻个底朝天, 恐怕也不敢大肆搜检民居。
果不其然, 她耐心蛰伏了几天,外出采买干粮时,终于让她等到了好消息。
道是享誉建康的王家六郎王道容已被派出城,随昔日曾任荆州刺史的王康,去谕止大将军作乱。
王道容他素来便在建康百姓之中人气极高, 有关他的消息动向慕朝游无需费力打听, 也能从街边里肆旁听个七七八八。
人人说起这位神仙般的王家六郎,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以为他此去性命难保,当真是天妒红颜,美人薄命。
慕朝游戴着幂篱,咬着胡饼混迹在人群中,闻言,眉头一跳,心头大感火热。王道容这一去,分明是她出城的最佳时机。
她心里想着事,脚步不由匆匆。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化成鸟儿一般飞出建康。
“喂!你!你等等!”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慕朝游一个激灵,险些吓得胆丧魂飞,好不容易才攥紧了手中胡饼,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回身望去,竟是个世家豪奴模样打扮的少年。
难道是王道容找来了?慕朝游心跳如擂,一时间头晕目眩,但越是这个时候她越应该保持镇定,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她强定了定心神,扶着幂篱轻声反问:“是这位小郎叫我?不知这位小郎有何指教?”
那少年神情倒是没什么异样,有些趾高气扬地说:“是我家主人要见你!”
慕朝游露出一副慌乱之色,“这……敢问令君尊姓大名,何故要见我这一介平头百姓?在下也没犯什么错啊?”
少年嗤嗤一笑。
另一道轻柔的,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
“慕娘子,是你吗?”
慕朝游陡然变色,抬头一看,只见路边不知何时停了马车,一个身量瘦弱风流,眉眼楚楚动人的少女面带迟疑地从车内缓步而出。
她变了面色,抿着唇,惊疑不定地透过面纱打量着她。
这等模样除了顾妙妃还能有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慕朝游戴着幂篱,没吭声。
顾妙妃怕她认不出自己,站住了脚步,道:“慕娘子,是我,你还记得吗?顾妙妃?”
慕朝游心念电转间,匆匆俯身行了个大礼,“小人见过娘子!娘子怕是认错了!小人不是什么慕娘子也不识什么慕娘子!”
顾妙妃一怔:“可是……可是你分明便是慕娘子……”
“娘子为何不肯见我,是恼我怨我了吗?”
“你可知晓,芳之日前已被派出城,九死一生……”
慕朝游沉默不言。
顾妙妃轻声说:“娘子不愿承认也罢,但娘子的身形我是不会认错的。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昔日在人群中见君的那一眼。”
“那日,我受不住母亲唠叨,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远远便瞧见娘子脊背挺拔,身姿端正,龙行虎步,穿梭在人群中。
“明明是女子,行步却极为利索矫健,那抹身姿体态令我见之难忘。
“更不要说后面经历那许多事,若非娘子救我性命我又怎能脱身!我也常常午夜梦回到与娘子相依为命的那一夜。”
之后虽经历了许多波折变故,心境也较从前有了许多变化,但顾妙妃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拼命奔跑,风从耳边掠过,轻得快要飞起来的感受。
顾妙妃目光热切,神情真挚,令慕朝游一霎哑口无言。
今日她若咬死了不肯相认,顾妙妃也不会信她,倘若她回去无意间提起此事才是天大的麻烦了。
或许是被眼前女子的诚恳所打动,慕朝游吐出一口气,轻声反问说:“故人对面不相识,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娘子何必执着呢。”
顾妙妃踌躇说:“那日钟山别业与娘子一别,说了那些话,心中实在愧疚。”
慕朝游淡静说:“不,我更要感谢娘子助我认清他真面目。”
顾妙妃一愣:“娘子与芳之……娘子不肯相认是因为芳之吗?”
慕朝游避而不答,踯躅开口,“娘子回去之后能否隐瞒今日见我一事?”
顾妙妃脱口而出:“娘子难道是在躲芳之?芳之逼你了?”
慕朝游惊讶地看着她。
不愧是和王道容青梅竹马,对他的脾性也有几分了解,竟然一下子便能猜出真相。
顾妙妃皱眉:“芳之是个痴性。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慕朝游也不太想与人诉苦,只委婉地说:“娘子若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不尽。”
顾妙妃抿紧了唇,面色几经变化,倏地抬眸问:“娘子信我不信?”
慕朝游一愣,微微睁大了眼。
顾妙妃:“当初若非君救我性命,我早已殒命于乱坟野冢之中。救命之恩,是非钱财等身外阿堵物可报答的。娘子今日若信我,就让我来助娘子一臂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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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在顾妙妃的安排下,一辆小船不知鬼不觉地顺江而下。
船上挨挨挤挤坐满了过往商旅百姓,这些乘客多出生江南,吴语虽素有清糯娇嗲的美誉,但大家伙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也吵得人头昏脑涨。
混乱之中,有母亲在唱一首清丽柔美的吴曲小调,哄着襁褓中的婴儿安睡,“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慕朝游荆钗素裙,袖中藏剑,从船舱走到船头去透气。
眼前不由浮现出临别前顾妙妃有些惆怅的笑,耳畔依稀听闻少女柔软却坚定的嗓音。
“我与娘子虽因芳之相识,你我之间却也不能单单只系于芳之一人。”
“实不相瞒,我此前对娘子,心中确有感激、羡慕,埋怨,乃至于嫉妒……”
“娘子这一去,山长水远,恐危机四伏,命途多舛,前路渺茫。娘子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便再多指手画脚。”
“其实,我心中亦佩服娘子的胆气。幼时,我还被父亲抱在膝上,便常听闻父亲北边的来客诉说那朔方大风嘈嘈,牛羊竞逐,天地悠悠的苍茫气象。那日我心中便不胜向往,做梦都是打马狂奔在大漠草浪之间。只可惜我自幼身子不好,莫说兵燹连天的朔北了,就连南边也很少去。”
“那天晚上,是我头一次跑得那样快,那样轻,那样酣畅淋漓。”
“我胆子小,不敢抛弃这锦衣玉食的优渥安稳的生活,而娘子身上却有我所望尘莫及的胆气与勇识,这一路天高海阔,乾坤朗朗。”顾妙妃慨叹,“在下只能在此预祝君一路平安了!”
慕朝游也没想到兜兜转转之下,最后那个相助她的人竟然是顾妙妃。
吴音软糯,她却从她轻柔的语气中,听出了南国人因生逢乱世,身如飘烛而生出的独有的浪漫深情。
她穿越至今,见过沽名钓誉者多,竟难得见从面前的少女身上亲见南国阔达洒脱的真风骨。
一点雪白划过蓝色的天际,鸥鹭的啼鸣惊醒了尚在沉思中的慕朝游。
慕朝游抬睫望去,只见船行大江,举目茫茫,两岸青山如驰,冬去春来,春风点染层林姹紫嫣红。
江流天地之间,发一叶扁舟顺水而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121章
六年之后, 武康县。
江南梅子黄时,黄昏时分,细雨如麻, 浇灭了残砖乱瓦间微弱的一星残火, 蚊蝇围绕着累累尸骸盘旋低飞。
城郊十多里之外的山上,十多个男女老少, 正互相搀扶着,拨开没膝的野草, 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半山腰的茅屋中走去。
细编的篱笆门绕院而围,屋前溪水潺潺, 院内开半亩小菜院,种几棵果树, 几竿修竹,遍植许多花草, 黄昏细雨蒙蒙, 烟云浮动, 那几间茅屋愈发显得清俊隐逸的洒脱气象。
“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仙姑啊?”有孩子走得双脚发软, 忍不住问身边的大人。
大人随口安慰说:“快了快了, 已经见到茅屋了。”
奇怪的是, 那几间茅屋明明近在眼前,他们踏上了石板桥之后却好像陷入了鬼打墙,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人群中的老人说,这是仙姑不愿露面,叫众人跟他一同朝着那茅屋下跪。
“小人武康县人吴友田, 特来拜访仙姑!求仙姑救救我儿!!”
没一会儿的功夫, 篱笆门竟然打开,从中走出个白皙漂亮的小儿来。
那小儿约莫五六岁的年纪, 冰肌玉骨,清如雪魄,秀如月光。他乌眸清灵灵的,抿着红红的唇瓣,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
神情有几分淡然地朝众人略略颔首,“母亲请诸位入内。”
在场众人明显也认得这小儿,老人忙感激说,“多谢小郎。”
小郎容色稍霁:“请跟我来。”
他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声解释说:“非是母亲不愿见你们,是这门前布有奇门遁甲的法阵,寻常人误入就如同走进了迷宫一般。”
老人恍然大悟:“世道之乱,仙姑孤儿寡母,确该谨慎些。”
一行人近到堂屋前,忽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飞奴,是又有客人来了吗?”
紧跟着,一个荆钗素衣,腰别皮囊,背负长剑角弓的年轻女子自堂前阶下走了出来。
她面容秀致,神情平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飞扬的眉梢,墨眉下那一双翦水秋眸,眼波澄澄,却不显哀怨柔弱,清澈坚定至极。
享誉附近诸乡镇错落的“仙姑”,竟不是常人想象中的云鬓雾鬟,仙气飘飘的形象,反倒是作农妇打扮,干练而平易。
老人看到她大喜过望,忙又要俯身叩拜。
慕朝游忙托住他双臂:“吴翁且住。”
“当年我同飞奴初来乍到吴家村,若非有吴翁相助,又怎会有我与飞奴今日。”
老人叹了口气:“举手之劳,无足挂齿,倒是自打仙姑来后,斩妖灭鬼,一荡妖氛,助我等良多……今日我又要厚颜求仙姑帮忙了……”
慕朝游请众人进屋落座,“吴翁请讲,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定当竭力而为。”
飞奴瞧了众人几眼,又回身端来一壶热茶,替众人注满。
吴友田摩挲着手中拐杖,这才叹了口气说:“仙姑也晓得,这两年兵祸不断,前有王仲乱臣贼子,今又有乱军何展为恶,兵入台城,逼迁帝于石头。连皇帝都受那恶人辖制!建康城中多少达官显贵被辱被杀!哀鸿遍野!震动内外!
“连皇帝都要被欺负,更遑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呢。虽说咱们三吴这一带,有王六郎领兵阻击叛军……但叛军势大,到底鞭长莫及。
“前些时日叛军又来劫掠咱们武康……我带着一家老小仓促出奔。没曾想,阿敬她娘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吓又给吓得一病不起。
“阿敬她爹去得早,她娘俩相依为命。她娘一病,城外找不着药,这孩子孝顺,非要进城去找……
“可如今城中的局势仙姑也是晓得的,又是乱军,又死了那么多人不知要生出多少鬼物……他昨日去的,说是天黑前就回,今日还没回来……
“小人已经没了个儿子,他娘整日躺在床上问阿敬下落,我实在不忍心这个小孙女也丢了命啊……”
吴友田说着说着,不住潸然泪下,他身边亲族也都呜呜跟着哭成了一片。
慕朝游也记得阿敬这个小姑娘,人黑黑瘦瘦的,像个瘦猴子,却极为乖巧伶俐,孝顺友善的。
她略一思忖,还没来得及开口。飞奴便悄悄走到她身边,扯着她袖口,附耳说了一句,“娘,我们帮帮他们吧。”
慕朝游回过神来,朝吴友田行了一礼,领着飞奴暂退到了卧房。
小郎抿着唇瓣,有些希冀地看着她。
慕朝游叹了口气: “可是陶道长今日就要来接你我远去避难了,好不容易打通的水路,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小郎语塞:“可吴公一家帮了咱们这么多。
慕朝游笑了一下,摸了摸他乌黑的长发,“那我问你,若我叫你跟陶仙翁先走你可愿意?”
飞奴闻言一怔:“我……我不要丢下娘一人,我要跟娘待在一处……”
慕朝游看着眼前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来的复杂。
当年,她怀着身孕,出逃建康,也曾动过堕胎的念头,到底要不要将它生下来,她也曾迷茫过。
可当她随船南下,某一日站在莽莽旷野中,举目不见人烟,唯见落日如火,衰草连天,风吹草动,乱蓬高飞着没入苍穹,忽然感到天地之大,自己便如同这飘蓬一般,既回不到梦中的故土,身边亦无任何亲朋,飘飞着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地。
她是时空长河下一粒渺小的芥子,在这一个瞬间,她被某种庞大的孤寂击穿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肚腹中的胎儿,或许已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近的人,这又叫她如何忍心。
后来她仍试过许多堕胎的办法,只可惜不敢用猛药毒药,更怕堕胎不成反倒害了胎儿畸形,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心将它生下来。
好在飞奴……或者说阿砥乖顺,她准备又做得充分,最终成功诞下了个女婴。
因为母女二人谋生不易,她这才将她作小郎打扮。
她给她取名为砥,以示百折不挠,砥砺进取之意。
三吴素来富庶,她带着飞奴南下三吴,最终在武康县附近定居下来。
她以寡妇自称,道丈夫死于战乱,吴友田及其吴家村的亲族村邻同情她谋生不易,帮了她许多,助她得以在异乡站稳脚跟。
慕朝游深感世道艰难,这六年多来勤于锻炼,未尝有一日懈怠修行的。但凡周边村民百姓遇上什么妖祸鬼患,她能帮辄帮,既是为了长进功法,也是投桃报李。
本来是个半吊子的水平,这六年日夜不息的实战下来,竟也小有所成,非但能够以此为生,甚至还得了个“仙姑”的诨号。
飞奴三岁时,王仲之乱被平。
南廷当初无兵可用,为了对付王仲只得引流民帅何展等人进卫建康。
这些流民帅跋扈专横,雄踞一方,多非士族高门出身,与南廷若即若离,始终是南廷无法掌控的一大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