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心头一动,猛地便升腾起一股怜子之情来。他的容色一下子柔和下来,朝她张开双臂,温言说:“让阿耶抱抱——”
女童快乐地欢呼一声,如乳燕投林一般投入他的怀抱。王道容轻轻地抚摸着她及肩的黑头发,心中竟也缓缓漾开一阵暖流。
青灯下,慕朝游笑眯眯地看着他父女二人。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怀里像一团软软的棉花,王道容的心霎时软了。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屋外的风雪停住了。
他的怀抱一下子空了,小怪物不见了。王道容一下子慌了神,慌忙去看慕朝游。
慕朝游朝他眨眨眼睫,身形也如墨汁滴入清水一般,缓缓消失不见了。
王道容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贴里。他睁开眼,眼前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见那个温暖如春的书斋,不见慕朝游,也不见那个小怪物,唯一存在的是腿上痉挛尖锐的疼痛。
王道容绷紧了面皮,紧闭着眼,手缓缓往下探,抚摸着伤腿,霎时间心灰意冷,心如死灰。
第二日,仍不能回私邸,仍需拖着那条伤腿跟随司空跪倒在宫门前。
杨玄进了京,他意气风发,大摇大摆地越过凄苦委顿的王氏族人,长驱直入进了那扇殿门。
其他王氏子弟面上都露出愤恨隐忍之色。忍不住与他争吵起来。
王道容也被羞辱。但面对杨玄的羞辱,他却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静。
杨玄如今懒得跟他们计较。如今整个建康都将他视作救星,他也十分自矜,志得意满,掀开头巾露出额头,整日高谈阔论。
他是跟严恭一道进的宫,一进宫便献策要“尽诛王氏”。
话音刚落,便被皇帝迅速否决了,“不可。”
杨玄与严恭二人面面相觑,突然之间,他看到了皇帝眼里闪烁着的挣扎与恐惧,这个温文儒雅的南国皇帝,如今正如困兽一般,焦躁不安。
他不敢杀琅琊王氏,不敢同王氏决裂,怕招致王仲疯狂的报复。
杨玄登时背后如惊雷滚过一般,意识到了皇帝的懦弱,更意识到了王仲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强大。
他面如土色,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恐惧,汗水顷刻间湿透了衣襟。
王道容亲眼见到杨玄与严恭二人变了面色,灰败着脸出了殿门,哪里还有方才的趾高气扬。
这一早便在他意料之中,他平静地收回视线,视若不见。
大国固然重要。他等待多年终于等到了风云涌动,各方大洗牌的时机。却在此时留恋起梦中的小家来。
待到入夜,一沾枕衾,王道容便会做梦,梦到慕朝游,也梦到那个女童。
那梦境如此真实,几乎让王道容怀疑他与慕朝游之间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儿了。
他并不讨厌这个梦,至少在这个梦里,他才能一息安眠。
在见不到慕朝游的情况下,他甚至日夜期盼着能继续这个梦境。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日夜盼望,她母女二人反倒不肯入他梦来了。
白日进宫前,王道容鬼使神差地吩咐朱槿打点一些孩童穿的衣物,玩具。
朱槿吓了一跳,“郎君?”
她怀疑王道容是不是在外面私生了个女儿。但少年神情平稳冷静,只嘱咐说:“你照做便是。”
朱槿看不出蹊跷,满头雾水地吩咐下去。
晚上,王道容找到之前慕朝游留在家中的衣物,连同那些婴儿玩具放在枕头下,闭上眼。
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王道容怀疑,在他没归家的这几天里,她是不是当真有了身孕。
这也并非不可能。这半年来,他几乎是日日夜夜缠着她缠绵交-欢,辛勤耕耘,也该当开花结果。
他跪倒在宫门前,冻得面色发白,乌眸黝黑,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想的却是那个梦。
他担心慕朝游会不安分,他虽留下重重心腹护卫把守私邸,但她若真要强闯,他们束手束脚,顾虑重重,也不敢伤她。虽布有阵法,但她这半年来闲暇无事时便日夜钻研阴阳五行,更不知长进到了何种地步。
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这些阵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些障眼法。他那日捉她时用的追踪术倒是可堪一用。
但施展在活人身上时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动用一次大伤元气,他如今的灵气尚不能支撑他施展第二次。
更何况,此术施展需要媒介。他当初借助那条玉铃兰手链在她身上动了手脚,留下一道咒印。
累月下来,这道咒印也几近消散于无形了。
王道容既担心慕朝游出逃,又不自觉惦念那个梦境,心底抱以一个可笑的小小的希冀。
他悄悄伸出指尖在袖中摩挲比划,不管是否有孕,他觉得他应该提前给他与慕朝游的孩子取个名字。
但思来想去都不满意。
想不出大名,便想乳名。
王道容擅自给梦里的小女孩取了个小名,叫她小怪物。
第119章
“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 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老医师笑眯眯的一句话,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慕朝游心上,砸得她头晕眼花, 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 她生理期基本就没稳定过,也怪她成天迷迷糊糊的, 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想想也是,王道容成日拉着她颠鸾倒凤。每次都要堵得满满当当。偶尔她抬眸从他紧实的臂弯间瞥见他, 他披散着乌发,眼波澄澄回望, 脸颊、锁骨、胸腹全是汗水。一想到这里,慕朝游心情就不由复杂, 如此也算遂他的心愿,不枉他这半年来的挥汗如雨了。
她已经是个成年人, 得知怀孕, 慕朝游有震惊迷茫, 短暂平复了情绪之后, 便开始思忖究竟要如何处置。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将这个孩子打掉。
询问老医师的意见, 老医师吃了一惊, 皱紧了眉,不建议她这样做。
她怀孕已经有一段时日,流产实在伤身,以后子嗣恐怕艰难,而且就算想要流, 也不定能流得下来。
慕朝游知道老医师没有骗她。这个时代流产远不像宫斗戏了演得那么轻松, 摔一跤,吃些冷的凉的就能堕掉。
这个时代主要是依靠药物和物理暴力流产, 药物作用太小,除非服用诸如砒霜水银在内的剧毒药物,全靠赌命。幸运的成功堕胎,不幸者漏血不止,甚至一尸两命。
物理流产,就更简单粗暴了,无非是生生打流产。
因此在这样高风险低收益的情况下,古人往往会选择生下来直接溺死。
王道容进宫只在这几天,她黄金逃跑时间转瞬即逝,她不是超级赛亚人,既不敢赌堕胎的成功率,也不敢赌是否能在前脚堕胎,后脚无视一切身体损伤光速跑路。
送别医师之后,慕朝游认认真真比较了一番风险和收益,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不论生或是不生,选择权在她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不生,她希望能做到对自己负责。
生,她希望是深思熟虑之后,对孩子负责。能否做到不迁怒,不抱怨,饱含爱意地待它?
思忖半晌,慕朝游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暂不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急也急不得这两天,且想抓紧时间逃出去,再作打算。
既已下定决心,慕朝游便不再耽搁,将行礼一一打点妥当之后,趁夜支走了其他侍婢,将门窗紧闭,浇淋火油,打翻烛台,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而起,小小的私邸一下子便陷入了混乱。
门口的这些护卫是王道容心腹部曲,训练有素,突然的火情并没有令这些人惊慌,而是迅速分出一拨人救火,一拨人继续严加看守大门,另一拨人则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但慕朝游并未着急逃跑,她一早便布置了多处起燃点,换了身侍婢穿着的素服,装作救火的模样悄悄穿梭在人群中,挨个点燃。
几处火点同时起火,火势迅速延伸,点连成线,熊熊火焰冲天而起,火光将建康淡蓝色的冬夜映照得通红,竟呈现出一股绚丽色彩。
慕朝游隐藏在人群中,静静地遥望大火烧尽连日的冰雪,烧尽一切荣华,一切桎梏,一切爱恨。
通红的火光在她漆黑的眼底流转,为她苍白冷淡的面颊点染几缕淡淡的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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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南国的皇帝陛下终于召见司空王宏入宫,君臣二人密谈多时,待王宏再出宫时,已领了前锋大都督一职,持符节,诏令他领军平叛,又加蒋谧之为骠骑将军,并派出王道容与大将军从弟王康谕止之。
这是皇帝深思熟虑之后,信重王氏的表现。
建康城中王氏之危暂解,王道容却未得喘息之机。
这并不是个什么好活计,一不小心即可招来杀身之祸。世家大族不比寻常百姓小家,血脉亲情远比不过切身利益。司空与大将军名义是同为琅琊王氏,其实早已代表了两个不同的利益集团。
王道容深知此行艰难,九死一生。事发仓促,他也来不及准备。好在皇帝无奈之下既然信重了司空,他也终得以摆脱监视,在出城之前回一趟私邸。
一路上,他总想到梦里的慕朝游与小怪物。那个梦境实在过于真实,他一想到这个梦,一颗心便感到火热。
未曾想刚出得宫来,便有心腹部曲来报。私邸起火,慕朝游不知所踪。
王道容一怔,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娘子不见了?”
护卫面露羞惭之色,跪下请死罪。
王道容目光冰冷瞧着那护卫,的确杀了他们的念头都有了,但找人要紧,他也无暇兴师问罪,匆匆套了车往私邸赶。
出宫之前他眼皮便一直跳,心里总觉得不安。
一地漆黑的废砖乱瓦,几乎是撞入王道容的眼底,撞得他眼前发黑,额角乱跳。一颗心终于凉了半截。他冷着眼死死盯着这一地狼藉,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缓缓地、用力地阖上眼,袖中指尖紧捏到发白,轻吐出一口气浊气。
“把娘子失踪之前见过的人都找来问话。”
很快,老医师提着药箱被招来。
王道容掌心捏着一只玉佩韘,抬眸淡静说:“今日叨扰了老人家,相信来之前老人家也当听闻了我家妇失踪的消息,还请老人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医师衰老年迈,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对于这个古怪的娘子他印象颇为深刻。
他望着眼前这个秀美矜贵的年轻人,不敢有任何隐瞒,将那日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王道容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直到听闻,“如此如此……小人便替娘子搭了脉,是喜脉……”
王道容遽然变色,不自觉站起身追问说:“你说什么?喜脉?”
“是啊。”那老医师小心翼翼说,“奇怪的是,小人行医多年,从未见有妇人如娘子一般诊出喜脉却不太欢喜的。”
那不是梦!
王道容抿紧了唇,大脑发白,头晕目眩,魂飞天外,霎时之间,面上血色霎时消退了一干二净。
那是上天的警示,慕朝游当真怀了他二人的骨血!
他心砰砰直跳,先是被铺天盖地的欢喜砸住,但欢喜飞逝,紧随其后的却是滔天的悲哀与绝望。
王道容强自定了定心神,他要找到她!上穷碧落下黄泉,掘地三尺他也要找到她。
老医师觑着他神情变化,吓得两股战战,“之后……之后那位娘子便问我要了一副堕胎药的药方。”
王道容浑身上下的血液犹如凝固,嗓音清清淡淡,却阴冷入骨:“你开给她了?”
老医师浑身一震!
王道容嗓音平静,仍淡静如处子,但老医师仍然从这平静的表象下感受到暗潮一般汹涌的杀意老医师听出他言语中的杀意,慌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当时便断然拒绝了娘子,又好言相劝了一番。”
他阖了阖眼,手背上青筋暴起,捏紧了掌心的玉佩韘。冰冷的玉石硌在掌心生痛,他却恍若未觉一般。
少年紧紧地捏足了一会儿,鲜洁皙白的脸上如笼乌云,好半晌才消化了心中杀意。
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吓得如鹌鹑一般的老头儿,“滚出去。”
那医师年纪足可为人祖父,抖若筛糠,不敢吭声,慌忙跪地爬了出去。
王道容缓缓阖上眼,眼底犹如针刺,内心也有如被一把铁钩扎入五脏六腑,勾扯得鲜血淋漓。
他感情素来淡泊,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如今日一般先极乐而极痛。而这般强烈的情绪起伏竟却全系与慕朝游一身。
这便是她送给他的报复吗?
他痛,从未如今日这般痛,痛得鲜血淋漓。
王道容忍不住想,慕朝游到底去了哪里?想她们母子下落,那小怪物可还好?
人当真是善变、多变的生物,他这人血脉亲缘淡漠,想要生儿育女,也不过是想到这世上母亲大多怜子情深,慕朝游本就心软,正可借孩子将她绑住,再徐徐图之。
却又因为那个逼真的梦境,想到那是他与慕朝游的骨血,竟当真生出几分荒唐的为人父的真情怜爱来。
慕朝游若真下了狠手——
王道容抿紧了唇,克制不住地埋怨她,埋怨她竟真能拿掉他们的骨血。她就这般恨他?
又克制不住地担心她。担心她一个女子体弱无力,外面在打仗,她又能跑得了哪去?
还没等他平缓了心情,扈从又过来禀报,说是在废墟里找到个锦盒,没有被烧毁,像是被人特地放在那里的。
王道容心头一动,忙道:“拿来我看看。”
扈从恭顺地打开锦盒。
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顿时撞入王道容的眼帘!他霎时愕住了,沉默了。
扈从不安恐惧地抬眼,正对上王道容苍白的面色,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弱了下来,如一抹苍白的游魂一般,乌黑的瞳仁定定地瞧着那一团烂肉。
那团烂肉刺痛了他的目光,但王道容却像着了魔一样,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幽幽地盯着它。仿佛像生生从他心里剜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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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生还是不生,慕朝游都不想给王道容留有任何幻想。
逃出私邸之后,她便去集市买了一块猪肉,稍作处理之后,略花了点银钱请过路人乘人不备悄然放在了废墟附近。
倘若她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也不打算让孩子认亲,不让王道容知晓它的存在,对它而言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120章
虽然成功从私邸出逃, 但慕朝游仍不敢轻易出城。
王羡昔日为她准备的身份过所明显已经不能再用。她倒是能使些功夫与银钱去找那些可以代办过所身份的中间人。但王道容也必定料到此着,恐怕将城门与各处车船店脚牙盯得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