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这人总能令她的同情心在一秒之中烟消云散。
“是啊。”她面无表情回,“担心你不会死。”
王道容紧盯着她,竟轻笑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朝游放心,恐怕容这个祸害还得继续纠缠你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慕朝游诚恳地说: “那就只能祝你此行早早魂归蒿里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一笑,举步上前,替她取下发间一朵落梅,轻轻地说,“容若是死,朝游也不能独活。”
慕朝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王道容的容色迅速淡了下来,“容若是死,你需得为我陪葬。”
慕朝游愣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两个字,“无耻。”
“不然?”王道容反问,“难道你不是想趁我性命危急之时图谋出逃?”
被戳中心事。慕朝游霎时无言。
王道容敏锐如鬼,某些方面来说,他了解她甚至远超她本人。
她此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怜悯,焉能不说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优越感?
正如同出轨的妻子在对相看生厌多年的丈夫突然宽容,在得知王道容有性命之危的剎那间,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她甚至还未搞明白,王道容却先她一步,觉察出了蹊跷。
“容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劝你趁早放弃。若我不杀你,将你一起带走。难道让容孤埋黄土之下,见你日后不知与谁成亲生子,美满半生吗?”王道容平静地看她一眼,乌眸鬼魅,如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容明白告诉你。休想。”
将她发间的梅花轻拢入袖口,他转眸对左右说:“送娘子回房罢。”
风寒雪冷,但这一瞬间,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却深感身冷不如齿冷。
她面色不禁有些苍白,王道容瞧了她几眼,似有觉察,不自觉也软了口气,“朝游,我又如何舍得你。”
他说着抬手轻挲她发顶,温声说,“这个世道,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又如何承受?那时,我九泉之下又如何忍看你颠沛流离?我又如何安宁?”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不禁觑她一眼,她的贪生怕死并不似作伪。他虽不求坚贞不二,但慕朝游这如避瘟神,巴不得他别牵连自己的模样,还是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怀揣着些莫名的恶意,他面无表情说,“若真有那一日,容会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很快,你我便能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
慕朝游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要死你自己死,我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道容无言抽了手,也不再自讨没趣,顺势换了个话头,“对了,你昨日说身子不爽利。”
几日前建康下雪,可能是受了风寒,从几日前慕朝游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昏昏沉沉,食不知味。
“容派人去请的医师约莫一会儿便到。”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又恢复了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殷切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凉薄无情,”朝游。你且安心在家中等医师上门,勿要四处走动,近来建康恐怕不太平了。”
慕朝游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或者回来?”
王道容想了想,坦言说:“容并无信心。若依照常理,陛下不该,也不敢尽诛我等。”
“司空急命族人入宫请罪,既为赔罪,也为施压。一来,族中几位叔父领禁军将领一职,也在请罪之列。”
“陛下若在此时诛杀我等,便是公开同大将军决裂,也是公开同士族决裂。”王道容淡淡道,“容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此时还没有任何能力与胆量尽诛士族。否则,他位子还没坐稳,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了。”
“但人心诡谲难测。”王道容又道,“从来不能以常理推测。”
就连他也不能保证南国的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发疯。
这百年来南北政权频繁交替更迭,发疯的皇帝还少吗?
慕朝游:……不,她相信南国的皇帝就算再疯恐怕也没你疯。
王道容迟迟不动身,门口报信的下人已经急催:“郎君!事关重大啊!”
赌命关头,王道容也不好多耽搁,大略交代了两句,便匆匆套车出了门。
到底是放心不下慕朝游。临登车前,王道容打起帘子,顿了一顿,扭身又叫来门口护卫着的心腹部曲。
“我此一去生死难料。”王道容思索片刻,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意微寒。
他晓得,慕朝游恐怕是最盼着他死的那个。
王道容不太以为南国的夏氏皇帝敢对王氏动手,但事有万一。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恐怕这段时日,他也难兼顾这一处私宅。
他知晓慕朝游不过曲意柔顺,内心一直没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她不可能放弃今日这个天赐良机。
他方才对她所言,既为恐吓,也出自真心。
他就算死,也要带着她同葬棺椁,同赴黄泉。不是想跑吗?他微哂。他就算死她也别想摆脱他。
“若我死。”王道容扶着车帘,黑夜里一双沉黑色的眼闪动着疯狂而炽热的微光,“扶柩归家那一日,你们便杀了娘子,放入我棺椁之中,与我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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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走得仓促,小小的一间府邸霎时间便冷清了下来。
他一走,慕朝游便毫不犹豫地屏退了左右侍婢,将自己早就打点准备妥当的行囊从床下拖了出来。
北风吹动窗棂枝桠作响,屋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屋瓦上的细密微响。
对于王道容的离去她固有些复杂不舍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外着她会为此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
王道容远在皇宫,自顾不暇,鞭长不及,错过今日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正在这时,门外侍婢忽然领着医师上门求见。
慕朝游闻声迅速将包袱推回床下,待医师入内时,就又是一派平静自若。
“劳烦老人家。”她朝医师轻轻颔首。
面前的医师年事已高,胡子也已经花白,闻言颤颤巍巍行了一礼,道,“小人愧不敢当。”
在逃跑之前,还有医师需要应付,慕朝游不想耽搁时间,强打起精神说,“老人家,请吧。”
老医师忙躬身趋步上前,为她搭脉。因为年老体衰,他动作也显得迟钝,慢得令人着急。
慕朝游心里有事,忍不住催促。
老医师又叫她张口吐舌,细细瞧了她的舌苔,又问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生活状况,皱纹累累的脸上竟然微露出欣慰笑意。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她以为不过寻常风寒,但老医师的表情让她心里顿感不妙。
“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不成?”
老医师笑眯眯地松了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说,“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第118章
局势几乎是一路急转直下的, 皇帝正式下诏讨伐王仲,同时急找杨玄、蒋谧之回援建康。
王道容曾随许冲云游大江南北,也曾见识过朔漠的风沙冰雪。建康的冬夜与北方的冬是不同的。
北方的冷, 冷得坦荡, 南方的冷则是一种细细密密咬进人骨头缝里的阴冷。
司空王宏年事已高,携老扶幼地领着二十多余人跪倒在殿前已有一整日。但宫门紧闭, 皇帝依然选择闭门不出。
这位风趣儒雅的老人,短短一日功夫便迅速衰老了下来, 神情疲倦而愁苦。
往日冠冕风流的王氏子弟,如今也个个白衣素服, 神情委顿。
袖口猛地被人拽了一把,王道容收回视线, 正对上王羡冷淡的目光,他压低了嗓音, 低斥道:“到处乱瞟什么!”
王道容没吭声。
自从慕朝游失踪以来, 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便迅速冷落了下来。
王羡知晓他的本性, 总疑心此事背后有他的影子。
王道容未尝介怀。
王羡不信慕朝游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 每当他追问慕朝游是不是在他手上时, 王道容便表现出惊人的冷淡:“儿子知晓父亲难过。但斯人已矣, 还望父亲保重身体。”
“你我父子之间本不该为一个平民女子闹到这个地步。世道颠沛,本非慕娘子所能承受,她早登仙山,或许对我们几人都更好。”
王羡震惊又伤心于他的冷淡绝情。渐渐地不再怀疑是不是他金屋藏娇,更疑心起是不是他索性杀了慕朝游。
王羡毫不怀疑, 他的儿子能作出这种事来。
这件事一闹, 两人之间这下不像父子,倒更像仇人了。
王羡叱了他一声, 便又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掌心轻摩冻得早已僵硬如铁块的膝盖,他那条腿之前就受过伤,前不久又割过股肉,寒气入体,又痛又痒。
身体的疼痛还在其次,他担心的是慕朝游,她绝不能安分留在家中。可眼下他自己的头颅也不过寄存在脖颈上,实在分身乏术。
王道容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朱红色宫墙下的一角天空,冻云凝固在天际,树沉默地伸展,寒铁一般的枝桠乱刀劈开天空。
树梢上正停着一只乌鸫冷冷地凝视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王氏子弟,他此刻竟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同这只乌鸫一般,能够张翅飞到心上人的身边。
有内侍从宫殿里走出来,王宏急切问:“如何了?陛下还是不肯见吗?”
内侍敬重王宏,摇摇头,叹了口气,“司空,恕小人多嘴,您请回罢!”
王宏苦笑:“陛下明鉴,我哪里料想到的王仲他能作出这样糊涂事来啊!”
内侍说:“陛下圣明。孰是孰非,谁是乱臣贼子,谁是忠心耿耿的肱股之臣,陛下心里分得清楚。如今陛下也是在气头上。司空你年事已高,陛下请您回罢。”
王宏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回家歇息。
皇帝一直不肯露面,他勉力又支撑了半日,到最后也是身子实在熬不住。只得在众人的劝慰下,扶着膝盖站起身。等明日再进宫。
王宏一起,王道容等小辈也跟着起身。
王道容起身时只觉得双腿都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面色苍白得犹如死人,扶着膝盖,他面上始露惧色,生怕这条病腿就此残废了。
回到车上时,下人端来火炉,热水。替他披上白狐裘。王道容裹在厚厚的狐裘中悟了好一会儿,又灌了两杯热茶,这才缓缓回过气来。
下人问:“郎君此时可要回府?”
王道容定了定心神,摩挲着手中茶杯,方才道:“回罢。”
这个“府”,指的自然是主家。
王仲起兵,在京的王氏族人都沦为了人质。王仲兄长王浮早已闻风而逃,出奔自己的弟弟。余下的王氏族人被夏氏的人马盯得太紧。
这个节骨眼上,王道容不论如何也回不了私宅见慕朝游。
他与王羡同时下车,同时进门,王羡目不斜视,视若不见地冷冷与他擦肩而过。王道容倒是毕恭毕敬叉手行了一礼,“父亲。”
在这个风波之夜,父子俩难得没有任何交流。
晚餐王道容并无胃口,随便对付了一点之后,朱槿拿了药油来替他按摩伤腿。
王道容撩开裤腿,瞧见那条伤腿青紫红肿,心里便一个咯噔。
朱槿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啜泣说:“郎君、郎君这条腿,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怕难保住了啊。要不咱们跟郎主求求情,明日别再——”
王道容听着觉得不像话,飞快地拢了裤脚,淡淡反问说:“是保腿重要还是保命重要?”
朱槿含着啜泣,一时怔住了。
王道容容色迅速冷淡下来:“你下去罢。”
夜里他躺在床上,那条伤腿开始发威,痛得他夜不能寐,不得安宁,像有一把冰作的刀子一样捅进了关节四处乱搅。
正月的寒夜,王道容硬生生疼得汗湿了枕巾,咬牙攥紧了榻板,抿着唇生生忍了下来。
他闭上眼,想到慕朝游。
想到她一双眼冷清如秋水的眼,口角含着讥讽的笑容。
王道容骨节紧捏到发白的手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当然是不可能死的。
她如今巴不得盼着他死,好图谋出逃,远走高飞,他偏不遂她的愿。
他阖上眼,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又梦到他与慕朝游的那间私邸。
屋外风雪大作,屋内点了一盏琉璃灯,燃着沉水香,温暖如春。慕朝游端坐在书案前,提袖在练字。
他踏入屋内,她抬眸瞧见他,“你回来了?”
王道容瞧见自己“嗯”了一声,借下大氅,抖落雪花,近到她身前,拿起案上的字帖看。
“练得是《宣示表》?”
灯火映照她容色如玉,她有些羞赧地笑,“随便写着玩的。”
王道容搁下字帖,情不自禁地深深凝望她,认认真真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他依稀觉得她的笑容眼熟,顿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从前在他面前常时这样笑的,有些羞赧的模样,不太敢看他,说一句话似乎也要在心底酝酿半天。
他的心霎时间软成了一团,化成了一汪春水,不自觉柔声说:“钟公的字我幼时也练过,家里还有几卷真迹,若你需要,我拿给你看。”
她下意识推拒:“不用这么麻——”
王道容却已抱起她在案前坐下,手握着她的手,“哪里不会,容写给你看。”
她有些恼了,曲起手肘撞他,“我都说不用这么麻烦,叫看到多不好。”
王道容一怔,“叫谁瞧见?”
她那几个字说得模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似乎体会到他心中所想,这时,门口忽然蹿过一个轻灵的,小小的身影。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突然跑进来,拽着他裤脚,高兴地喊他:“阿耶!”
王道容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瞳仁动也不动,静静地,沉默地看女童扒他的裤脚。
眼睛鼻子与他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蹙眉狐疑:——这是他的女儿?
慕朝游见到她却十分高兴地挣开他的怀抱,抱过小女孩嘘寒问暖。
王道容有些不快,沉默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僮,冷淡的眼神反倒引来慕朝游的不满,“你倒是抱抱她啊。”
他不置可否,像注视着一个小怪物一样打量着这个和自己极为肖似的女儿。
对于血脉亲情,他一向淡泊。
他凝望着这个女儿,起初并未生出多大情绪起伏波动来,甚至因为她与自己酷肖而有些古怪的恶心,但看着看着,又觉得她的眉毛和嘴巴又像极了慕朝游。
一半像他,一半像慕朝游。这是他二人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