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扶着她肩膀,他素有洁癖,此时也不在意胸前污秽,仍耐心握着药勺,轻哄着劝喂。
病中的情绪本就不稳定。慕朝游一时情绪低落,自暴自弃宁愿死了干净,一时又逼自己强打起精神来,阿砥还在等她,她不能死,生命诚可贵,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间仍有许多东西在等她感受。
她想到这里,又深恨起王道容来,恨他为何又突然出现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恨他为何纠缠她不放,恨他为何又来抢她的阿砥,更恨自己从前为何会为他色相所惑。他是彻头彻尾的披着人皮的恶鬼,她招惹了自己不该招惹的人,这才有了如今的因果纠缠。
她又怨又恨,满腹委屈,忍不住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王道容微微一滞,竟一点点,缓缓放松了肢体,抚摸着她乱如蓬草一般的发,任由她去咬。
他按着她后脑,令她牙尖深入他皮肉。待咬出血来,咬得她牙齿都发酸了,他才轻声问:“可出了些气?”
慕朝游的确出了一口恶气,神思也为之清明不少,回过神来,瞥见王道容肩头那一圈牙印,慕朝游吃了一惊,“抱歉……”
“不要紧吧,会不会传染,你……记得喝药。”
王道容淡淡拢了衣襟:“我省的。”
慕朝游当然不是担忧王道容的生命安危。
她只是怕自己目前这个状态,若有万一,恐不能再照顾阿砥。倘若她真死在这场疫病中,王道容就是阿砥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低声问:“阿砥这几天怎么样了?”
王道容:“哭闹着要来见你,我没让她入内。”
慕朝游心中挣扎了片刻,“若我有个好歹——阿砥也是你的女儿,你能否帮我照顾好她?”
她以为就这几日相处来看,王道容那么喜欢阿砥,应不会不答应她这个要求。
孰料,王道容静息了一寸,似乎思忖,半晌,才道:“不行。”
慕朝游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愣在原地:“你?!”
王道容五指作梳,轻轻篦着她蓬乱干枯的发:“你若死,容也不会独活。”
慕朝游错愕:“我不要你殉情,我只要你能保阿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王道容不改其色:“朝游。我说过,我若死,你需为我陪葬,但你若死,我也不会独活于世。”
这深情宣言,慕朝游非但没感动,反而觉得荒谬,“那阿砥呢?她也是你的女儿,父母双亡,她要如何自处?”
王道容缓缓转动黝黑的眼珠,他动作很慢,有种非人的古怪。
他心平气地开口:“朝游,你应当知晓,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是谁,也该知晓,我为何爱阿砥。”
“容爱阿砥只因我爱你。”王道容指腹轻搓着她苍白的面颊,淡淡说,“在这世上,容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你,便是阿砥也越不过你去。”
“你若担心阿砥的安危,王家应不至于缺她一片瓦,一口饭。父亲也能照顾好她。”
可这哪能相提并论?!慕朝游几乎急了眼。
父母都死尽了,这让阿砥如何能够接受消化这样残酷的现实!
但王道容固执己见,不改口风。慕朝游对上他清明如雪,冷静残酷的眼,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
他是认真的,也是故意的。
故意用阿砥来威胁她,胁迫她振作精神。
多残酷的人啊。
王道容说到做到,第二日便命人提前打造了一口可供两人同寝的棺材。
慕砥这些天里病情本已经大好,却又因忧心慕朝游,又一病不起。每日,王道容从慕朝游屋里出来,便换件新衣,洗手洗脸,又细细熏了药,这才敢进屋照顾女儿。两头奔波下来,几天都没怎合过眼。
慕砥想看慕朝游,王道容不允。
慕砥忍不住哭了出来,“阿父,我好想阿母,我害怕,阿母与我相依为命多年,我只远远地看一眼,就一眼好吗?”
可不论她如何哀求,昔日她以为的那个温和清雅的阿父,如今却显得格外铁石心,说不允就是不允。
慕砥肠子都快哭断了,王道容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轻轻替她揩去眼角泪水,“你阿母最担心你的安危,若不慎过了病气给你,你叫她如何安心养病呢?”
慕砥愣住。
王道容道:“你又如何忍心叫你阿母日日为你辗转反侧。”
觉察到自己语气稍重了些,王道容柔和了语气,“有阿父和陶仙翁照顾你母亲,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对王道容而言,慕朝游与慕砥地位虽仍有轻重大小之分,但并不代表他不疼爱这个女儿。在他眼里,这世间不过两人而已。
王道容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勉强说服了慕砥。女孩子含着眼泪,认认真真趴在桌上,一口气写了好长一封信,王道容看了收起来,带给了慕朝游。
信里也没写什么旁的,都是女孩子对母亲的担忧和思念。慕朝游看得心里难受,忍不住问,“阿砥怎么样了?”
王道容柔声:“我刚哄她睡下。寻常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仍是想你。”
慕朝游攥紧信纸:“那一日三餐呢?”
王道容不假思索,问答如流,显见对这个女儿也极为上心,“这些天吃得少了,许是担心你,不过我吩咐人多做了些鱼肉蛋精心荣养着。她若真没胃口,非逼着她吃也难受。”
慕朝游松了口气,无意间抬眸瞥见王道容容色略显苍白疲倦,眼下都熬出了淡青色的黑眼圈。
王道容似有所觉,眼睫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摇摇头说,“我没事。”
慕朝游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没吭声。
她并非真的铁石心肠之辈。
她病中的这段时日,王道容不顾自身安危,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替她端水端药,毫无怨言。
她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喝一半吐一半,都吐在了他身上,他面色如常为她清理,从未有过芥蒂。若算上这一次,他又救了她一次。
她蓦然惊觉,时间当真能够冲淡一切。六年的时光模糊了她对王道容恨意。
她甚至想,或许她本不必这么执拗。
客观来说,王道容家世高,容貌好,敏锐多思,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统兵治国也都做得十分漂亮。
而他爱她,爱着阿砥。
她不知道王道容日后会不会变心,至少,他确确实实爱了她六年,这几天里,他不顾自身安危,躬身侍疾,无微不至,种种细节她都看在眼里。他有洁癖,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仍能在她吐了他满怀的时候,恍若未觉一般,耐心一勺勺喂她将药吃了,这才去打理自己。
哪怕她对王道容仍心存偏见,也不得不承认病床前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阿砥的生父,她本是想等阿砥成年,或者再大一些的时候,再告知她生父的存在,以及她跟王道容这些年来的恩怨纠缠。王道容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步调。如今见阿砥这么喜欢他,她又如何忍心告知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就算她当真告知了阿砥事实,有过前面几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王道容必定看顾她们母女更紧,她们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
或许是人在病中,总会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一些,跑了几次都翻不出王道容的手掌心,慕朝游突然累了,这样无休止地,你追我逃的生活当真有意义吗?他骗过她,也三番两次救过她,一来一回,也算扯平。
哪怕慕朝游不信命都忍不住怀疑,她与王道容的生命是不是上天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割不开也解不断?
她心里想着事,久久没动,王道容觉察到她的心不在焉,不禁出声问:“朝游?”
“你该喝药了。”他侧身端起手边放得温热的药递给她,“要容喂你吗?”
慕朝游这才回过神来,一脸复杂地看了王道容一眼,摇摇头。
王道容不解其意轻轻扬睫:“?”
慕朝游没有谈心的意思,王道容也不好勉强她,只喂了她药后,又叮嘱说,“好好养病,朝游。阿砥需要你,母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远非父亲能轻易替代。”
慕朝游的语气是这些天里前所未有的平和,“我晓得,阿砥仍需你多多费心。”
王道容想了想,在她身边坐下,揽了她肩头,柔声说:“阿砥是你我亲女,我又怎会不爱她?”
他也心知自己前几□□她振作时说的话过狠了。
出乎意料的是,慕朝游竟未挣开他,只是说:“若你爱她,前几天便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王道容看了她苍白的病容,心里生出无限怜惜,动情地亲了亲她的嘴唇:“朝游。容骗不了你,更骗不了自己。若我说假话,你可会信我?倒不如据实以告。”
“在这世上,除却你之外,阿砥的确便是容心中最为重要之人,容此刻便能立誓保证,此话绝不为假。”
“容如今,并无所求。”他揽着她,低低地说,“自你走后,本以为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孤零零一人魂归泰山。想来,也是容曾经作恶多端,自食恶果。哪里敢料想兜兜转转之下,上天却仍愿意给容一个机会,让容能再见你一面,让朝游你留下了阿砥,让你我一家三口仍有团聚之机。”
“朝游,你便是容的菩萨吗?”王道容撩了她额发,凝视她双眼问她。
“你见过有我这样的菩萨吗?”慕朝游自嘲地笑了笑,“泥菩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不。”王道容贴着她面颊,固执地打断她,轻轻地说,“你便是上天来渡我的菩萨真仙。是上天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容要加倍地对你,对阿砥好,才不负上天的恩情。”
慕朝游心里微微一动,却仍推开他说,“我有点累了,想睡会儿,你走罢。”
王道容闻言,也并未再多纠缠她,乖顺地扶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便转身离开了。
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躺在床上,忍不住思索,她在想,这个世界上当真有神佛吗?难道这一切真是天意吗?
又过几日,在王道容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之下,她的病情终于痊愈。而慕砥终于也获准来与她见面。
这一日,王道容牵着慕砥刚刚进屋,慕砥便忍不住流着眼泪大叫了一声,“妈!”松开王道容的手朝她跑来。
慕朝游鼻尖发酸,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着她。细细凝望着她的小鼻子小眼。
数日不见,她好像长开了一点,“阿砥,几天没见你长大了。”
“但阿母瘦了。”慕砥搂着她的衣襟,呜呜地哭说,“都是飞奴不好,若不是阿母为了照顾我,也不致劳心劳力,过了病气来。”
慕朝游摸摸她的发顶,见她头发乌黑,气色红润,王道容将她照顾得很好,她连日以来高提着的心这才落地。
这时王道容走过来,扶住慕砥的肩膀将她轻拉开。慕朝游久病初愈,慕砥也不是三岁的稚儿,他担心慕砥赖在慕朝游怀里,慕朝游抱她吃力。
王道容蹲下身,掏出袖帕替她揩了揩眼角泪水,“阿砥乖,不哭了,再哭你阿母又要心痛了。”
“阿母!”慕砥瞧瞧慕朝游,又瞧瞧王道容,“阿父!”
晴光正好,父母俱在,她心里甜甜的,暖暖的,忍不住破涕为笑。
慕朝游见王道容将慕砥抱在怀里轻哄着,心里竟也生出一股劫后余生,拨云见日之感。
晚饭是众人难得一起吃的。陶仙翁这几日来与王道容针对她病情,日日商讨、施药,出力颇多,又是长辈,理应坐在首席。
席间王道容感激他对妻女照顾,端茶倒酒颇为礼遇,谦逊姿态让慕朝游都略微侧目。
散席之后,慕朝游更不忘单独向陶仙翁道谢。
陶仙翁只推说不用,相识一场,何必这般客气,再说,救人也是给自己攒功德积福报,救人更是渡己。
“自老道当初与娘子初相识,到如今也过去三年有余了吧?”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解其意“确已有三年。”
陶仙翁呵呵笑道,“老道没成过亲,子孙缘薄,亲人早年间也大多去世。实不相瞒,这三年以来,老道看娘子便如看孙女一般。这世道太乱,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跟阿砥。而今见你与阿砥平安,又与王郎君亲人重逢,阖家团圆,老道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慕朝游隐约听出陶仙翁言语间的离别之意,忍不住说:“前辈!”
陶仙翁摇摇头,止住她的话头,从袖中摸出一瓶通体洁白的瓷瓶交到她手里,“哪怕老道是方外中人,也不得不承认王家势大。琅琊王六之名,便是我也曾有所耳闻。这些时日与王郎君相处,我瞧得出来,他待你与阿砥是真心。有了王家依靠,我也可放心远游去了。”
“离别之前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将这瓶药送给你防身,这药是迷药,不害生,用以自保,不是老道自夸,是极好用的。”
陶仙翁态度仍温和慈祥,但去意已然坚决。慕朝游心知劝不动他,也知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强留他毫无意义,不由心下恻然,接过瓷瓶,情真意切地跟他道过谢,又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陶仙翁尘尾轻点她肩头,“去罢。”
因为慕朝游久病初愈,以防万一,这两日都是独居一室,告别了陶仙翁之后,慕朝游揭开药瓶封口,将那迷药倒出来一点看了一眼。
小小的一粒药丸,遇水即溶,其色微黄,闻着微苦。陶仙翁说这药能令人四肢无力,神思昏聩,视野昏蒙,她一时半会儿间也找不到活物来实验。
只好又将那药瓶封好,妥善保存。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正准备就寝,忽然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小耗子一般贴着墙缝溜了进来。
慕朝游惊讶:“阿砥?你怎么不去睡觉?”
慕砥悄悄地掩上门,走了进来,“阿母,我睡不着。”
慕朝游见她欲言又止,招招手喊她过来,“怎么睡不着?”
慕砥挣扎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阿母与阿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误会?”
慕朝游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慕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感觉阿母待阿父不是很亲近,而且阿母与阿父从来不睡一间房。”
慕朝游没想到慕砥这么敏锐,她本来担心处理不好父母关系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没曾想她虽然不说,自己一个人却默默看出来七八分的端倪。
这也难怪,她生性内敛,又与王道容一脉相承的敏慧,从小没有父亲,好不容易一家团聚,自然处处仔细,谨慎留意。
慕朝游搂了她在怀里,并没有着急肯定或者否定她的话,只是说:“你喜欢阿父吗?”
奇怪的是,她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慕砥开口。慕朝游纳罕地低下头,突然,怀里的小姑娘一把搂住她脖颈,将小脸埋在她肩膀,闷闷说:“喜欢的。”
“但比起阿父,阿砥更喜欢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