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慕朝游心里霎时软成了一汪蜜水。她斟酌着,轻拍她脊背问,“那如果让你离开阿父你舍得吗?”
  慕砥壮士断腕般地鼓起勇气说:“阿砥只舍不得阿母。只要能够阿母在一起,旁的,没什么舍不得的。”
  慕朝游霎时一怔。
  但再也没有比这一句更熨帖的话了。剎那间,慕朝游只觉得,只要阿砥开心,她做什么也甘愿。
  她当然听出来了慕砥话里的不舍与失落,可即便如此,她仍坚定地选择了她。
  她忍不住抬起她的小脸,在她额角亲了一口,“阿母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阿母知道,这些年来,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比其他孩子早熟,想得也多。都是阿母不好。”
  “我与你阿父……”慕朝游沉吟半晌,“你不必多想,不过是六年未见,有些不太自在。就像你和阿敬,一段时日没见面,也有点害羞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姑娘情绪显而易见地振奋了不少,抬起一双晶亮的眼问,“阿母当真?!”
  被女儿的情绪感染,慕朝游弯了弯唇角,“嗯,阿母何时骗过你了?”
  如果说这几日,慕朝游一直在考量,一直在斟酌的话,慕砥这一句承诺才真正帮她下定了决心。
  倘若,倘若王道容真愿意改过从善,倘若他能肩负起为父的责任的话。
  或许她可以试试再给他一次机会。
第132章
  慕朝游这边暗自下了决心, 表面上仍是按兵不动,并未因此就与王道容有了过多的亲近。
  慕朝游这一病,王道容已在武康耽搁了过久。因他在三吴一带领兵拒战有功, 南廷奉赏下来, 诏令他督护三吴、宣城一带诸军事。
  待到她母女二人彻底痊愈,王道容便领了妻女向陶仙翁道谢辞行, 一行人终于又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自不必提,一家人好不容易到了一地安顿下来, 王道容又接了战令,要他领兵出征。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 竟又是聚少离多。
  慕朝游倒是不在乎能不能与王道容团圆,他不在她身边她还自在一些。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 慕朝游也隐约觉察出王道容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风光,大将军之乱令琅琊王氏元气大伤, 丧失军事实力, 再也无力掌控南廷政治格局, 皇权与其他门阀士族的打压也使王道容在南廷行事掣肘颇多, 东阳郡偏僻, 何展叛乱初期, 王道容其实并未有多少表现的机会。
  直到吴国,吴兴等地在叛军的进攻下节节溃败,王道容这才等到了施展空间,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如今的会稽内史正为王道容族叔,更代理都督职。
  这几个月来他配合会稽内史、各郡郡守, 四处转战平叛, 收拢义军,发展自己的势力, 又有阴兵助阵,竟也帮着南廷稳定住了身为战略大后方的东方战场。
  夜半,慕朝游刚哄了阿砥入睡,正要熄灯,无意瞥见一道颀长秀淡的身影在门外徘徊不前。
  她微一怔,也没开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道身影默默伫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开了。
  慕朝游翻身下了榻,赶在那人影离开之前,拉开了槅门,“怎么不进来?”
  月色下,王道容眉淡唇淡,唯独一身白衣浸染了战场上的血色。
  乍见她,王道容微一怔,“身有血污,恐吓着阿砥。”
  “阿砥睡了么?”王道容又问。
  慕朝游:“刚睡下。”
  王道容颔首:“夜深露重,朝游你也勿要在屋外多停留,仔细风寒。”
  王道容这么识趣,慕朝游反倒有些犹豫了。这几个月,王道容每每出征回来,总会洗干净身上的血渍,换上一身干爽的白衣后,再来见她与阿砥。有时,战事太忙,暂赶不回来,也会尽量多搜罗些当地特色带回来送给她二人。
  她既然已经决心试着跟王道容做一对寻常父母,总晾着他也不是个事。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你吃饭了没?”
  王道容又一怔:“暂未。”
  慕朝游想了想,先吩咐下人们打了热水,自己则回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你先洗澡,洗完再吃。”
  面很快下好了。慕朝游左等右等却始终没等到王道容出现。
  走到浴室一看,王道容双眸轻阖,呼吸平稳清浅,竟不知何时靠着浴桶累得睡着了。
  他睡眠极浅,一听到慕朝游的脚步,蓦地睁开一双乌黑的眼,“朝游?”
  看他累得倒头就睡的模样,慕朝游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话讲,“面煮好了,我端过来,你就在这儿吃吧。”
  王道容没吭声。
  他静瞧着她,眼底掠过一点清浅的疑惑。
  慕朝游:“?”
  下一刻,王道容倏地伸出水淋淋的手,拉住她的手,喃喃自语说:“容是在做梦么?”
  没等慕朝游开口,王道容便如水鬼一般,垂着眼睫轻轻抚摸她脸颊,“若非做梦,怎见朝游如此体贴絮语?”
  慕朝游十分无语地掐了他一把,“那现在呢?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吗?”
  身上传来的细微疼痛,令王道容蓦地回过神来,他并不傻,这些天里多多少少,也觉察出了慕朝游对他的态度转变,但战事频仍,他也实在分身乏术,无暇深究。
  亦或者说,不敢细究,只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又是一场空欢喜。
  慕朝游抽回手,冷静提醒,“厨房的面要坨了,你不饿么?”
  王道容想了想:“刚回来的时候有一些。”
  “但现在,饿过头,便也不怎么觉饿了。比起这个,容倒是有另一个不情之请。”
  慕朝游耐着性子问,“什么?”
  下一秒,王道容破水而出,欺身而上,捉住她双臂,将她一个打横抱起。
  他恍若少年般紧实清瘦的肌肤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对上她的视线,王道容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鸡鸣五更,天边泛起鱼肚白,王道容这才堪堪吃了个八分饱。
  多日未见,他蓬勃得令她都有些心惊。宛如枝头坠着的累累硕果,沉甸甸地压着她,他迟迟不肯进入正题,只使劲缠着,磨着,抵着,咬着,抚摸着她的脸,他将她整个抱在怀里,面对着面,乌黑深浓的眼一眨也不肯眨地望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窘迫,王道容却迟迟不愿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这岂非真是一场梦?
  否则这连日以来她缘何会对他这般温和耐心?温柔乡销魂蚀骨,连日以来的刀光剑影好像也成了一个渺远的梦。
  慕朝游被他看得实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蹬了他一脚。王道容却恍若不知痛一般,目不转睛地抱紧了她,轻叹说:“朝游,朝游。你是菩萨真仙?还是来试我的妖魔?”
  都说南人风流深情,慕朝游却有些受不了王道容这动辄诗歌般的情话了,“有没有可能我是人?”
  哪知道王道容闻言抬眼,淡淡道,“做人好过做神仙,你我便是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庸常夫妻。”
  话音方落,王道容收敛心神,决心不再东想西想,专心致志地折磨起她来。
  慕朝游只觉身下一个颠簸,王道容便已含住她耳垂,附耳轻声说:“朝游,抱紧了。”
  他也不着急入港,只慢行船,不疾不徐,恍若试墨一般有条不紊。慕朝游被他折磨得出了一身的汗,大脑一片空白,王道容这才挥毫泼墨,进入正题。待到天明,顾忌着女儿,到底并未荒唐多久,否则以王道容的心意,只一日光阴还远远不够。天刚亮,两人便收拾齐整,连袂比肩去陪阿砥吃了顿早饭。
  -
  王道容只在家中停留了三天,第四天便又夤夜而走。
  有他稳定东边的战局,着实是让南廷松了口气,得以专注于西边的战场。
  慕朝游也曾见过王道容这些阴兵,杀之不死,战场上的确很容易令敌军陷入恐惧与绝望。上至南廷皇帝,门阀士族,下至普通百姓,人人无不好奇他是如何操控这一支阴兵的,慕朝游也不能免俗。
  她曾经询问王道容,王道容顿了顿,只轻描淡写说是一些道门秘法,“操纵阴兵,远不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威风便易,也不是何人都能随心驭使,施术者要损耗不少真元。”
  慕朝游:“要阴阳眼?”
  王道容沉默半秒,颔首应了:“正是。”
  一听到要用到阴阳眼,慕朝游便放弃了继续打探的想法,更没注意到王道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叛军与南军互有胜负,如此僵持数月,直到某一日夜半,王道容突然束披甲,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向她道别。
  军情紧急,王道容言简意赅,飞快地交代她说,“建□□变,何展有意尽诛大臣,司徒恐有性命之危,此地有叔父坐镇,我需暗中带一支精回援建康一趟。”他口中所谓司徒,正是指已迁任司徒的王司空。
  慕朝游下意识脱口而出:“会很危险吗?”
  话音刚落,她与王道容都愣了一秒。
  王道容微微动容,轻轻抬起她的脸,拇指轻抚她颊侧,轻声说,“容保证会平安归来。若此行顺利,你——”
  慕朝游觉察出王道容的欲言又止:“你?”
  王道容缄默不言,隔了一会儿,抬起眼,清淡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不安与挣扎,“你可愿——留在容的身边,真正嫁我为妻,做我王氏妇?”
  他语气仍旧淡静,但慕朝游却从细微处觉察到一点忐忑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情绪所感染。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竟难得有些慌乱起来,“……”
  令人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自然也影响到了王道容。
  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定了定心神, “你说过等三吴战事平息,会放我离开。”
  四周的虫鸣霎时远去。
  王道容气息倏地安静下来:“诚然,容的确曾允诺过。”
  慕朝游问:“那你会放我离开吗?”
  王道容缄默不语,隔了一会儿,才抬起眼,“依照容的本心自然是不愿见朝游你离开,但若你真想走——”
  “我会放你离开。”
  这倒让慕朝游吃了一惊,“我以为,你会强留下我呢。”
  王道容摇摇头:“若你高兴,我便高兴。若你高兴,容……难过一些也无妨。”
  可当真如此吗?慕朝游又看了王道容一眼,他吐息平稳,乌黑的眼神赤诚纯稚,但前科累累,慕朝游并不是很相信他。
  也罢,她早知他本性。真如他亲口说的,若能装一辈子,如何算不得真?
  军情紧急,慕朝游也没时间刨根问底,两个人只来得及匆匆闲话这两句。倒是王道容临行前,终是未能克制。他本来要走,又按捺不住,一个转身用力将她搂入怀中。
  “朝游,和阿砥留下等我。有什么打算等容回来再详谈也不迟——”王道容神情复杂轻抚她颊侧,半是恳求,半是诱哄地低声说,“好么?”
  这个点慕砥已经睡下了,怕孩子担心难过父亲的离开,慕朝游跟王道容都默契地没惊动女儿。
  王道容抱她很紧,乌黑的眼瞳水润,含了几分恳求之色。慕朝游听他又提起女儿,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
  对此,她仍是一个避重就轻的暧昧回答,“再说罢,若你能平安回来。”
  “平安”这两个字颇有些讲究。王道容心思敏慧,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细细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咀嚼半晌,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淡淡的欢欣的弧度,“嗯。我会平安。等我。”
  王道容这一走,半个月渺无音讯。慕朝游跟慕砥被托付给他那位会稽内史的伯父照顾。
  这数月以来,军中,乃至三吴等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位冰雪一般的王六郎早年间有个爱妾,后因不明原因流离失散,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王道容对这位神秘的爱妾体贴入微,呵护备至。这消息若是传回建康,不知又有多少女儿家心碎。
  也不知道王道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法门,当初为避人耳目慕朝游改名姓李,他竟真的给她安排了个没落的李姓士族身份。
  他那位时任会稽内史的族叔虽不赞同王道容对一个“三流士族女子”的痴迷,但因王道容如今前途无量,今非昔比,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侄子爱重,临行前又特地托付,他待慕朝游与慕砥也算处处关照。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两三个月,随后,建康传来消息皇帝与司徒逃出石头,不久,又传出何展酒醉袭营,失足落马,被人乱□□死的消息。
  何展死得太过仓促离奇,贼首一死,余下叛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境地,原本一直僵持不下的战局忽然迎来惊天大逆转。
  当消息传到东边的时候,慕朝游想破头也想不通这位枭雄叛逆,到底是喝了多少,处于什么心态,发酒疯撇开随从,冲击敌阵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一去不复返的王道容,又想到他那些鬼魅手段,慕朝游完全有理由怀疑何展之死或许跟他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何展刚死,王道容便先行从建康折返三吴。
  慕朝游问及何展死因,王道容这才承认,他此去的确动用了些阴阳术数。
  “你也知晓这些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许是经过了一番不为人知的恶战,动用了些修为本元,王道容面色有些苍白,仍耐心解释给她说,“这些术数只能迷惑他的心智,何展之死,究其根本,还是他本性太过轻狂桀骜,只有匹夫之勇,而无大谋。”
  年岁渐长,慕朝游也越来越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望着王道容近在咫尺的,苍白秀美的容颜,慕朝游却有些不合时宜地走神了半拍。
  王道容不解扬睫:“朝游?”
  那王道容呢,本性真的能够改变吗?这六年时间当真磨砺改变了他的性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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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展一死,余下的叛军各自为战,不过气焰已尽,都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何展之弟率残军逃亡吴兴,随后被王道容领兵歼灭。
  到来年三月,何展之乱被彻底平息,南廷论功行赏。王道容因为在平叛中表现突出,助皇帝出逃石头,有救驾之功,也被拔擢,原本他赴任东阳,便是皇帝当初在东边为防备何展做下的安排,如今何展被灭,王道容不久也被调任回京。
  当王道容问及慕朝游可愿随他回京时,这一次慕朝游没有拒绝。
  慕砥虽说母亲在哪里她便在哪里,但小孩子无有不向往繁华的大城市的,能去往京城,她期盼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
  体谅孩子难得出趟远门,王道容特命车队放慢了行程,三四月份,青山如黛,川河如镜,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间,几天的路程一家人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小半个月才到建康。
  哪知道刚进城门,眼前的景象竟与慕朝游印象中的建康天差地别。原本繁华的京城在何展之乱中被焚毁一空,台城宫阙尽为灰烬,处处断壁残垣,令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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