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慕朝游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到了厨房,倒掉了盆中的污水,又将血衣丢进灶膛里烧成了灰烬,一颗心却还是七上八下的,满脑子都是王道容临别前的嘱咐。
  —
  出了佛陀里,王道容就马不停蹄驾车去见了一趟建康令。
  他嗓音清淡柔和,言辞极为温驯。
  建康令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道容道是路上忽然遇到这几个人拦路,看模样像是喝醉了。他大声呵斥,谁曾想他们竟敢动刀。为求自保,他才误杀了这几人。
  建康令:“唔……浑身的酒气。这些无赖,喝醉了酒竟然敢冒犯士族,该死!!”
  也没深究,只好言先让他回去了。
  王道容心里清楚,建康令虽给足了他颜面,但这件事必定会上呈御前,到时候才是一场硬仗,与其在这里白费心神多加辩解,不如留些力气去应付皇帝。
  王羡得到消息的时候,王道容还坐在榻上抚琴,白衣赤足,容色很清淡。
  啪!
  王羡一巴掌挥了上去。
  这一掌用足了力气,王道容手上的琴音崩了一个调,白皙的颊侧登时浮现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印,半边脸高高肿起。
  他既不辩解,也没求情,而是将琴一放,恭敬地跪倒在王羡面前,“父亲息怒。”
  “混账!!!”王羡简直要气死了,“今日谁叫你当街杀人的?!!”
  刚得知王道容当街杀人这个消息的时候,王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时间又气又急,气的是他但当街杀人,急的是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一路上急匆匆地往回赶,马鞭子都快被他甩断了,好不容易赶回家里,一看他竟然还在心平气和地弹琴,王羡差点没气晕过去。
  这个时候王道容倒是乖巧了,低着头垂着眼,趴在地上。
  但他越作出这一副乖巧的模样,王羡心里就越来气。
  装的!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个儿子。
  表面上清清淡淡,温润如玉,实则长了一半的反骨!
  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见他无恙,那一半的焦灼散去,王羡心底就只剩下十分的怒意了。
  “混账!”王羡皱紧了眉,严厉地又呵斥了一声,“谁叫你当街杀人的!说话!”
  王道容说:“是他们醉酒冒犯我在前。”
  王羡气得眼前发黑:“那你也不能杀人!”
  他这个儿子……
  他这个儿子……
  他知道他并非善类,幼时就敢当众杀人。当时王羡心里咯噔一声。
  大将军却在笑,周围人也都附和着他夸他英勇。
  只有王羡笑不出来。
  他自小心软,院子里死只麻雀王羡都要难过好几天。
  人命难道是草芥吗?
  他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是因为之前王道容被大将军带在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才学得这样残暴的手段吗?
  难道他以为他不知道他私下里虐杀的那些飞禽走兽。
  一开始,王羡很愧疚,觉得是阿姊死后,自己没当好这个父亲,才叫他走上了弯路。
  于是,他加紧了对他的看顾和教育。
  罚跪,禁闭,藤条都不知道打断了多少根。
  没有用。
  若他是性格顽劣,屡教难改也就罢了,偏偏王道容表现出一副知错就改的谦逊模样。
  知子莫若父,一看到王道容的神情,王羡就知道他骨子里就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这个时候,他才明了,有些人一出生心就是黑的。
  王道容不再杀生了,并不代表他学好了,是他学会伪装了,他用儒道的手段包裹自己,将自己伪装成了个清心寡欲,温润如玉的君子。
  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能怎么办?
  装就装吧。
  一个人装一辈子的君子,临死了又有谁能说他一句不是,说他是个坏蛋?
  没有言语能形容王羡得知王道容竟敢当街杀人时的失望。
  不是怕他被陛下责罚,是他骨子里的冷漠残酷让他又气又寒心。
  “他们冒犯你,你将他们赶走就是,何必杀人!”
  王道容说:“他们动了刀,儿不得已为之。”
  王羡心里咯噔一声,又细细瞧了王道容几眼,有几分后怕,面上却冷笑,“地痞流氓,也就拿把刀吓唬吓唬人,能打得过你?叫你杀了五个!!”
  王道容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王羡脸冷了下来,回身对阿簟说:“把藤条给我拿来。”
  阿簟一愣,想劝,“郎君。”
  王羡素来温柔姣好的一张脸此时冷淡如冰,疾言厉色,“拿来!”
第042章
  藤条被送了过来, 王羡让王道容脱了衣服跪下。
  王道容一言不发,赤-裸着上半身垂着眼跪了下来。
  王羡动起手来一点没跟他客气。
  每一抽都用了实打实的力气。
  王道容全程也没多吭一声。
  第一鞭抽下来的时候是热痒,之后便是痛。
  鞭风如雨点般噼里啪啦落下, 越细的藤条打起来的时候反倒比木棍更为难捱。
  他脊背上的皮肉绽开, 鲜血流淌了下来,濡湿了背后乌黑的发。
  王羡狠狠心, 一连打了他几十鞭方才住手。
  这时王道容原本雪白的后背已成血肉模糊的一片,鞭痕如蛛网一般纵横交错, 他额上也渗出细密的冷汗出来。
  王羡心里也有些懊悔,嘴上却不肯认, 严厉道:“现在,滚回你屋里去!好好反省自己错哪儿了!没我吩咐, 不许出来!””
  王道容默然无言地拢了衣裳,站起身, 回了屋。
  望着王道容离去的身影, 王羡一时间心神俱疲, 跌坐在榻上, 揉了揉眉角, 好一会儿都没再出声。
  都说父母教育儿子, 打在儿身痛在爹娘的心。
  稍作歇息之后,又立马赶车出了门帮他周旋转圜。
  王道容果没再出门。
  只不过,他这事儿闹得太大,第二天,刘俭和谢蘅便得了消息赶来探望了。
  王羡虽没让王道容出门, 却默许了这两人进屋。
  一进屋, 刘俭就说:“芳之,你老实交代, 这里面是不是有隐情。”
  王道容跽坐在桌前正在合香,外头熙熙攘攘,一点没影响到他自个的清雅出尘。
  案前檀香、沉香、乳香、茉莉等香材依次呈开。
  刘俭冲进门劈头盖脸来问。
  “是何隐情?”王道容一边平淡地反问,一边不忘将钵中的乳香细心碾碎作粉。
  刘俭道:“你瞒得过王公,可瞒不过我俩!”
  他一屁股在方榻上坐了下来,“我都相熟的老酒翁说了,那几个无赖平日里欺男霸女,几日前还欺到了慕娘子的店面里。”
  “我问你,你可是替慕娘子出气去了?”
  王道容闻言搁下手中的小杵,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目光平静悠长。
  刘俭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王道容这才又垂下眼,移开视线,“你多想了,是那几人醉酒闹事,正巧撞到了我手上。”
  刘俭不信。
  谢蘅也是不信的。
  谢蘅忽道:“若你是见义勇为,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谅杨、严二人也不敢拿你如何。”
  “我若是那慕氏女,理当站出来为你佐证。”
  王道容道:“此事本是我一人为之,与慕朝游有何干系?”
  他如此固执己见,谢蘅皱了皱眉。
  正当这时,一阵清风从窗子外吹了进来,刘俭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怪叫了一声:“王公对你当真狠心!”
  这一声将谢蘅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循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瞧,眼底也忍不住流出惊讶之色。
  他两人方才来得急,竟未留意到王道容身上的蹊跷。
  他今日没束发,仅仅只带了一条雪白的抹额,乌发披散在腰后,两道浓密的发帘遮住了脸颊。恰巧风来,吹动他鬓发飘扬在空中,露出半张高高肿起的侧脸。
  那往日里雪玉般的脸,淤血未消,红红紫紫的一片。
  刘俭素日里就爱极了王道容这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乍一看,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王公下得这样狠的手!打你几板子也就算了,何必打脸!”
  又问:“上过药了吗?”
  王道容平日里是极为重视姿态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二人上门时带了抹额,以发覆面。
  被他撞破,遮遮掩掩已无意义,姿态更不好看。
  他也仅仅垂下眼,又若无其事地将抿了抿鬓角。
  道了声“无事。”
  “若不狠心,如何在陛下面前说情?”
  谢蘅:“陛下要见你?”
  王道容:“少不得就这几日。”
  刘俭叹了口气:“唉,你这一番说辞也就骗骗别人,哪里骗得过我和子若。”
  王道容:“我何时骗你们二人了?”
  刘俭对上他清淡如水的目光,又看了看他红肿的脸颊,当时没吭声。
  离开之后才对谢蘅说。
  “我看王芳之这回是栽了。”
  谢蘅不解:“不过杀了几个流氓。虽然严恭、杨玄此二人见血就咬,咬住了就绝不肯松口,但也顶多只是给芳之仕途添点堵,如何动得了他的筋骨?”
  刘俭笑道:“你是不懂我的意思。”
  谢蘅蹙眉:“那你的意思是——”
  刘俭:“我的意思是,芳之这回可算是栽在那慕娘子手里咯。”
  刘俭跟谢蘅走后没多久,果然宫里就传来了消息,陛下叫王道容进宫面圣。
  王羡忙把王道容叫起来。
  他身边伺候着的朱槿和青雀觉得郎君脸上带伤不好看,但王羡不许他们抹粉。
  “只许攃一点。”
  那一点珍珠粉根本盖不住王道容红肿的左脸。
  饶是王道容再注重姿态,此时也只能顶着一张肿胀的脸招摇过市,不能遮,需要所有人都看到才好。
  王道容抿了抿唇角,虽然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卖惨的小把戏,还是感到了不适。
  高肿着一张脸,王道容和王羡在陛下的面前跪了下来。
  南国的皇帝看到王道容姿容狼狈,果然吃了一惊。
  转头问王羡,“你打他了?”
  王羡沉声说:“小人教子无方,致使这混账酿成大错!”
  皇帝左看看右看看,好端端一张清丽如玉的脸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也是心疼。
  当下叫王道容起来回话。
  皇帝今年四十多岁,性格仁厚温醇,样貌儒雅,可惜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司空王宏也从家里赶了过来,他与大将军同岁,生得很是清雅风流,光是立在那里便冲淡如水,稳重如山。
  皇帝说话的口气很温和,看起来也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只让王道容把事情的经过再同他说上一遍。
  王道容就又说了一遍,言辞很得体,没有刻意遮掩,也没有懦弱求饶,本本分分还原了事情的经过,老老实实的认错。
  皇帝认认真真听完了,主动释放出了个宽宏的态度:“那看来倒不是你的错,那几人醉酒闹事,还动了刀,也是死有余辜。”
  王宏注意到了皇帝的神色,适时替王道容求情说,“年轻人处事是冲动了些,这几人我事后也着人打听过,平日里仗着几分武力,又和市令有点交情,横行无忌,鱼肉乡里,附近百姓也早已不堪其扰,怨声载道。”
  皇帝点点头说:“这么说倒也算于民除害了。”
  又问:“市令是哪一个?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了罢。”
  皇帝笑道:“我看太真打也打过了,若是我,这张脸我可是舍不得打的。”
  王羡也适时上前回话说,其实不止打了脸,藤条也抽过了。
  皇帝就更觉得没必要太过责罚了,只道,“回去之后再教育教育也就算了。”
  “只是下次万不可再这般莽撞了。”
  事发之后杨玄就立即向皇帝弹劾过王道容,皇帝却不太想和王家再闹得这么僵。
  他想借杨玄的手来抑制王氏固然不假,杨玄有时候处事也确实不依不饶了点。
  王道容小时候,皇帝也见过,很喜欢。
  对于王氏子弟,皇帝的心思一直是矛盾的,既不想他们家做大,又羡慕他们家的子孙出落得个个风采不凡。
  大人们打擂台,一个孩子能做些什么呢?又影响不到大局,更不要说前头王道容司灵监的差事也才被他拿下来。皇帝也知道王仲喜欢王道容,何必逼得这么紧,倒不妨卖个好算了。
  他是想排抑豪门,可也未曾想对个边缘的小辈刻薄到如斯地步啊,原本世家各族对他杨严二人的刻碎之政就颇有微词,逼得太紧,到时候让其他世家看了像什么样子。
  矛盾越发激烈,皇帝和大将军反倒都有了有些各退一步的意思。
  虽然这一时的退让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两者之间的根本矛盾不曾调和,就一定有爆发的那一天。
  但至少事情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罚王道容回去闭门思过时日,罚俸三月。
  王羡长松了口气,出了宫之后又领着王道容去向司空王宏登门道谢。
  王宏仍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态度很和蔼,甚至还勉力了王道容几句。回头对王羡说:“你不要逼太紧,我看芳之好得很,进退有度,为人也知轻重。
  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
  王羡苦笑:“哪里敢奢望这个,只求他本本分分,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我这个当父亲的就要烧高香了。”
  陛下和司空不计较,不代表王羡不计较。
  回去之后,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想到日后至少半个月都不出得门了,王道容便让阿笪去给慕朝游递了个消息。
  见到阿笪,听到王道容没事的消息,多日以来,慕朝游一直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重重落地。
  阿笪看出她的担忧,不忘安慰她说:“娘子若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跟我说一声,我替娘子转达了去。”
  慕朝游想了想。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无非是道个歉,自己添了乱,又关心一下他的身体和仕途。
  她还记得那天王道容满身的血,他走得仓促,没让她看,她也不知道他伤得到底重不重。
  送伤药是没什么必要的,王家家藏的灵丹妙药何其之多,也看不上她药店里抓的那些。
  就让阿笪稍等了一会儿,回身去屋里拿了个平安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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