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略微吃了一惊,一夜过后它眼见着更加虚弱了些,对付这样的对手,对她而言明显不在话下。
她不假思索,提剑便攻,缠斗了几个回合之后,鬼孽明显就受不住了,这时,慕朝游才拿出王道容给她的那只玉葫芦,拔开葫塞。
葫中瞬间放出一道刺目的金芒,裹着那鬼物化成一道流光飞回葫中。
慕朝游眼疾手快地一把盖上葫盖,提起葫芦好奇地晃了晃。
……这算是收服了吗?
她心里惦念着阿雉和王道容,下了山便寻租了一辆马车,往城里赶去。
王道容所住的那间私宅,宅中的仆役都认得她,又得他提前打点过,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在这里,慕朝游看到了阿雉,小姑娘已经梳洗过,换了间漂亮的樱粉色襦裙,梳着精致的发髻,打扮得干净又俏丽,正坐在案几前吃东西。
冷不丁瞧见门前带着一身灰尘和血迹的慕朝游,阿雉睁大眼,“腾”地站起身,欢喜叫道:“阿姊!!”
却是连手里的糕饼也不吃了,一头撞进了慕朝游怀里。
慕朝游扶住她,不太放心地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没受伤吧?”
阿雉摇摇头,捋起袖口,伸出胳膊给她看,“只有些擦伤,那位郎君已经派人给我敷过药了。”
慕朝游问起邓母的事来,阿雉露出一副极为羞惭的模样,“对不起……阿姊,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也不会连累阿姊和王郎君至此。”
据她所言,当日她正在大堂里忙活,有个不明所以的食客,用完餐,正要走,被邓母委托给她捎了个话,道是外面有个邻家婶子找她,说是她家里出了事,她刚走出去,甫一照面就被敲了一闷棍,失去了意识。
慕朝游心里叹了口气,说到底是她失策,古代又没个什么素描肖像可言,阿雉既没亲眼见过邓母,邓母又足足间隔了一个多月,待到人人都放松了警惕之后才上的门。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历此变故,小姑娘表现得还是很乖巧懂事,只在看到她的时候,才忍不住红了眼眶,掉下眼泪来。
“我倒是没事,就是阿姊你有没有受伤?”
“和你一样,都是皮外轻伤。”慕朝游轻描淡写地说,又撸了她毛茸茸的脑袋瓜一把,柔声安慰:“我方才问过,他们已经派人去请你的父母了。等你父母过来你就能回家了。”
阿雉点点头,拉起她的手就往案几边走,“阿姊奔波了一夜,吃过东西了吗,不如坐下来一起吃吧。”
慕朝游摇头:“我就先不用了,我得先去看看你见过的那位王郎君。”
阿雉立马就主动表示要跟慕朝游一起道谢。
慕朝游:“不必,他不在乎这个。”
“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小婵告诉她,王道容好洁,去了净室擦洗,慕朝游本来想在外面等他,孰知,才坐了没一会儿,阿笪就遵了王道容的吩咐来请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只好跟着阿笪的脚步一起踏入净室。
这间净室修建得极为豪阔,室内铺着华贵的波斯地毯,四壁雕梁画栋,涂着不知什么名贵香料,正中垒沉香为山,香气扑鼻而来,踏步其中,一步步像踩在金子里行走,奢靡得足够令人心惊。
温泉水暖,泛珠溅玉,细浪香细。
珠帘玉幕,云遮雾绕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披散着一头乌发,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下半身着一条长裤,正侧坐在汤池边,拿一只瓠瓢,一下接一下,漫不经心地舀水盥栉。
汤池内熏了香,热气蓊郁,花雾迷离
听到她的脚步声,王道容转过脸来,露出一张白润的脸儿,眉眼温和清俊,乌鸦鸦的发垂落精瘦的腰侧,他微扬着唇角,闭着眼,眼睫发梢经水濯洗,愈发黑润明丽,颗颗水珠如珍珠般点缀在他发间。
弯弯的眉,嫣红的唇,如鲛人出水,原本姿媚艳丽的五官更显惊心动魄。
他看不见她,却知晓她来。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王道容莞尔轻轻呼唤她:“朝游?”
少年宛如一朵生长在汤池边随风摇曳的罂粟,艳丽中透出几分迷离的危险。
慕朝游本来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却在见到王道容的那一剎,摄于他惊艳的容光,怔成了个哑巴。
王道容没得到她的回应,摸索想要站起身,纳罕问:“朝游?”
慕朝游猛然回神,快步走过去,言简意赅道:“我在这——”
她话音未落,实在是王道容在辨认清楚她的方位之后,准确地一把攥着了她的手臂。
“找到了。”王道容艳红的唇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的手湿漉漉的,抓得慕朝游有点儿不舒服,但努力忍耐下来,任由王道容牵着她的手,将她牵到汤池边。王道容这才问她:“行动如何?你可有受伤?”
离汤池越近,温热的香雾如浪一般扑面而来,如蛇缠颈,令人渐有窒息之感,听闻王道容提及正事,慕朝游这才如蒙大赦般地从袖笼内取出玉葫芦递给他,“关在里面了。”
王道容闭着眼伸出指尖摸了摸微凉的玉葫芦,柔和地说:“朝游,辛苦你了。”
慕朝游闷声道:“不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汤池内太热,热得她近乎渗出汗来,还是想到自己即将说出的话,而感到愧怍紧张。
来时,慕朝游曾仔细思考过她和王道容之间的事。
那天晚上她答应他的交往请求,实在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而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不是她反复无常,答应的事翻脸不认账。
实在是那天王道容神志不太清醒,而她与他之间也的确看不到未来。
这个时代庶民与士族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都大。
没有未来的交往当真值得继续吗?
慕朝游以为,没有结果的感情其实没必要继续下去,及时止损,以免日后泥足深陷,对双方都更好。
一进门看到王道容安然无恙,生活优渥,她良心稍安,那么她将要说出口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吧。
她热得满头大汗,酝酿了半天,方才迟疑开口,“那天晚上——”
孰料,王道容好像误会了什么,主动续说,“那晚?朝游是说容那晚的承诺?”
“君子一诺千金,答应你的事,容不论如何都会做到,绝不翻悔。”
慕朝游:“……”汗流浃背了。
第055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结结巴巴地说。
王道容柔声问:“那朝游有何想法?”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 开门见山道:“我的意思是,昨日的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我之间家世悬殊,如何能成事呢?”
霎时间, 整个汤池都安静下来, 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她说话的回应。
王道容凝固在池畔,久久沉默不言, “……”
他固然知晓自己有乘人之危之嫌,也预料到慕朝游事后或许会反悔, 却未曾想当她当真开口时,却还是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她。
她的的言语,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
隔了半晌, 王道容才轻柔开口,嗓音温和如昔, “朝游答应过的事, 不过一日, 便要反悔吗?”
慕朝游:“我——”
王道容的语气仍然这么温煦和婉, 眉眼清冷温润, 看上去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样子, 只是拉过她的手。
抚上自己的腿。
“朝游,你摸这里。”
隔着布料与夹板,摸到狰狞的伤口,掌心滚烫如火。慕朝游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她愧疚地想要缩手。
王道容骨节分明的大掌紧攥着她, 细白的手指却具有强势的力量感,但他也深知深知扮柔卖娇的道理。
牵着她的手, 摸到自己的小腹。
慕朝游指尖仿佛被火烫到一般,不安地想要起身,“我——”
王道容牵着她摸过自己的腰窝、腹肌,直抵那疤痕狰狞的旧伤,“还有这里。”
最后,他拉着她的手,乖弱地扬起脸,示意她抚摸他的眼皮,“这里。”
“都是为救朝游而伤。”
“俗话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王道容轻柔地说,“朝游又当如何报答容的恩情呢?”
慕朝游狠了狠心肠说,“救命之恩,亦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为报。”
“我不要你的性命,朝游。”王道容轻轻地抿去她鬓角的乱发,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她愣神间,王道容扬起唇角,附耳轻声说了一句,
少年吐气如幽兰,如伺机而动,拖人如水的妖冶水鬼精魅,一字一字,咬得暧昧,“我只要你的人。”
眼前的少年是水蛇化成的,两只玉臂揽着她的肩头,盘绕在她身上,下一秒,又挑逗般地迅速游走滑开了。
“朝游,”王道容毫不留恋地松开她说,眉眼盈盈艳丽得令人心惊,“替我上药吧。”
“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他转身拿起汤池边上的一小瓶上药递到她的掌心,“理应由你来为我上药。”
慕朝游浑身发热,紧抿着唇角,哑口无言地看着手上的伤药,握在掌心有些硌手。
王道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知他心意已决,覆水难收。
唉。慕朝游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总归是她昨天晚上自己答应的,也没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
那就试一试吧。
现代谈恋爱也有分手呢。
她还是觉得她和王道容之前没有未来,但若能称他心意,谈上个个把月,到时候和平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慕朝游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伤膏,在掌心匀了匀,心想道,俗话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或许谈过了,得到了,兴趣也就退却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想要毁约的原因之一。
来之前她一直纳闷王道容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当初,她暗恋王道容,是因为逃难路上两人确有过露水暧昧,可他前脚才给她发了张好人卡,她也决心抽身止损了。
怎么忽然就非她不可了呢。
思来想去,或许只能归咎于人性本贱。
舔狗不舔了,他觉得别扭?
……反正她不是正儿八经的古代人,没那么看重名节,也没有成亲的打算。
尤其是她曾经还那么喜欢眼前这个人,他生得又那样的漂亮,慕朝游知道自己的死德行,对漂亮的人向来是没多少抵抗力。
到底是不吃亏的。
她魂飞天外,认真地想着事儿,手上的动作也富有规律。
王道容叫她给自己擦药本来便是存着些挑逗的心思,但慕朝游竟老老实实,一声不吭,认认真真擦出了后世洗浴中心优秀搓澡工的风范。
王道容:“……”
与慕朝游相处日久,眼前的女子固然清冷聪慧,但又时却有木讷迟钝宛如一只呆头鹅。
他有些不满她的走神,忍不住伸手探到她的手腕。
慕朝游怔了一怔,不解问,“王郎君?”
王道容柔声:“还叫我王郎君吗?”
慕朝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题是,凤奴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打了好几个转,实在说不出口,她憋了半天,方道:“我目下……叫不住口。”
王道容不自觉紧了紧握着她手腕的掌心。
……无妨,总归是自己乘人之危,强人所难,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也没必要急于一时,非将她逼到墙角。
“无妨,你不愿就不叫罢。”
……如此轻易善罢甘休当真是王道容的风格吗?
果然下一秒,便听王道容风度翩翩地建议说,“不若省去一个君字,改叫王郎如何?”
这是个十分诡巧的,打着擦边球风格的称呼,某郎的称呼虽然外人也可称呼,可女性也常常以这样的称呼呼唤亲昵的情郎。
慕朝游:“……”这还不如凤奴呢。
王道容见好就收,话锋一转,“朝游。”
“我说过,我身上伤疤,乃是你留下的印记。”
慕朝游:“?”
少年闭眸而笑,指尖一点点抚上她的额角。
慕朝游不太适应这样的亲昵。
“别动,容如今双目失明,你一动,我又要到处找你。”
慕朝游只觉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才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下一秒,王道容摸摸她的脸,在她额角落下个轻柔的吻。
少年素日清冷的嗓音,如此且含三分淡笑。
“如此一来,容也留下个印记,才算公平。”
眼前的少年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既不急切地吻她的唇,也不沉溺于一时的温存,恰到好处,便抽身而起。
徒留慕朝摸摸自己的额角,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这人好会。
比自己会谈恋爱多了。
王道容细细感受着眼前人的呼吸、心跳,他看不见她,但知道她就在自己面前。
若说不想多和慕朝游接触吗?
当然并非如此。
无数个梦里,他曾经热切地侵犯她。
正如蛇需得一点点怀抱、缠绕、绞紧心仪的猎物,才能慢条斯理整个吞吃入肚腹。
这是必经的忍耐,腹中越饥渴,就越要忍。
慕朝游收起手,想起王道容方才的话,猛然意识到一个从方才起就被自己忽略的问题,“你的伤……疡医怎么说?”
她不问倒好,一问又像一鞭子抽在王道容的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百味丛生。
自见到他起,她这时才想起关怀他眼上的伤势。
他强令自己不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和声说:“所幸眼上的伤只是脑中淤血所致,待淤血散了,也就能看见了。”
“放心。”追寻着直觉中慕朝游的目光,王道容安抚说,“容想见你。”
“便是这双眼伤得再重,也当竭尽所能,重现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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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王道容毕竟是个病人,又有些不太习惯和他这样亲密独处,慕朝游硬着头皮又多了留了半刻,这才借口去看阿雉匆匆辞了。
阿雉的父母很快赶来。
在二人赶来之前,慕朝游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没想到只道了个歉之后,就再没用到。
这是一双苍老疲惫的中年男女,两人见到阿雉松了口气,再看向慕朝游,非但没责怪她,反倒先骂了阿雉到处乱跑,接着妇人又拽阿雉给她道歉。
阿雉也乖乖地道谢并道歉,一左一右,牵着父母的手,离开之前,不忘扭脸说,“阿姊我明日再去店里找你。”
慕朝游送到门口,目送着这一家人远去,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