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她也不奢求他能明白爱情的唯一性和排他性。
  她从未奢求过两人能修成正果。
  他却在欺骗之下仍强求一段感情必须海枯石烂, 至死不渝。
  “朝游。”王道容慢慢地说, 嗓音里透着浓浓的困惑,“容不明白, 容到底错在了何处。”
  慕朝游:“你没有做错。”
  王道容闻言更为不解了,他自幼便不通情爱,直至今日方才一点点摸索醒悟过来自己竟是爱慕朝游的。
  若说他平日里倒也算天资聪颖,博学洽闻,但此时此刻,大脑却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感情纠葛,霎时卡壳。
  他不懂。
  “要提分手,朝游也该给我一个足可信服的理由。”王道容安静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珠盛满了浅浅淡淡的困惑,像一只初出茅庐般迷茫不安的小兽。
  “这样的理由,太荒谬了。”他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还耳鬓厮磨的恋人,今日便能毫不留恋地抛弃他。
  像怕惊动了她一般,王道容嗓音很轻,固执地说,“我不同意。”
  她想,她已经将理由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
  慕朝游心里也有些惘惘的,她低下头,不欲去看他。
  她从未奢求过能与王道容修成成果,却没想到他当真想要娶她。这也无妨,若他报以真心,哪怕那千万分之一的未来,她也愿意与他一起争取。只是他所追求的未来却建立在欺骗与并嫡双娶之上。
  她满足不了他的期待,给不了他他想要的未来。
  “王道容。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是只有一夫一妻的。”
  那是二人浓情蜜意,蜜里调油时她曾委婉提出,如今倒更像个讽刺。
  “我不责怪你想二娶,但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我不可能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那太恶心了。
  王道容抿了抿唇,“朝游,你知道,那只是权宜之策,容真正想娶者唯你一人。”
  “世道并不太平,活在王家的庇护下不好吗?”
  “那很恶心!”
  王道容微微偏头,语调清柔,那自说自话,不可沟通的淡淡的非人感,终于让慕朝游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拔高了嗓音强行打断了他,“你知道吗,这很恶心!”
  王道容宛如当头一棒,怔在了原地。
  从小到大,慕朝游觉得自己性格一向比较中正平和,也鲜少与人争执红脸,这算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当面骂一个人恶心。
  她清楚地看到王道容眼睫动了动,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伤害到了他。
  真不可思议,之前那个高高在上,惺惺作态的王家子,竟然还会受伤,原来爱真的会让人软弱。
  或许是她之前没谈过恋爱之故,现代男人出轨脚踏两只船也罢,至少人人都知道这是不道德的,是需要遮掩的,至少三方都站在一个平等的立场上。
  她指的是人的平等。
  那共事一夫呢,这让她感觉到她身为人的一部分都被剥夺了,如果她真的接受了这样的提议,那她还是人吗?
  她只是男人放在屋里泄欲的物件,是虎子,是马子,唯独不是个人。
  她当然可以赌,可以赌王道容当真恪守承诺,守身如玉,不会变心。
  可以赌自己当真能保持本心,不会变成坐在屋里等待男人临幸的,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也可以赌那个未知的夫人,不会在意这一门畸形的婚事,不会在婚事中受到伤害。
  可是人性是很容易受到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形象而改变的。
  她赌不起。
  她没有孤注一掷,将自己的爱情,安危,人生,自由,人性都豪赌在男人身上的勇气。
  她当然知道权力的甘甜与美妙,但这并不足以令她心甘情愿被异化驯服为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活到头大不了一死。
  她像是一个被装在了瓶子里的人。
  这是来自一个时代的倾轧,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这一瞬间,慕朝游感到浓重的绝望,她甚至没法把这个道理讲给王道容听,因为他不会明白平等的道理。
  她的吶喊传不到瓶子外面,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理解她的人。
  王道容紧闭着唇角,目光闪烁不定地望着她。
  他能看出来她的绝望与不安。这不是使个小性儿,无理取闹那么简单。慕朝游是认真的。
  单是想到这个可能,就让他感到一阵恐慌。王道容略微定了定心神,心中安慰自己。
  或许她只是生气了,只是一时偏执,走火入魔。
  没有考虑到她的心情,欺瞒于她,他委实不该,但他也正是考虑到会有今日,这才一直悬而不决,未曾坦言相告。
  跟所爱的人低头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道容不以为耻,软着嗓音,恳切地说:“朝游,抱歉,是我错了。”
  他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头和脸埋在她掌心,乖顺,亲昵地蹭了蹭。
  王道容垂眸念念有词:“抱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该……”
  王道容的态度几近臣服温顺,像围着她团团转的猫儿,心底却想着,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他要安抚她,暂且稳住她的情绪。
  “倘若你介意的话。”王道容轻轻拂去她的额发,柔肠百转地亲吻她,“容不娶了,你觉得如何?”
  装一装也没什么不好的。
  粉饰太平,也未尝不可。
  不过权宜之计。
  “我愿意同你抛下一切归隐田园。”王道容眼睫像两把小扇子亲昵地磨蹭着她的鼻尖,“但是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朝游。”
  “不必了。王道容。”慕朝游摇摇头,缓慢而坚决地轻轻推开他,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归隐不归隐。
  “我们分手吧。”
  王道容如被点了周身大穴般僵立在原地,
  少顷,他竟又动了动眉睫,竟面色不改做出什么事都没发什么过的模样,抬袖想要抚摸她的侧脸。
  慕朝游从袖笼里摸出那一只香囊。
  王道容目光落在香囊上:“那是?”
  慕朝游:“是我本来想送你的。”
  她原想把它丢进青溪,却舍不得连日以来的心血。
  “是不是不太好看?”
  王道容静静地盯着,他乌发披散,烛光下晦涩如鬼,一言不发。
  慕朝游不管他作何想法,只是说:“虽然我们闹得不是很愉快,但你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你救命之恩。”
  “其实想想,我真不该仓促答应你的。爱情应该是纯粹的。”
  “当日我怕你这样死了,又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才仓促允了你的要求,如今想来,委实不该。”
  王道容死死地瞧着她,不能理解她如何能将这连日的欢好,轻描淡写归咎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慕朝游说。
  王道容:“……”
  她知晓如何用三言两语令他痛彻心扉。
  “不过不过话既已出口,覆水难收,这些时日以来我是认真想同你试一试的。”
  慕朝游不否认自己对王道容仍抱有感情,她其实不太想伤害他,
  也不吝剖开自己的真心,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其实,你待我这样好,我也不知如何报答,仔细想来,唯有这颗真心了。”
  “你为了救我双目失明,这只香囊我绣了很久,本想着等你彻底伤愈的那一日送给你,但你却骗了我说那日你要复诊,转而去赴了袁氏的约,只为给自己择一个合宜的妻子。”
  慕朝游的语气和缓,眉目平和,但正因如此却让王道容心蓦地慌乱了几拍,他眼睁睁地,清楚地感受到他到底失去了什么,一刀刀犹如凌迟。
  “从钟山回去之后,我去了趟青溪,当时负气想把这只香囊沉进河底,但转念一想,好歹费了这么多功夫,费了这些时日。这只香囊本就是打算送给你的。”
  “如今也交给你。”慕朝游说到这里,轻轻将香囊塞到了他掌心,“任凭你的处置,不管你是丢了,剪了,或者烧了,都是你的自由。”
  王道容曲起指尖,紧紧地扣住那只香囊,眼底终于流露出惶恐与懊悔来,“朝游——”
  少年怔怔地僵立在原地,舌根仿佛木住了,乌黑的眼底竟浮现出慌乱与哀求之色。
  他想开口,原本的巧舌如簧,辩才无碍,在她的决绝面前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只木然地吐出苍白的两个字来。
  “求你。”
  别说下去。
  他的心里此时忍不住还有期待。
  是她先爱上的他不是吗?
  明明是她先的。
  慕朝游将香囊送给他之后,就没再多言。
  王道容苍白地,又希冀地看着她。
  机关算尽太聪明,他的确自以为是能掌控她。如今方知晓被反噬的滋味。
  慕朝游当着他的面退开半步,保持了个客气有礼的社交距离。想了一想,又补充说:
  “王道容,我想告诉你,分手并不意味着从此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抛开那些有的没的。
  “我必须承认,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人之一。
  “我希望我们就算分开也能好聚好散。”
  屋外,大雨如注,雷电轰鸣。
  王道容紧攥住掌心的香囊,每一道雷电此刻都像是鞭子一样劈在他的身上,心上。
  轰地一声,他心底的火苗也被浇灭了。
  剖开自己的真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朝游本以为自己对王道容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的,先前二人对峙的时候,她虽然迷惘绝望,但并没有生出什么别人分手时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之感。
  可如今,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心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受,那股郁塞之感顺着心肝脾胃一路上冲,咽得她喉口难受,眼圈也红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话到这里,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吧。
  王道容鸦羽般的眼睫轻搭着,除却面色有些苍白外,迟迟未有其他反应,慕朝游未见他有任何蹊跷之处。
  只当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们之间原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外面下着暴雨,她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将他赶出去。
  慕朝游:“等雨停了,你就离开吧。”
  他像一尊苍白静默的塑像,静立在那里。
  听到这一句话,王道容才好似活过来般地抬起了头,淡淡道:“朝游这一席话说得好没道理。”
  “好一席令人振聋发聩的话,朝游果真是心明眼亮,独清独醒,既如此,当初在招惹我之前,朝游为何不先考虑清楚我日后的姻缘?”
  慕朝游这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她之前暗恋过他的那件事,她摇摇头,并不打算否认自己过去的感情:
  “我之前是喜欢你。可也未曾奢求你施予我任何回应,情不知所起,非我人力所能控制,但当日离开你,却是我下定决心了的。”
  她是如此坦荡,那双大而富感情的漆黑眼珠,是如此明亮。
  王道容不自觉被这一双眼吸引,居高临下地伸出冰凉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朝游,”他指腹如玉白的小蛇,咝咝地吐着冰凉的信子,蜿蜒而上。皮肤苍白如惨淡的月光,就连吐息也是冰冷的。
  慕朝游怔了怔,对上他青青的眼底,他红润的唇瓣微动,仿佛也含了一截蛇信子,“朝游,我希望你记住,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暴雨密密匝匝地砸落在窗棂,雨丝穿帘入户,飞溅到了人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
  王道容心想,她以为刚刚那一番说辞就能体面地好聚好散吗?
  她这样说,他更不可能松手。
  因为她让他瞧见了那一丝可能性。
  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太过心软,仍留给他一丝希望。
  嗅到一丝血腥味儿,只会叫他咬得更紧,绝无松口的可能。
  王道容想明白了,心境霎时也开阔了。
  他乌发柔披,容色也淡柔,被烛火一照,原本苍白的容色霎时间荣光焕发,一剎鲜明生动起来:“朝游,容不会松手的。”
  他微微偏头,自顾自地温言说:
  “我知晓,朝游你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如今恼我也没关系。”
  王道容很轻地,很大度,甚至有几分乖巧伶俐地说,“容会等你的,一直到朝游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第067章
  一场暴雨过后, 建康好似自此进入了连绵多雨的时节。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下到晚,没个尽头。
  沉青色的天空像是被泡发了霉,长出了碧油油的苔藓, 一切都被浸润在雨雾里。
  人举着一把伞, 还没走上一刻钟的功夫,裙裾和鞋跟就被雨雾给浸透了。
  慕朝游日日折返在佛陀里和食肆之间, 淋了点雨,又或许是心情郁塞, 两者相加,身心俱疲, 精神头就一直不怎么好。
  大脑昏沉沉的,慕朝游伸手往额头上探了探, 只可惜她没她妈那样的本事,一时觉得有些烫, 一时又觉得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老吕建议她回去歇个两天再来, “娘子放心, 店里有我和阿雉看顾着呢, 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慕朝游浑身上下没力气, 也怠于说话, 只闭着嘴摇摇头。
  今日照旧是要教阿雉识字念书的。店里太昏暗,慕朝游怕阿雉用坏了眼,想要过去点灯。
  阿雉极为乖觉地放下炭笔,自请缨说:“阿姊我来吧!”
  阿雉试图将店里点着胡麻油灯拨亮一些,只可惜, 油灯仍旧是一副耷头耷脑的模样。
  进气多, 出气少,灯火蔫蔫的, 昏黯不明地照着店里,一阵风来,灯火抖得人心惊胆战,混似下一秒就要断了气。
  老吕舍不得灯油,扭头看风将窗户吹得哐当响,连累小小的火苗茍延残喘着,心疼得就要去关窗。
  哪知道目光不经意往窗外一瞥,一颗心差点儿被吓出了嗓子眼!
  窗外的景竟比那半死不活的油灯来得更吓人!
  见那淡青色的烟雨中,伫立着一道淡淡的人影,像被雨水冲淡的墨,模糊渺远而扭曲。
  定睛一瞧,才看到是个举着伞的少年,玉白的指节扣着一柄艳丽的花伞,肤白如玉,眉眼秾艳。
  王道容眉淡如墨,肤白如雪,静悄悄地伫立在雨雾中。乌发被雨水打湿了,浸过油一般汪汪地流淌在两间,雪白的道袍弱不胜衣,领口露出一节白皙的颈子。
  雨珠顺着他眉睫滴落下来,他唇色淡得几无血色,雪白的人皮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雨雾化开,只留下那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仍静静地,死死地,阴魂不散般地瞧着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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