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的目光,隔空与王道容相撞。
大雨模糊了两人的身形。
他心跳得有些剧烈,呼吸也有些急促。
心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想,如按下葫芦浮起瓢,再也克制不住。
……王道容与慕朝游不知发生何事,闹到这个地步。谢蘅禁不住想。这二人是不是从此之后即分道扬镳。
那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的机会?
一念即出,谢蘅便再也克制不住。
王道容清楚地瞧见了他眼里的那一抹锐意进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跟只斗鸡一样,在此地同谢蘅较起劲来。
他仅仅垂下眼睫,移开了视线,强压下心底那翻涌的,被窥伺的不虞,乃至杀意。
他愿意在慕朝游面前伏低做小,是因为不觉得在心上人面前撒娇讨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这并不代表王道容愿意接受人格上的侮辱。
王道容垂落眼皮,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寸许,冷淡、决绝地想,也罢,她既已决心恩断义绝,那他便遂了她的心意,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便是。
这一刻,王道容强歇了与谢蘅争风吃醋
的心思。
在挑衅地望去时,谢蘅已经做好了与王道容相争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仅面无表情,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谢蘅犹有不解,但心里惦念着慕朝游,也没深究的心情。
他既不在乎,他便不假思索地,转身紧随慕朝游的脚步进了那家小院。
王道容静睇着他入了内,乌黑的双眼被水洗过,呈现出一段霜雪般的皎洁与清澈来。
他已做好了目睹谢蘅被拒之门外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蘅抬臂叩响了门,轻声冲门后说了什么,吱呀一声,门开了。
王道容霎时抿紧了唇,眉眼肃杀,喉口翻涌出一阵淡淡的腥甜。
-
谢蘅侥幸进了屋,当直面慕朝游时,仍然陷入了担忧和迟疑,不敢轻易上前一步。
方才大雨中的挣扎,也叫慕朝游浑身衣衫湿透。她两瓣唇紧抿着,没有打伞,沉默地冒着大雨往来奔波在厨房与院中,挑水烧水。
雨水在她眉眼间纵横流淌,让她整个人像是大雨中一块沉默坚忍的顽石。
“慕娘子……”谢蘅忍不住唤她。
慕朝游充耳不闻,只一遍遍重复着将院子里的水挑进厨房里的动作。
一趟又一趟,她面色不变,连口气也没喘,沉重的木桶压得她肩颈腰背酸痛,但尚在忍受范围之内的操劳与疼痛,竟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心里的痛苦。
只有这样,她的注意力才能从王道容的身上转移,她不必去想她和他之间的那一笔烂账,身子很沉重,心却很轻。
某种程度上,重复这种自虐般的,机械性的劳动未尝不是她解压的方式。
但谢蘅看不出来。
谢蘅只能心惊肉跳地去看慕朝游来回往复的挑水,他终于忍不住了,拔高了嗓音又叫了她一声。
没得到慕朝游的回复之后,他眉心跳了一跳,冲到了院子里,一把攥住了慕朝游的手。
“慕娘子!”
慕朝游挣了两下,没挣开,木桶打翻在了地上。
谢蘅又气又急:“娘子心里不痛快,何必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
慕朝游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低头又要去扶那只木桶。
谢蘅讲不信她,也来了世家子那副桀骜的脾气,狠狠心,一脚把木桶踢出去老远。
木桶骨碌碌滚了出去,慕朝游眼睫动了动,这才好像回过神来,还想走过去捡,谢蘅拉着她的手臂一路把她拽进了厨房。
谢蘅:“在这里待着。”
慕朝游点儿迷茫地被他安置在胡凳上。
谢蘅看了眼墙角那只水缸,打了水倒进大锅里,又取了火折子走到灶膛前,撸起袖子想要烧火。
只可惜论生活技能他实在远不如自小四处云游的王道容。养尊处优的谢氏公子哪里接触过这个。举着火折子,谢蘅霎时犯了难,硬着头皮好歹把火升起来了。
火苗升起的剎那,跃动的光焰倒映在慕朝游的眼底,她原本安静死寂的眼珠子,也好像一点点重新恢复了光彩。
她猛然回过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灰头土脸的谢蘅。
谢蘅手上沾着灶灰,浑然不觉地抹了把脸,没好气地说:“现在清醒了?”
慕朝游心情有点儿复杂。做梦也没想到人世变化是如此突然和匆匆。如今陪伴在她身边的竟然是谢蘅。
她看着眼前浑如一只花猫儿一般的谢蘅,心里犹豫到底要不要赶他走。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摇摇头,嗓音沙哑:“我没事了,多谢你。”
她走到谢蘅面前,冲他伸出手,想要回那根烧火棍:“让我来罢。”
谢蘅垂着眼拨动着灶膛里的柴火,企图让火势烧得更旺一点,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令他如玉的侧脸多了几分柔软:“还是我来罢,这些小事,蘅还是做得的。”
慕朝游终于忍不住,指了指那灶膛里岌岌可危的火苗,开了口:“可是这火看上去快灭了。”
谢蘅面色陡然一变。
最终还是慕朝游接过了烧火棍熟稔地拨动了几下,原本垂死挣扎的火苗竟霎时间“垂死病中惊坐起”,旺旺的,腾腾地烧了起来。
红通通的火光烘着慕朝游苍白的侧颜,她唇瓣皲裂,强作平静的眉眼下是掩饰不去的憔悴与疲惫。
奇怪的是,望着这样苍白无力的慕朝游,谢蘅的心却冷不丁地漏跳了一拍。
他慌忙低下眼,努力把目光转移到那烧得热热的灶膛里。实在想不明白,怎么看似简单的烧个火也有这么多门道。
“你想学吗?”慕朝游冷不丁地开了口。
谢蘅:“什、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转移注意力了,慕朝游把烧火棍塞回了谢蘅的掌心,火势已经稳住,她耐心地指导他看顾火苗。
烧火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谢蘅是自小锦衣玉食,未曾接触过这些,一时不解,她稍微点拨了两句,他便明白过来。
待第一锅水烧开,慕朝游便不再管他了,只将谢蘅留在了厨房,自己进屋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大概是前段时日着了凉,今日又淋了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让她病情加重。刚爬出浴桶,慕朝游微感不妙。
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走路都在发飘,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下一秒,她眼下一黑,竟再也支撑不住,咚得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短暂地失去了片刻的意识。
独留在厨房里的谢蘅,本就担心慕朝游的安危。她去沐浴净身,他总不好跟过去。只得担心地竖着耳朵,留意堂屋那儿的动静,生怕她出个好歹。
谁曾想,她这一次澡洗得太久,久到谢蘅也回味出不对劲来。
堂屋寂静无声。
他心里登时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喊了几嗓子“慕娘子”,都没等到回音。
谢蘅心头大跳,腾得站起身,再也不顾那些男女大防了,掀帘就冲进了堂屋。
第070章
慕朝游的卧房被她特地改造过, 做了个隔间,改造出了一间小小的净室。
谢蘅临到卧房门口,还是踌躇了一会儿, 隔着门又喊了几句, 还是没等到回复。
狠狠心,一把推开卧房门。
没推动。
慕朝游反锁了门。
他不禁汗颜。
犹豫再三, 一脚蹬开了。
轰隆的动静,惊醒了屋里短暂失去了意识的慕朝游。
谢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趴在地上, 披着一头没来得及擦的湿发,身上的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 发梢的水把整片胸口和后背都浸透了,洇出肌肤的色泽, 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姿曲线。
谢蘅整个人愣在原地,心几乎快跳出了嗓子眼里, 大脑轰轰作响, 他长这么大心还没跳得这么剧烈过。
担忧, 紧张, 害羞, 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地都混杂在了一起。
谢蘅阖了阖眼, 用力地赶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再睁开眼时,眼里一派清明。
他本来想过去扶她,但近到身前,又犹豫了。
他其实连她身体都不敢多看。
这也是他一桩经年的心病了, 因幼时曾经撞见过父亲与三个女妓行淫, 恶心他数年,一看到女人胴体, 想到那些猥陋的丑态,就不禁头晕恶心。
他房里清一水的小厮,别人家里常备的贴心俏婢,在他这里根本近不得身。
此时虽然没感到恶心,但是眼晕。
谢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战胜了心结,矮身扶起她,“慕娘子,你没事吧?”
慕朝游心跳得也很剧烈,视野发黑,眼冒金星。
她毫不怀疑,自己可能下一秒就要猝死在谢蘅面前了。
因此当谢蘅来扶的时候,她也没忸怩,手紧紧地扒着谢蘅的胳膊,借着他的力气站起身。
触手的感觉温软、湿热,温香软玉的一团被他托在怀里,谢蘅心头乱跳,几乎不敢多看慕朝游一眼。
她衣服本来就是匆匆套上的,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肩颈雪白的肌肤。
乌发雪肤与她冷淡疲倦的神色,竟莫名冲撞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艳色来。
她湿漉漉的发扫过他的肌肤,令他心尖漾漾的,湿漉漉的,像被猫舔了一口,腿都发软。
谢蘅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胃里翻山倒海般的,但与恶心不同,更像是紧张得想吐。
好不容易将慕朝游扶到床上,这才松了口气。
而对慕朝游而言,从净室到床上这短短的一截路简直比西天取经还漫长。
好不容易挨到床边,她整个人都已经烧迷糊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到谢蘅替她掖了被。
她有些紧张和僵硬,想抻开眼皮跟他说句谢谢,叫他不必再留在这里,怎奈何思绪像陷入了泥沼,她上一秒这样想着,下一秒竟然就失去了知觉,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朝游昏迷得太快,谢蘅看着她的睡颜一时没回过神来。
竟就这样睡着了吗?
少女睡着的时候,也是紧抿着唇角,皱着眉,一副紧绷的模样。
但正因此时的不设防,反倒更显出几分令人痛心的脆弱。
谢蘅看得入了神。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温。
触手烫得谢蘅都吃了一惊,脑海中那些旖旎的心思这才烟消云散。
这下倒好了,高高在上的谢家子头一回充当杂役。
光一晚上,慕朝游就来来回回烧了三四次,他忙着照顾慕朝游,这一整夜基本上就没怎么合眼。
……
王道容是一路冒着雨回家的。他浑身上下被大雨浇透。狼狈模样,足将朱槿几人都吓了一跳。
少年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双颊却是红肿的。
朱槿吃了一惊,旋即愤怒道:“郎君,是谁胆敢将郎君伤成这幅模样?!”
王道容不答,只让朱槿几人烧水沐浴。
濯洗过发肤之后,王道容这才抿紧了淡白的唇瓣,将墙上挂着的那张琴取来。
郎君的状态太古怪。
朱槿四婢交换了个视线,听着内室传来的纷乱狂放的琴音,又惊又忧。
王道容的琴音已没了往日的流畅优容,琴音嘈杂狂暴,不成曲音,比之乡野小调更加呕哑嘲哳。
帘外风雨大作,帘内的人拨弦愈急,琴音越走越高,锵然一声,弦断曲终,戛然而止。
朱槿越听越不妙,不顾还没王道容的吩咐,咬咬牙,掀帘进了内室。
一踏入室内,正瞧见王道容搁手在琴徵上,少年白衣逶迤,如入定一般,静悄悄地坐在幽暗的帘内。
断裂的琴弦深深地勒入指腹,淌下一串晶莹的血珠。
任由指腹下的鲜血,蜿蜒而下,渐红了琴案。
朱槿难免心惊肉跳:“郎君。”
王道容这才好似回过神来,他一双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幽幽地瞧她,“你过来。”
朱槿心里几分紧张,几分担忧地走上前。
下一秒,王道容血迹斑斑手指便已牢牢地扳其她的下颔
朱槿心乱了半拍。她们是王家的仆役,虽然王道容没收用过她们,但于情于理,她们都是他的人。
王道容微凉的目光端详着她。
若论容貌,慕朝游远不如朱槿。
……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缘何执着在慕朝游一个人身上?
王道容想不明白,松开手将朱槿推开了。
朱槿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扯了被子,缓缓地从头盖到脚闭眼睡着了。
——
第二天慕朝游扶着脑袋醒过来,见到一脸憔悴的谢蘅,她愣了一下,掩饰不了惊讶问,“你怎么在这儿?你竟没走吗?”
谢蘅没着急回复她,多留意了眼她的神态,见她精神状态不错,这才松口气。
一晚上下来,少年白嫩的脸蛋也熬出了淡淡的黑眼圈。
谢蘅轻描淡写:“我不放心你……”
身上累是累点,但能与慕朝游共处一夜,他心理上大体来说还是十分满足的。
慕朝游一愣,谢蘅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暧昧,对于他俩之间的关系来说不可不谓越界。
饶是她也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不敢深思,怕自己多想。
更何况她正在病中,思维迟缓,又满脑子惦记着她跟王道容的那笔烂账,因而实在没什么精力去留意那些风花雪月的。
他留在这里委实不像话。
人毕竟照顾了自己一晚上,正当慕朝游使劲儿琢磨着要怎么得体得跟谢蘅道个谢再顺便送客时,谢蘅忽然抬起手。
慕朝游大吃一惊,皮肉一寸寸绷紧。
谢蘅却十分敞亮自然地伸出手背,试了试她的额温,“好像没那么烧了。”
慕朝游回过神来:“是……是,多谢郎君昨日照拂。”
别看谢蘅脸上憋着个风轻云淡的劲,其实心里也紧张,指尖都是抖的。
指腹下的触感,光溜溜的,阳光下,谢蘅细细看她,她年轻,秀气,肌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远胜于这世上最漂亮的,最顺滑的丝绸。
指尖残存的触感,让他觉得慌张,忍不住把手指藏进袖子里。
原来女人的皮肤碰上去是这个感觉,光滑的,干燥的。跟他所想的恶心,黏腻的感觉全然不同。
他像是以手试火,忍不住一触再触。
慕朝游的心里却全没有这样旖旎暧昧的心思,昨天才在王道容跟前跌了个大跟头,她现在简直畏情如虎。
男女之间那点暧昧的,微妙的气氛,一旦置身其中,不需言语,彼此之间亦能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