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难不成是连日的大雨冲垮了城外的野坟头,把坟墓里的荒郊野鬼也冲出来了?老吕心下里一阵嘀咕。
  当然他也晓得,这艳鬼一般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总是来找慕朝游的那个世家子。
  这些时日,王道容已不晓得在食肆外面站了多少天了。最初是驾车来的,那辆兰草纹的马车日日停靠在食肆的大门口,后来慕朝游不肯见他,他便下了车候着。
  老吕抬起手合了窗,走到正在上课的这一大一小两人面前,“娘子,那个世家子又来了。”
  慕朝游顿了一下,没抬头,“不管他。”
  从那日她奉送香囊,决意和王道容分手,双方闹了个不欢而散后,到如今已过了整整有七日。
  正如那日所说的一般,王道容并不赞同她分手的提议,自那日分别之后,便使劲了浑身解数来讨好她。
  大如拳头的明珠,一个人高的珊瑚……金银珠宝,珊瑚美玉,绫罗绸缎,玉蝉金雀……西域的胭脂,滇南的犀角梳……他一车车送来,却都被慕朝游据原样奉还。
  王道容也实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肺腑之言,慕朝游不愿意听,他送的奇珍异宝,慕朝游不愿意要。
  高傲矜持的王六郎,从未讨过女子的芳心。
  慕朝游心如顽石,决绝不动,他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行不通,难道要让他胁之以威吗?
  这未免太过偏激,王道容觉得不好,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动用这样的手段,弊端太多了。
  思来想去,王道容也只能走往常的老路子,慕朝游最为心软,都说烈女怕缠郎,若他日日守候在她面前俯乞怜爱,死缠烂打,未必没有打动她的可能。
  慕朝游这些时日不肯见他,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王道容只得日日守候在食肆门口,盼她松动的那一日。
  慕朝游不是真的如此冷酷无情,只是她坚信快刀斩乱麻的道理,
  她当然清楚自己那个过于心软的倒脾气。
  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断个干净才对两个人都好。
  她不去见,王道容便站在屋外漫长地等。从早等到晚,等到食肆灭了灯,关了门。
  慕朝游打着把伞提着灯走出店铺大门,昏黄的光浸得石板路油亮亮,湿漉漉的,淅沥沥的小雨顺着伞面点滴不绝。
  目光略略一扫,正瞧见雨中朦胧中的一道颀长、雅淡的身影。
  她不觉顿了一下,抿了抿唇角。
  是王道容。
  他还在等。
  她迎面朝他走了过去,装没看见。
  王道容看到了她,喊住了她,“朝游。”
  灯火下照着地面的水洼,上映着他如玉的容颜,给他苍白的眉眼平添了几分葳蕤的暖。
  慕朝游步履不停地,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朝游当真如斯狠心?”王道容轻轻地说,嗓音比那连日不化的雨雾好像也渺弱几分,“当真不愿意原谅容吗?”
  慕朝游终于停下了脚步,正色瞧他。
  “你没错。”
  “你没错,我谈何原谅不原谅的?”
  “王道容,你走罢。就算你站到天荒地老,我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如今在他身上哪里还看得出昔日世家子弟的矜持。取媚乞怜,撒娇卖痴,一样样功夫都使尽了。
  他才知晓她心意已决,不是他哄一哄就能回心转意的。但到了这个地步,王道容仍是不肯放手。
  他眼帘被雨水沾湿了,像大雨中沉沉的蝶翅,微微一颤,便有晶莹的水珠沿着白嫩的脸颊滑落。
  王道容本就是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不避讳动用任何手段的。并不以为耻。
  他注重姿态,更注重利益。
  慕朝游说完这句话,自觉仁至义尽,将要转身之时,王道容却蹙了蹙眉,脸上隐约浮现出痛苦之色。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从崖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虽侥幸不致于跛足,却留下个阴雨天腿疼的毛病。
  慕朝游看他微微倾身抚了抚腿弯,虽然知晓他多多少少有作秀之意,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心。
  那干脆就不看了。
  她强令自己收回视线,狠狠心肠,步履匆匆地转身抛给王道容一个背影。
  王道容静息了一瞬,雨水在他苍白的指骨间横流。他想不到她竟当真如此狠心。
  她走在前,他便拖着一条伤腿,沉默地跟在后。
  左腿上传来的痛楚,细如蚊蚁的叮咬,并不剧烈,绵绵不绝,一到阴雨天,愈发酸痒难耐,酸得人心烦意乱,恨不能将这条腿砍下来以求个清静痛快。
  一直跟到佛陀里的大门前,王道容坚持多时的伤腿也终于坚持不住了。
  他固然存了些作秀之意,但伤腿终日泡在雨水里也不是假的。
  腿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王道容吃痛,一个踉跄,一跤跌在了她家门前,飞溅起好大的水花。
  他忙把手及时撑住了,才没能出得洋相。
  “朝游……”王道容下意识叫她。
  慕朝游脊背挺得直直的,内心好一番挣扎努力才没能回过头。一迳进了家门,回去就把门闩插上了。
  瞧着被雨水浸泡得湿漉漉的门闩,慕朝游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一颗心简直像被丢到了油锅里。
  这哪里是分手?简直是对她良心的考验!
  大门“砰”地砸了王道容一脸。
  昔日卖弱的招式全不灵光。难道慕朝游当真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了?
  王道容沉默下来,心里像被刀剜了一块。跌在雨水中挣了两下,才湿漉漉地站起来,乌黑的发黏连着雪白的面皮,更像是雨中的水鬼了。
  正如他所言,他不会这样轻易放弃,会一直等她,等她终有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脚踩在温暖干燥的堂屋地面,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慕朝游换了衣服从卧房里走出来,瞧了眼窗外连绵的雨水,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王道容到底走没走,她稍微出了一会儿神,好险就要走到门口瞧一眼了。
  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洗了个澡,躺在床上,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王道容雨中苍白柔弱的容颜,伤痛难忍,不良于行的步态。
  睡吧。
  睡着了就不会再想东想西了。
  雨下了一夜,烛火也静默地燃烧了一夜。
  王道容或许在雨中等了一整夜,又或许一早便离开了。
  等慕朝游第二天打开院门的时候,门前已经没了他的踪影,她略略松了口气。
  昨夜慕朝游睡得并不是很安稳,多梦,梦到王道容死在了她家门口,她抱着王道容的身躯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所幸就是个梦而已。
  可能是连日以来精神紧张疲惫之故,风邪轻易入体,一觉下来,慕朝游非但没感觉松快,头颅更四肢更加沉重得提不起力气,大脑浑浑噩噩,咽喉肿痛难忍。
  沦落到这个地步,慕朝游心里清楚,自己是真的感冒了。店里的事还没交代完,她不太放心,仍强撑起一副病体赶到了面店里。
  老吕和阿雉瞧见她这幅模样,都被她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慕朝游嗓子哑得像只唐老鸭,努力集中精神交代了往后几日的安排。
  她情愿自己多忙一些,头脑被杂事占据了,就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连日阴雨,面馆本就寥落的客流量,愈见雪上加霜。
  因此,当慕朝游交代完手头上的事,转头瞥见个衣衫褴褛,瘦小局促的女人,左顾右盼地踏进店门时,不由纳罕极了。
  “这位娘子是要用膳?”她整了整神色,主动走过去招待。
  那女子面色蜡黄,神色凄苦,深陷的眼窝里,一双乌黑浑浊的眼闪烁警惕而怯弱的光。
  乍见慕朝游朝她走来,女子连忙摆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来用膳的我……”
  她说着说着,闻到店里那股面点特有的芳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里流露出一抹渴求与哀婉而来。
  慕朝游将她脸上的挣扎之情尽收眼底,见她风尘仆仆,形容狼狈,想来是身无分文,“我与娘子今日在此相见,也算有缘,倘若娘子不嫌,不如进来用一碗素面吧,算是我请娘子吃顿饭。”
  那女人愣了一愣,立刻流露出挣扎,难为情,不舍,感激的神情来,“这怎么好意思?”
  “中原战火频仍,多少原本体面的家庭流离失散。”慕朝游猜测她原本可能家境不错,人知温饱而后识礼仪。
  见她落难还要竭力维持体面,便有意劝解她说,“可怜乱世人命比草贱,一碗素面算得了什么?”
  这一句的意思是安慰她,她知道她不是什么乞儿。
  女子终于忍不住垂下泪来。
  阿雉眼巴巴地守候在一边,得到慕朝游的嘱咐,兴高采烈,忙不迭地跑进厨房,使唤老吕去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下了肚,女子这才自陈起身家姓名来。
  自道是姓梁,是来建康寻亲的。
  她丈夫是个胡人,姓彭,二人早年就成了亲,育有一子,后来遇到战乱,她母子二人与夫婿失散。
  梁娘子只得一边拉扯着儿子,一边辗转踏上回乡的道路,哪知道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家乡早已被战火兵乱蹂躏了不知几回!
第068章
  据残留的那几个邻里说, 她夫婿倒也回乡寻过她们母子二人,没找着,只得匆匆留下个口信, 若是哪一日她母子二人找来, 可以去建康寻他。
  这一去千里之遥,路上风餐露宿, 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唯一的儿子也生了重病, 无钱医治,病死在了半路。
  说到这里, 梁娘子又红了眼眶,将手捂着脸, 从指缝里流出泪来。
  这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伦惨剧, 在这个时代已经屡见不鲜, 老吕和阿雉也都被她勾起伤心的回忆, 纷纷黯然神伤。
  慕朝游知道这样的伤痛, 哪怕安慰再多也是枉然, 比起笨嘴笨舌地硬挤出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她更情愿做点实事。
  面馆每日人来人往,信息沟通量大,说不准就听说过她那个夫婿的消息。
  慕朝游想了想,问:“不知娘子夫婿名姓,多大年纪, 什么样貌?”
  梁娘子这才咽回了泪水, 说,“他姓彭, 名仆元二字,乡人都说他给什么世家大族做部曲去了。”
  慕朝游:“娘子知道那户大族姓什么吗?”
  梁娘子迟疑:“好像……姓什么王……但记不起是那户的王了。”
  王?慕朝游心里惊了一下,该不会是琅琊王吧?
  梁娘子见她双眼清明,言辞利落,不知不觉就将她当作了主心骨,再见她面色变化,以为有戏。
  忙不迭地颤抖着手,解开怀里的一卷包袱,抽出一卷画像来。
  “这是我托人画的,大半的钱都用在这上面了!娘子且帮我看看,见没见过他?”
  慕朝游依言看了过去。
  梁娘子所言不虚,这画像寥寥几笔便将人的气韵神情勾勒地淋漓尽致,一看便是花了大价钱的。
  只是……这画卷上的人她怎么看得有点儿眼熟?
  画卷上的男人,高鼻深目,双目凹陷,留着一团乱糟糟的络腮胡,眼神凶光毕露。
  慕朝游一颗心忍不住突突跳起来,越看画卷上的人越觉得眼熟,连梁娘子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在意了。
  难道是在面馆里见过吗?可为何,她心里总觉得发慌呢?
  她忍不住将画卷拿过来,卷起,又摊开,又卷起。待画卷卷起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眉眼的时候,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手中的画卷骤然落地!
  险些从垫子上跳起来!
  这人是那日刺杀王道容的匪首!
  —
  在场众人都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慕朝游浑身上下如坠冰窟,大脑像是坏掉的雪花屏,不断地嗡嗡闪烁着。
  “你那些乡人真说他是王氏的部曲?”
  “是、是……”梁娘子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惶急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娘子难道见过他?可否告知我他身在何处?求求娘子好心……”
  慕朝游面上血色倏地褪了一干二净。
  她面色实在太差了,阿雉瞧瞧她,又瞧瞧梁娘子,像只小母鸡一样,一下子张开双臂蹿到慕朝游身前护着她。
  “我们娘子不舒服!梁娘子你别催她!”
  慕朝游记得实在太清楚了,那双深陷的绿色眼珠,她绝不会忘!
  那匪首临死前的震愕与难解之色……
  那场没头没脑的刺杀……
  首领一死,即作鸟兽群散,当时她还吐槽过这些人的职业道德问题……
  当时她虽有不解,但有意和王道容保持距离,又疑心是牵扯他们世家内部的腌臜与阴私,因而未曾细问。
  可如今,往日的一幕幕如风叶翻飞。一个可怕的猜测随之浮上她的心头。
  ……那个匪首会是王道容的人吗?
  他当然不可能吩咐属下追杀自己,那仅剩的唯一一个目标是她?
  一念既出,则无数曾被她刻意忽略的疑点,一齐涌上心头。
  顾妙妃那莫名其妙复发的旧疾……
  就连当日那些杀手与王道容对阵时的姿态,此时回想起来也疑点重重,不似杀招。
  他要杀她?!
  他为何要杀她?
  因为神仙血?
  因为顾妙妃病愈之后,她对他再无利用价值了?如此一来,他亲口承认与顾妙妃并无男女之情,到底是真是假?
  慕朝游全身上下的血液在这一刻像是被冻住了。
  乍逢巨变的痛苦,与连日以来的病痛,铺天盖地一齐朝她砸了过来。
  她大脑嗡嗡作响,脚下也几乎立足不住,就在即将倒地的一瞬间,耳畔忽然想起一个熟悉的,轻柔的嗓音。
  “慕娘子!”有人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眼前如有群蚊环飞,慕朝游费了一些力气,才勉强看清来者容颜。
  内心的痛苦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驱散,她惊疑不定道:“谢蘅?”
  那眉眼姣好秀丽,容色焦灼的少年除却谢蘅还能有谁?
  他白色的袍角被雨水浸湿了半边,乌发也蒙着淡淡的水汽。
  谢蘅松了口气,关切地将她扶稳站好:“是我,慕娘子,你无恙吧?”
  兴许是彭仆元的猜测打给她的打击太大了,慕朝游感觉到自己的大脑眼见着都有点儿不太灵光了,乱成了一团浆糊,“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蘅霎时语塞,支支吾吾说:“蘅……想念娘子店里那碗鸡蛋水引,路过食肆,这才进来看看。”
  想念鸡蛋面是假的,惦记着眼前这个人才是真的。
  自从亲眼瞧见慕朝游和王道容的亲密无间之后,谢蘅就再没来过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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