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垂眸不言。
王羡一见他假模假样就知道他心里仍不服气。就算不提他心里那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光是这几年来王道容的行事就已经很让王羡看不惯了。
儿子大了就需要压制。这几年来王道容愈发不见管教了。父母子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子女蠢蠢欲动总想掀翻父母,王羡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让王道容在此时挑战自己为父的尊严。
小小的一间静室内。
父子二人,一个坐,一个跪,气氛剑拔弩张。
王羡觉得自己脚下跪着的是一头装得彬彬有礼模样的小狮子,正暗中磨着自己的牙齿与利爪,跃跃欲试地想要抢他的钱,他的权,还要跟他抢女人。
今日若不将他打下来,明日就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父子二人同时瞧上一个小娘子。王羡心中冷笑连连,倒能说他是真接了他的代,生得与他一模一样。
王羡素日里其实很少动怒,鲜少以父自矜,今日他有心说他说两句,临到嘴边也觉得没甚么意思。
他皱紧眉,丢下一句,“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便拂袖而起,就在他转身正要出门的时候,王道容忽然微直起身子,嗓音少年特有的清亮如银,像一把小而锋锐的匕首直刺入王羡的心肺,“父亲年纪大了,且保重身体。若真想女人了,容相信,张娘子定乐意为父亲拉皮条。”
王羡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直接被气笑了:“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你尿布还是我从前亲自给你换的!竟把手伸到你老子房子里来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只是跪得愈发笔直挺拔,“父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待父亲年老体衰之日,儿子也理当侍奉膝前,奉汤喂药,亲自给父亲擦身换尿布。”
王羡嗤笑一声,拂袖而出:“我哪里敢叫你来伺候我?等我快死了我就找块地挖个坑跳下去拉倒!”
王羡径直走了,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灯色昏黄,照着王羡的身形在他眼里也是模糊混沌的一团。他看到的却是一头虚弱的老虎。
孝礼不能粉饰他的外强中干,它或许生得伟美,人人交口称赞,但作为离它最近的人,他知晓它已然虚弱。
王羡的身躯从前在他眼里便不算高大。今日见他竟对慕朝游动了念想,最后一丝为父的形象也轰然倒塌。这老头也不过如此,爱慕年轻美好的□□,庸常得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王道容一直跪倒第二日,第二天一早王羡才递来消息让他不必再跪,回屋里关禁闭。
王道容起身的时候,双膝已经肿胀得几乎不能行,阿笪要扶他,被他拒了。王道容黑的瞳仁纹丝不动,没叫一声痛,也没叫任何人帮忙,硬生生自己一个人慢慢走下了楼,回到了院子里。
走出书楼时,王道容突然停下脚步了,环视了一圈,像在寻找什么。
阿笪问:“郎君?”
果不其然没有瞧见慕朝游的身影。
王道容收回视线:“无事。”
王道容昨天叫她等他,慕朝游权当作了耳旁风。她当然不可能听他的,更不可能等他到明日。
他自知是妄想,却忍不住残存一缕希望,天真愚蠢得令王道容自己都感到吃惊。人总是清醒地做糊涂事。
实际上昨夜慕朝游仅仅只等到了王羡出门,上前多关怀了一句。
若说多关心倒也不尽然,更近似于客套。慕朝游的心情也十分矛盾,一方面王道容被王羡责骂她乐见其成,恨不得鼓掌叫一百个好。另一方面,站在王羡的角度,他父子二人爆发这样激烈的,她始料未及的冲突,她难免有些许不安,但这不安十分淡泊,淡泊得让她自己吃惊。
背过王道容,王羡的神情显得有些疲倦,对上她的视线,他强打起精神来宽慰了她两句,便温言请她先回屋歇息去了。
这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远比慕朝游所了解的更为深远,她留在这里除了添乱也帮不上什么忙。慕朝游回到松云院,张悬月立刻便迎了上来。
慕朝游走后,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要走到窗边张望,尽管张悬月自己心里也清楚看不见什么东西。
她不在的时候,她有些懊悔。不知道自己今天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日后慕朝游会不会叫她后悔。
见到慕朝游走回松云院,双眼清明,衣着整洁,张悬月心里一愣,松了口气的同时内心又有些失望了。
“你……郎主……?”
慕朝游装作没看到张悬月眼里的失望之色,但也没瞒她,将王道容突然出现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张悬月揪着扇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小郎也真是……”
“罢了,今日恐怕累坏你了,你先回去好好歇息。今日你护主有功。”张悬月摆摆手,仍不忘勉励一句,“明日定好好嘉赏你。”
慕朝游道了声谢,退了下去,路过中庭时,见月色如水,松柏枝影摇动,倒映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
她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整理了情绪,回到屋里。刚推开门,屋内却忽然涌上来七八个女孩子将她包围了。
仓促间一张望,藕花、小蟹、阿秀几个竟然都在,女孩子们个个喜气洋洋,望着她的双眼闪着亮光,拥过来一起叫她名字:“阿酥!阿酥!”
“盼星星盼月亮可将你盼回来啦!”
菱花赫然也在其中,目光闪烁,有些复杂地正冲她微笑。
慕朝游始料未及,吃了一惊,“你们——”
藕花走上前说:“阿酥!今夜多亏有你在!才不致让鬼物闯进咱们的院子里!”
另一个女孩子则直接捧了酒劝她,“难怪素日里郎主与小郎君看重你!阿酥,日后你平步青云,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微末时的旧人吶!”
慕朝游还来不及伤春悲秋,就糊里糊涂被欢喜的女孩子们簇拥着坐下灌了几杯酒。
能得张娘子与郎主同时重用,今夜有一人一剑独守松云院,松云院的下人中隐隐已经有了以她为首的趋势。今日来这儿的自然有真心感激的,却也少不了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辈。
就连院中洒扫的老媪也能嗅到这小小的松云院里就要变天了。
月光照彻几家欢喜几家愁。
步出澹楼之后,王羡匆匆洗了把脸,又少不得对还没歇下的众宾一番关怀问候,等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天近乎蒙蒙亮。
阿簟心疼主人,劝他好歹上榻眯一会儿。
王羡靠着凭几直摆手。
昨夜这么大的阵仗,他哪里睡得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跟慕朝游,王道容三个人之间的事。
王羡散着乌黑的长发,赤着雪白的脚,望着远处直发怔,清透的晨光照着他端丽的容颜,岁月不败美人,日光下的脸庞更如一块无暇的美玉。
昨日当着王道容的面他不得不摆出父亲的架子,杀杀他的威风。实际上,王羡内心痛苦得一颗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
父子两个人竟然为同一个娘子险些大打出手,这算什么事!
唉。
瞧了半天。王羡仿佛不堪忍受阳光刺目一般闭上眼,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疲倦。
凤奴是真的对慕娘子起意了?是年少慕少艾,一时好色,还是真的动了真情?
那慕朝游呢?慕朝游又如何看待凤奴的?
他们两个同辈的人,平日里应该聊得来,否则王道容也不致动心!
昨夜,慕朝游不拒绝的态度,王羡心里是有窃喜的,可得知王道容也瞧上她之后,他反倒不太确定了。王道容仿佛稳操胜券一般清亮如银的嗓音犹在他耳畔回响。
这小子善于玩弄人心,他昨夜的话像刀子一样还深深地扎在王羡的心底。
凤奴他毕竟年轻力强,生得貌美,是最漂亮,最青春勃勃的年纪,而他已经年过三旬,年华易老,容颜易逝,丧妻鳏居,还带一个妾和一个儿子——
王羡想着想着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这是在做什么?
跟儿子暗中攀比,争风吃醋?
王羡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又成了惨白。
他回想起昨夜那个暴怒的自己。昨夜他教育王道容,到底是处于父亲的责任,还是自己的私心呢?
那不安、妒忌,阴暗的痛恨顿时让王羡陷入了莫大的恐惧。
在得知王道容也对慕朝游起意的那一剎,他竟然真切地妒忌、记恨了自己的儿子!
这叫他如何跟阿姊交代!
第103章
可若是叫他从此放弃?
王羡一张脸白生生的。他又觉得不甘。
都说父母是孩子的债, 王羡太阳穴突突直跳,越想越头痛。
这事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慕朝游的意思,他自己一人在这胡思乱想倒也没用。
心底安慰了自己一句, 王羡抬手按了按额角, 索性丢开手不再多想。
王羡想弄清楚慕朝游是怎么看待王道容的。
王道容也想弄清楚王羡与慕朝游之间的根由,到底是那老头一厢情愿, 还是慕朝游有意引诱,更想弄清楚他们之间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
他知道的, 她为了报复他从来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一手摧毁了她平静安宁的生活,她也要令他的生活四分五裂, 崩塌成一片废墟。他相信,如今的慕朝游能作出这样的事来。
他安静地坐在榻上, 裤脚高高地拉了上去,伸着两条白腻如雪的腿。朱槿正跪在地上, 将王道容的腿捧在怀里给他上药。
少年膝盖红肿得像两座小山丘, 朱槿看得心痛, 动作小心翼翼, 力求轻柔如羽, 再不给他造成多余的折磨来。
但王道容却纹丝不动, 仿佛不知痛一般,垂着眼睫,若有所思。
“伤筋动骨一百天,郎君这些时日勿要再多走动了。”朱槿苦口婆心地劝。
朱槿温柔小意,王道容心不在焉, 隔了半晌, 才想起淡淡“嗯”一声,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翌日, 王道容就又上了澹楼。
怀疑就像是旷野里的一点火星,一旦有了这个苗头,就会愈演愈烈,就非把周围的一切烧尽不可。
素日里,王道容总会因夏困迟到,今日他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没惊动任何人,便抽出一卷书,往书橱后面一藏。
他默默捧着这一卷《南华经》,心思却难得不在纸面上,而是想到今日自己今日的所做作为。
上楼时,他的膝盖仍然肿胀难行,
一瘸一拐,费尽心思而来,就为了躲在书橱背面暗中窥伺。王道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姿态的确不够雅观,可他并不在乎。
没多时,慕朝游便来了。
她来后,先接着日前没抄完的书继续抄了下去。
又隔了一会儿,王羡也来了。
王道容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暗中窥伺着这两人可曾有任何逾越之处。
王羡进门,慕朝游先是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各自落座。
王道容微不可察地轻轻松了口气,扶着书卷的小指因为紧张不安已僵硬几近不能屈伸。
他指尖勾动了一下,整个人这才好像活泛了过来,那飘飘悠悠的魂魄又回到了体内。
王道容低头去看书卷上的字,那一列列文字冷不定地跳入他眼里,极为怪异扭曲,像陌生的蚯蚓。他怔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陌生怪异的不是文字,而是他自己。
王道容强行展过一页,此时再细想自己方才的行径,越发觉得荒诞而不是滋味。
……他怎么会作出这样的事来。
可跟踪就像是欲罢不能的毒药,但凡尝过一次,就会上瘾。
这一次,王道容确认了慕朝游与王羡之间尚算清白,他获得了连日以来难得的心安,可待到第二日,他又满腹疑窦来,总疑心他二人在他未曾注意到的角落暗通款曲。
他不动声色,悄然尾随。
有好几次,王道容感觉很不好,他觉得自己在自虐,是在饮鸩止渴。
他不禁回想起慕朝游那日嘲讽地问:“你在害怕什么?”
不。王道容冷冷阖上眼,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什么也不怕。
王道容知晓满腹疑窦的又何止他一人,王羡也在暗中窥伺他与慕朝游。
每当王羡的目光投注而来时,王道容也不吝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表现出与慕朝游的亲昵姿态。
父子二人的目光偶尔隔空相撞,眸光双双一闪,都平静地收回视线。
在粉饰太平方面,他们父子二人倒是一脉相承的如出一辙,但总有些暗浊的,污泥一般的东西悄然萌生、流淌。
几日之后,王羡忽然宣布要带着家里人去城北钟山避暑去。
建康的贵族如今时兴在那里修宅筑院,王家在那里也有一处别业。
天气越来越热,总闷在家里,王羡觉得郁郁,他心里想着事儿,也不耐留在京里继续和那些人纠缠。不若趁此机会出去走走,权当给他们仨放放风,散散心了。
王道容没有反对的意思,跟官署告了两天假,告不告也是无所谓的,天太热,那些个世家子弟基本上个个明目张胆缺席,他在其中倒算是清流了。
张悬月得了消息,喜出望外。一早就兴致勃勃地吩咐人整治行装,又拉着慕朝游跟藕花几个问她穿哪一套衣服好看?哪一套都无法抉择,便索性都带上了,力图每日换着穿不重样。
有那天晚上的前车之鉴,慕朝游想了想,只多带了些符箓。
翌日一早,一大帮人便浩浩荡荡地直奔地处钟山的避暑别业。
小半个建康的世家子弟此时都窝在钟山消夏,山上也圈了猎场出来,供人闲暇时骑着马走一走,碰上什么野猪野鹿的射两箭打发打发时间。
钟山树木郁郁葱葱,深山浓翠,王家别业临溪而建,涧水周流,屋后更在栽种了好大一片竹林。
慕朝游放下行装,推开窗子,两眼里所见的是青山迢迢,两耳听得是松风如涛,鸟惊落花。
就连早就习惯空调冰箱等现代方式消夏的慕朝游,都忍不住感慨了一番此地景色之清丽幽冷。
好不容易出来玩这一趟,张悬月干脆也给慕朝游几个放了个假。
小蟹呼朋唤友,叫上慕朝游和其他几个婢子聚在廊下玩投壶。王羡路过觉得有趣,也停下脚步站着看。
王羡投壶百发百中,小蟹几个婢子都是知道的,不住笑着闹起来,撺掇他一起下场来顽。
“郎主投壶百发百中,何故只远远瞧着呢!”
王羡只含笑不语,直到轮到慕朝游时,她把控不好力道,又飞歪一只箭矢。
她没怎么玩过这个,不太会玩,基本上十投九不中。
王羡看她笨拙,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着走上前说,“哪里有你这样投壶的呢?”
“你站过来一些,对就是这样。”王羡自然而然地虚虚环住她,手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