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什么?”
元秋说:“长藤姑娘既然习武,想来处理伤口也很在行。”
朝长陵还真不太会处理伤口,受伤就是一个治愈诀的事,她道:“很遗憾,我不会。”
元秋也不知将她这句话理解成了什么意思,反正肯定没相信,从喉咙里发出气音般笑了两声,可惜因为高热的关系,沙哑又干涩。
他似乎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刚才那一段路跑过来已是极限。
如今整个人像只破布娃娃一样倚靠在树干旁,如果不是黑睫还在微微颤动,简直就像是已经死去了一样。
“虽然不能替你治伤,但你可以搀着我走。”朝长陵叹了口气,蹲下身冲他抬了抬自己的手臂。
元秋摇头。她凑上去才听到他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
“我不想回去。死在外面,也不想回去。”
“……”朝长陵问:“因为村长?”
他没答话。
元秋身体的伤并不只限于手臂,既然打都打了,想来全身上下差不多都是这样。放着不管说不定真会死。
朝长陵还在思考怎么办的时候,裙角忽然被元秋轻轻揪住。
低头,青年正仰视着她,那眼睛像蒙了一层易碎的雾,让朝长陵不禁想起门派弟子以前从山下捡回来的小狗。
已经奄奄一息,几近濒死。
谁也救不了它,除了那些能改变常理,早已不算是人的修士。
第14章
山上的洞窟肯定是不能待了。
眼下驱魔符用尽,一旦妖兽活跃起来,朝长陵很难保证他们两个都能平安无事。
“趁天没黑,下山。”
她架起元秋的胳膊,想把他搀起来。
元秋浑身乏力,靠着她轻声问:“你还是要让我回去?”
他微微下垂的眼睑看起来有几分冷淡。
朝长陵沉默两三息,叹了口气:“找个山下的洞窟,碰见妖兽的概率小一点。”
元秋没有说话,头顶的黑发是软的,有些毛茸茸的,在她下颌处像是讨好般地轻轻蹭了蹭。
朝长陵对此毫无察觉,只觉得如今这个状况,就算搀着他走山路也一定很艰难,还不如自己背快一点:“要不,我背你?”
“我可是个男人。”他含笑瞥着她问:“你背得动吗?”
这就是笑话了,朝长陵底子稳得很,别说是高自己一个头的男人,就是一头妖兽她都能拽着尸体拖回门派。
“你觉得我背不动?”
眼下,她觉得自己被个凡人小瞧:“我一会背着你,但凡摔了一跤,从此往后我不姓……长。如何?”
朝长陵放开他的手臂,上前背对他,不由分说道:“上来。”
朝长陵挺少背过什么人,毕竟这有点类似于给人当坐骑,反正如今的修真界,没人敢让她这么做。更别提,她背的还是个凡人。
元秋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到底和上次只用一只手拽住了他整个人有所不同。
即使隔着几层布料,朝长陵依旧能感觉到背上那具瘦骨嶙峋的躯体,相较他欣长的身形,肉着实少了点。
这凡人有在好好吃饭吗?
朝长陵不免产生疑惑,也顺嘴这样问了。
元秋的反应是微微凑近,贴在她耳边喘息似地问:“你猜?”
“……”
看来是没打算告诉她,她不该问的。
“不要在我耳朵边上说话,很痒。”她干脆道,要是让她分心,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妖兽的气息,他们都得玩完。
“除了痒……你没有别的感觉吗?”元秋顿了下问道。
“?”她不解其意:“还能有什么感觉?”
背上的青年便噗嗤笑出声来,也不知他受了伤怎么还有力气笑,环住她脖颈的手臂微微紧了紧,他若有所思地喃喃:“是吗,没有感觉啊。”
朝长陵:……?
穿过山顶到了另一边,没看见那两个假修士,看来他们已经下山回去。
让她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是,到了这里,也依旧没碰到一只妖兽。
刚才也是,她平白无故冒出来给了它们一剑,那些妖兽不算低阶小妖,更别说这里是它们的地盘,为什么才那么几步路就不追了?
难道今天真是老天开眼了不成。
很快,朝长陵下了山,山脚背面有一处小小的洞窟,被茂密的藤蔓枝条遮盖,她拿剑清出一圈勉强能容二人进入的小口,将元秋放下去。
他发着热,走到半途的时候意识就已经朦朦胧胧。
刚才还有精神跟她开玩笑(那应该是玩笑吧?)已经算是奇迹。
她又出去捡了点能生火的材,虽说不会治伤,好在还知道凝血消肿的草药长什么样。
往上走一走发现山壁上全是,看来他那身伤是有办法了。
她去而复返时,元秋已经靠在洞窟里昏了过去。
他的确生得不错,是那种越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越能显出他的美的长相。
朝长陵拿剑柄将草药剁碎,腰带一解开,元秋的衣袍就变得松松垮垮,那一身遍布在皮肉上的鞭痕也暴露在昏暗的火光下。
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泛血,极不均匀,他也许根本就没怎么管自己这一身伤。就像自暴自弃一样。
朝长陵手指捻了药草抹在他胸前的伤口上,动作尽量放轻了,可昏迷中的元秋还是因为吃痛而颦了眉梢。
“…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的手指下移,碰到了腹部两侧的肋骨,他的皮肤很薄,不怎么需要用力摁下去就能摸到,但再薄也不会到这个程度。这是瘦得太过了。
仅从身形上看不大出来,但一脱了衣服就很明显。
因为疼痛,元秋额上溢出细碎的冷汗,低低的喘息声时不时从喉咙深处漏出来,在空气中化作一缕一缕的白烟。
极快地处理完上身的伤口,朝长陵撑着他的胳膊转了个面。
让人惊讶。
本以为前面已经够惨的,后面居然还要更……
饶是她也不禁开始有了点想法——被折磨成这样,为什么不逃?
元秋的后背白玉似的,因为纤瘦,腰线姣好,背脊呈现出了漂亮的蝴蝶骨,如果没有狰狞地交织着无数鞭痕的话。
背后捣鼓了半天也上好药,她把衣袍给人重新套上。
恰好这时元秋醒了,应该是痛醒的,虚虚地抓着她,还有点迷糊地把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
“痛…好热……”
“要是不想伤口裂开,你最好别乱动。”朝长陵抽抽嘴角,倒也没挣开,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前软肉上掐了掐,评价道:“太瘦了,只怕习武都不够格。”
元秋一愣,转而笑起来,似乎是清醒了,不着痕迹地便放开了她的手。
搞完这一通,外头天色渐暗,好在洞内还有点火光,不至于伸手抓瞎。
她原本坐在离元秋挺远的位置,一边擦拭剑柄一边跟她的爱剑道歉,毕竟这没什么工具,想来想去只好拿它来剁药。
也不知道用封石神剑剁碎的草药会不会让伤口好得快点。
这么想着,元秋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旁,他坐着不说话,朝长陵更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二人一时沉默不语。
直到元秋望着头顶岩壁忽然开口:“你又救了我一次,为什么?”
听着声音像是彻底清醒了。
朝长陵当然不可能说因为见死不救容易让罪孽加深。
“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应该的。”她道。
“那你不问问我吗?”
“什么?”
“我这身伤。”
其实没什么好问的。朝长陵来这个村子第一天晚上就已经撞见过。
“其实,我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元秋的神色有些看不太清,只听得出口吻异常平淡:“我不太记得自己之前在哪里,做什么。只记得我是被王莽捡回来的。”
“长藤姑娘不知道吧?村长有一个独子,叫王莽。起初他没有带我回村子,只把我关在枯井底下。”
“你是说那座地牢?”
元秋点头,笑吟吟地道:“我那时骗了你,抱歉。”
没事,反正她也没怎么信。
因为修炼这个心决,朝长陵早已养成了漠然处事的习惯。
元秋恐怕是这千年来难得能骗到她一次的人。
她不得不对这个满脸友善笑意的凡人提起十二分的戒备,所以就算眼下在听他说话,她大概都不会再相信了。
从此以往都不会。
“虽然他把我关在那里整整一年,但……杀他的人不是我。”
元秋低头望向自己的掌心,他全身上下,唯独一张脸和手是毫无瑕疵的。为了不叫旁人发现异样。
“我只记得,有一天我醒来,王莽就已经倒在地上,脖子也被人切开。我事后拿了他的钥匙出去,找遍整个地下也没发现人影。”
“所以我想……会不会是偶然路过的妖兽杀了他?我不知道。但反正,我的说辞谁也不会相信,所以……”
“所以村长觉得是你杀了他儿子?”朝长陵问。
元秋点头:“村长当然不会相信我,董老二没有,小椿菊也……”
他忽然抬头看她,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洞窟中闪烁着晦暗的光:“谁也不会信我,那……长藤姑娘你呢?”
“……”
被这样给予期望,朝长陵难免沉默了下才道。
“既然你说没有,那想来就是没有。”
元秋却似乎将这话当成了“我相信你”的意思。
“你是第一个。”
“什么?”
“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这是真心话?还是假话?
朝长陵知道,如果一一去猜测只会变得没完没了,所以她决定当做没听见。
“等你逃出这个村子就会发现,世上不全是烂人。”她道。
“会对你说这种话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你还没遇见罢了。”
“长藤姑娘也有这样的人吗?”
“有。”
师尊、师兄、还有她教导的弟子……虽然不算多么亲密无间,但都是同根而生。
元秋不知想到什么,转回脸去,可朝长陵还是一瞬间看见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等我逃出这个村子?可我是出不去的。”
“为什么?”
“……”元秋冲她笑了,又是那种暧昧不清的,绝对不会再回答她任何问题的神情。
火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半边脸熠熠生辉,半边脸浑浊昏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近在咫尺,但其实根本无法真正触碰。
真是奇妙的人。
可惜自己无暇顾及,而且对一个早已自暴自弃的人,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朝长陵收剑入鞘,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第15章
话分两头。
彦自书和汝芸自以为将山上妖兽除尽,昂首挺胸地回到村里。
村民们早就备好丰盛的饭菜。虽说比不上第一日那顿款待,但村长也下了血本,把家里几只鸡鸭全拿来料理了,就怕彦自书二人不满意。
事实佐证,他这点血本确实还远远不够。
以前招摇撞骗时,挑剔起来总有点心虚。
可如今彦自书真的成了修士,这种普通饭菜,他看得上才有鬼了。
“怎么一天天不是鸡就是鸭的,就没点儿别的了?”
他一坐下就翘腿踢了下桌子,险些把一锅汤掀翻在地。
村民们心惊胆战,不明白这一桌子菜到底哪里不好,他们一年都吃不上一回。
“道长觉得哪里不好?我们这已经是……”
“哪里都不好!”他挑眉指着面前几盘荤菜:“这清汤寡水的,要肥肉没肥肉,又硬又柴,狗都不吃的玩意还拿来给我们吃?忘了是谁帮你们除的妖?”
“就是,如今不报恩,还学会敷衍我们了。”汝芸在一旁附和。
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村民们吓得六神无主,就怕惹了道长不高兴要遭天谴,只能扑通跪在地上冲二人磕头。
“道长息怒,道长息怒啊……”
村长也冲二人赔罪:“彦道长、汝道长,咱们绝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若是对伙食不满,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为二位奉上。”
“行啊。”彦自书掏着耳朵,朝后指了指农田的方向:“我刚才看见你们还养了头黄牛,去把它宰了孝敬孝敬我,今日的事我就不怪你们。”
闻言,村长脸色一僵,后面的村民也好不到哪去。
那是村里唯一一头牛,而且还是耕地的牛,要是杀了它,收成要受影响不说,堪堪能交齐的赋税也一定填不满,说不准大伙这一年都得挨饿。
“道长,这实在是……”
“我不听借口,你就说能不能行吧?”
“行……当然能行,道长想吃,我叫人去宰了就是。”村长虽然赔着笑,但大伙都知道,没了那头牛,这个村子以后会有多么艰难。
毕竟牛价钱昂贵,他们根本无力再买一头。
“爷爷……”
小椿菊在后面看不下去,上前抓住村长的胳膊。
恰好这时,吊在她颈项上的一条玉佩从领口晃出来,一眼就被彦自书瞧见。
哟,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片子戴着这么好的东西?
“你过来。”他招招手,等小椿菊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指着玉佩道:“这样吧,把这块玉佩孝敬我,你们不宰那头牛也行。”
“不行!”
小椿菊想也不想就道,一把甩开他,捂住玉佩往后退:“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能给你。”
彦自书才懒得管是谁留给她的,他和商贾打交道惯了,看得出那是上乘的好玉,比之前从村民屋里搜刮来的首饰值钱得多。
“那随便吧,反正你们要么宰了牛给我饱饱口福,要么把玉佩给我。我替你们解决了大麻烦,一顿饭就想抵消?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爷爷……”
察觉到周围村民的目光,小椿菊救助般地拽住村长的衣角。
——比起牺牲他们赖以生存的牛,一块玉佩罢了,给就给了吧。
她总感觉大家的眼神都在这么说。
可这是小椿菊早逝娘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要是连这个都没了,她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娘亲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听话。”村长按住她的手,冲她摇头:“去,拿去给道长。”
“可是……”
“快点。”村长加重了语气:“你不听爷爷的话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