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孩子的冤魂从地里伸出手来拖拽着她,要把她整个拉下深渊,那一张张血盆大口,好像在嘶吼着要她陪葬。
走开……给我走开!我把你们的尸骨都埋在城郊,还给你们立了碑,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不要死,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夫人!”
郑夫人被侍女惊恐的声音唤醒,她竟然正伸着手,弯起五指,几乎要把侍女的脸抓烂。
那张脸上已经被她长长的指甲划出了几道血痕,侍女瑟瑟发抖,从未见过她做噩梦时如此可怖的一面。
以前都还只是胡乱嘶吼,现在却能无意识地做出动作。
侍女害怕极了,这府里谁都知道郑夫人根本不是得病,要是哪一天夫人被那不干净的东西彻底上了身,到了那时,她们会怎么样?
“夫人,夫人你还好吗?”
她急切地想要得到一点回答,她害怕面前这个夫人已经不是夫人了。
还好,郑夫人虽然披头散发,痴痴愣愣,但还是有所回应地点头:“去……去叫大夫来。”
“可是老爷昨天说……”
“不要管老爷,没有他不行,没有他,我还是会做噩梦!”郑夫人抬高声音,两手发狂一样地揉搓头发。
为什么?明明那天他在的时候,她那短暂的小憩就无比舒坦,可他一走,夜里还是噩梦不断。
果然,没有他……不行。
“听见没有?快去叫他来,快去!”
侍女不敢再置喙,哆哆嗦嗦地道:“婢子这就去。”
*
朝长陵今早一起来就被县令老爷叫去,说是有话和她谈。
她临走前瞥了眼元秋的那间屋子,门扉紧闭,窗子也掩着。
昨天那个,算是不欢而散吗?但她觉得自己说话已经足够留有余地。
……男人真是难懂。
思及师兄和如今的元秋,朝长陵不免要如此感叹一番。
被侍女领进县令老爷的屋子,他正眉头紧锁地坐在上首,见了她,态度没有往日那般恭敬,随便一伸手示意她坐下。
“尊者,实不相瞒,我叫你来是有事想问。”
“请讲。”
“敢问令弟是什么来历?你们当真是亲生姊弟?”谁知他不问夫人,也不问妖兽,反而唐突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朝长陵不免思考了一秒才道:“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姊弟。可惜他资质不佳,没能入得仙途。”
“尊者当真?”
“千真万确。”
县令老爷陷入沉思,良久过后,慢吞吞道:“那令弟曾经可否有突然失踪了一段时日,后来才归家的事?”
“不曾。”
他松了口气,嘴里喃喃“果然”,撑起身子拿起一旁的茶盅,这回说话硬气得多:“其实还有一件事……这回我请尊者来帮忙的事,可不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朝长陵眼皮一抬,倒没想到他突然变卦。
“因为你们请到了另一个修士?”
“非也。”县令老爷可不会嫌帮忙的人多,可又不好在朝长陵面前直言是因为元秋趁他不在,敢和他妻子举止亲昵,这是个男人都忍不了,他现在这么跟朝长陵提,已经算客气至极。
“我不是在质疑尊者你,只是望你谅解,我不允许有人伤害我的内人。”
县令老爷突然沉下脸,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我太爱她了……”
“……”
朝长陵现在总算明白元秋昨天说的‘还差一点心魔就要被逼出来了’是什么意思,看来他的确有在好好做事。
“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她起身拱手,县令老爷见她如此识趣,态度倒是好了一些,把她送到门口。
离开屋内,朝长陵来到回廊边,反正不急着回去,她开始想刚才从县令老爷身上感觉到的异样。
这时,有侍女领着元秋从远处匆匆而来,与她抬起的眼睛四目相视,就像根本不记得昨天那些不愉快一样,元秋笑吟吟地冲她搭话:“正好在这遇见,长藤姑娘不是说下次要和我一起去看郑夫人的吗?”
“是她叫的你?”
元秋点头:“看来她现在没有我,连觉都睡不好了。”
谁都知道老爷明令禁止了元秋再来给夫人看病,可夫人发狂成那样,谁都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元秋走进院子。
“我在外头等。”走到门前,朝长陵停下。
元秋眼尾斜过来,轻轻地说:“我不会让长藤姑娘失望的。”
屋内满地狼藉,茶盅瓷器柜子架子在地上滚落一片,在那中央,郑夫人抱头痛叫,依稀可以辨别她在让那些围住自己的人滚开。
可……她身旁哪有人呢?
侍女们面面相觑。
去通知老爷的侍女前脚就已经出了门,可等老爷来之前,她们不得不尝试安抚郑夫人的情绪。
可惜没甚作用,还因此受了伤。
眼下一看见元秋,哪怕他只是个大夫,也犹如看见救命稻草,纷纷道:“公子,你快给夫人瞧瞧,夫人她……”
元秋抬手示意她们稍安勿躁,走过去,在郑夫人面前蹲下身。
“夫人看我一眼。”
这声音如涓涓细流,又轻又缓,让人觉得十足安心。
郑夫人总算停止哭泣,颤颤巍巍地抬头,元秋道:“夫人在怕什么?”
“他们没有安息,他们要报复我……!”
“谁要报复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郑夫人扯着自己的头发,曾经再美丽的容颜,此刻也如枯草一般黯然失色:“我明明这些年已经吃斋礼佛,为他们祈福来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们说要以命偿命,我给了,我送了那么多侍女的命去给他们,他们却还不满意,他们还要缠着我……!那座楼不都已经关了吗,我已经没有再把他们关在里边了,可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连嚎带哭的嘶吼已经让人分不清是疑问还是发泄,她抓起地上的瓷瓶又要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拽入深渊。
“公子……”旁边的侍女已经完全不知道夫人嘴里的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那些关于侍女莫名死亡的事又疑点重重,如果真的像夫人所说的那样,那岂不是根本没有妖魔作祟,一切都是……
“你们先出去好不好?”元秋面不改色道,侍女们也属实不敢再待,连忙点点头,纷纷撤出主屋。
等侍女们一散,屋内霎时变得阴暗,配上郑夫人狰狞痛苦的面貌,尤为诡异。
她还趴伏在地上喘气,瓷瓶被她扔出去砸在床边,半碎不碎。
元秋行至她面前,声音比刚才还要柔和上几分。
“夫人别怕,有我在,他们不会带你走的。”
“你?”郑夫人一双眼睛已经高肿,抬起来看他时,冀望又怀疑:“你……有什么把握?”
朝长陵等在门口。
屋内的动静刚才还很大,现在静下来,她听不大清楚。
那个被派去叫县令老爷的侍女在这时回来了,和他双目对上,朝长陵也没解释自己说好的收拾东西,怎么现在还在这里,好在县令老爷也没工夫搭理她,急忙问了句:“夫人呢?!”
“在里边。”朝长陵冲他抬了下手。
县令老爷一步冲进去。
屋内,元秋微微弯下身与郑夫人平视,嘴角微微勾起,似能蛊惑人心。
“因为夫人是活人呀,他们早就死了。死人,又怎么能向活人报仇呢?”
“那你的意思是,没有人会报复我了?”郑夫人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避风港,她抓住元秋的肩膀,揪着他的衣袍,一只手伸过去摸他的脸,想要确认他没有死,他还是个活人,所以他一定不是——
“死人是不能报复你,但活人可以。”元秋任由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似低似哑地道:“阿娘,我可还没死呢。”
“——砰”
房门在这时被人用力踹开,目睹屋内一切的县令老爷愣在原地,看着郑夫人那只手依赖似地附在元秋颊边,他明白她根本没有听自己的话,表情瞬间狰狞。
那声音可怖得不似人的,他张开嘴大吼:“郑悦……郑悦!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他的身体突然开始鼓胀,像是有看不见的气从衣袍里倾泻出来,将县令老爷的人形身姿撑成了一团浑圆的形状。
郑夫人开始崩溃大叫,随着那“生物”开始变得越来越不似人,她的声音越发痛苦。
“你应该死了……我明明,我明明让老爷杀了你的啊!”
“真的吗?”
元秋看着她,眼睛在苦涩地笑。
“到底是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
“你在说什么……”
“因为那段回忆太过痛苦,你已经强迫自己忘记了吗?”他回眸看向已经完全不是人的“那个”:“以至于,你的心魔因为你,长成了那副模样。”
唰——
是朝长陵的剑出鞘,凛然的剑风拦下心魔朝元秋卷去的瘴气,回首,元秋却没有在看她,背影显得孤零零的。
哪怕郑夫人正在他眼前惊恐落泪,他似乎也没有多么快活。
“…好痛啊。”
他伸手攥住衣襟,眼前是和他并没有血脉相连的“母亲”,他却似乎因为某种联系而痛苦得拧紧眉梢。
“长藤姑娘,好痛,为什么这么痛……?”他挤出来的笑声像是连续不断的气音:“但是你看,我还是做到了,对不对?”
朝长陵盯着眼前的心魔,她虽然隐隐有几分猜测,但第一次看见心魔会化成人形也着实有些意外。
原来如此,这就是被郑夫人强大的执念和渴望打造出来的心魔。
甚至躲过了她和丰馨的感知。
“你确实做到了。”但她不解:“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郑夫人的心魔是什么?”
元秋不禁想笑,可惜嘴角没能翘得起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不可能明白。”
朝长陵皱眉,不否认自己确实不了解,但眼下当务之急可不是这个,不能用咒诀的前提下,如此“巨大”的心魔,到底要怎么搞定……
“长藤姑娘想看看吗?”
“什么?”
元秋因为痛苦而有些摇晃的视线一抬,在那前方,心魔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朝长陵知道那是什么。
就和她在藏花楼里看见的瘴气走马灯一样,心魔的体内有心魔幻境,那是执念的集合体,她所不知道的一切的答案,都藏在那其中。
只取决于她想不想看。
如果能一剑杀了心魔,朝长陵是不想的,她不关心元秋的过去。
但关键是,这只心魔的修为远超她的意料,所以,去幻境走一遭也许才是杀掉这只心魔的最快捷的办法。
朝长陵一步跃起,拔剑冲心魔体内的闪光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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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是元秋在这个宅邸里的过去
第31章
天地扭转——
朝长陵睁眼时,已置身于郡县的一处街巷,风景还是熟悉的风景,但远远没有记忆中那样繁华。
看来她已经进入了幻境,这幻境的底色很暗很灰,的确像是早已褪色的回忆。
眼前是一辆人牙子的马车,马车缓缓而行,本以为会就这样直接行到县令府里,不料,一拐弯,驶进了一处小小的宅邸。
等到马车停稳,她上前,掀开一角车帘。
车内比想象中宽敞,但因为挤了数十个少年而显得颇为拥挤。
约莫十八的年纪,每个人都衣不蔽体,蜷缩着手脚,眼睛里透露着对前途未知的不安与畏惧。
奴隶……
一瞬间,朝长陵脑子里浮现出这个词语。
在她想要抽手离开之前,一道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这个方向,抬头,角落里的少年正睁着一双虚弱的眼睛。
那少年冷白的脸上黑一块红一块,有泥土蹭上去以后干了的痕迹,还有被人打过后留下的肿起,可即便如此他也是美的,黑睫遮了半边瞳孔,又长又纤细,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可惜太过脆弱,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在外头的狂风之中。
朝长陵知道这只是巧合,他没有在看自己,这个幻境里自己并没有实体,不可能被旁人感知。
“元秋。”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出声唤了他的名字,果然,少年没有回应,看这个方向,似乎只是为了窥见从车帘外透进来的那点光线。
“喂。”
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元秋回头,旁边的少年靠过来,不安地问他:“你知道我们会被卖去哪里吗?”
这一车的奴隶不是被爹娘卖了,就是战乱时与家人走散,最终都沦落到人牙子手中。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可逃走后他们又能干什么?留在这里,起码还有口饭吃。
只是不知为何,今早人牙子却将所有人拷上装车,听她言语间的欢喜,似乎是有个大买卖上门。
少年很不安,揪着元秋的衣服,冲这个才认识不到几日,比自己年长一些的人寻求安慰。
“没事。”元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一笑起来,少年都有些呆愣:“牙婆说是大买卖,想来是个有钱的买主。”
“嗯。”少年紧紧回握他,终于放下心:“你是最晚到牙婆手里的,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秋一愣,声音静静的:“我没有名字。”
“你没有?”少年有些不信,又亲昵地笑道:“没事,你这么漂亮,等到了主人家,他们一定会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这是牙婆说的。”
朝长陵离开马车前,看见的就是他们相视而笑的画面。
她这时总算想起来,这个少年和她之前在灶房里看见的那个少年魂魄,长得十分相似。
眼前的光影又一闪发生了变化,来到这座宅邸的书房里。
男人神色凝重地皱着眉,看样貌是年轻一些的县令老爷。
他面前搁着一叠公文,朝长陵上前一看,大概写着前人告老,如今的县令一职很快就会空出来,上头的人明年就会派人来巡视郡县这些大官小官,看谁能胜任此职。
“夫人,这法子真能行吗?”
郑夫人年轻时更加美貌庄重,道:“我闺中密友和要来巡查的员外郎有些亲戚关系,他的喜好在京都可是无人不知,绝对错不了。”她弯下身道:“这县令一职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咱们等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在这出了差错。”
县令,一县之长,是正儿八经有实权的五品官。
这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位。
男人的呼吸一下子加重,这诱惑太大,几乎不需要犹豫就能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