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法往前,索性微微往后靠,眯起眼,抬手抓住了她肩膀的衣料,力道不轻不重,并非拒绝,却也不是迎合。
冷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被薄薄一层皮肤覆盖着,好像轻易就能刺破。
“朝长陵,”他声音含糊不清地带着点笑,“你突然干什么?”
他的眼睛在夜里好像染着闪亮的色泽,像某种名贵的宝石,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
“你白天不是跟我要了奖励吗?”她回答得很坦然。
有句老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头开了以后,接下来的事不用多想就会自己展开。
谁能料到她早上还在自顾自地反思自己哪一步做得不可取,晚上就已经平静接受了这个现状。而且觉得挺新鲜的,属实不赖。
“我可没说是什么奖励,你怎么就知道是这个了?”元秋故意扬起眉眼,口吻讥诮。
朝长陵:“那你指的是什么?”
她的手往后撑着桌案,以免他再靠靠就会直接栽下去。
“你再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元秋凑近在耳边低道。
朝长陵感觉得到他的体温开始发热,掩在睫毛下的星光被挤碎在眸中,引诱般地冲她缓缓摇曳着。
就像浓云后藏了一轮弯月,那月神秘易碎,只手可摘。
冬日的凉风吹拂起元秋一截雪白的袖角,朝长陵这才想起现在是在外面,四周全是茂密的树丛灌木,此刻正被吹得沙沙作响。
她脚步往后一退,伸手抓他的胳膊,却被元秋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细腻柔软,力道也不小。
“就在这里。”
漂亮得不似人的青年挑衅地冲她轻笑。
“你不敢吗?”
第49章
今夜的风很大,林间一阵一阵地传来树叶被吹拂的沙沙声,可都盖不过耳边元秋的声音。
朝长陵觉得有意思,中途的时候说了一句:“有人。”
元秋便短促的笑。
“现在不是只有你能看见我?”
这倒是。看来这话是吓不到他了。
眼前的满月格外的白,没有浓云遮掩,就算被风吹了一阵也仍旧滚烫。
上回被说只有嘴上头头是道,朝长陵这回倒用了点心,她握了一千年的剑柄,按道理如果多来两次,应当不会再拙劣到哪里去。
绮丽的月将昏暗的夜染得生辉发亮,白的袍子也被照得似乎能反光。
看着最终元秋微垂的脸,朝长陵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测果然是对的。
四个聚灵阵的灵力都已经渐渐充盈,五行紊乱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元秋顺出来的那座莲花灵物立了大功。
她收回手,若无其事施了个净身诀,摸他漂亮微颤的眼睫:“这才是给你的奖励。”
这话换来一声揶揄般的笑。
可惜元秋没力气说话了。
等到天色大亮时,迟逍风和白阳真君也来了,二人昨晚一直在来回查看聚灵阵,总算将四个阵法的灵力都平衡下来,如今只等正午一起施法,结界就能生成。
“元秋人呢?”迟逍风有点迫不及待:“等结界弄好,我就可以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朝长陵一瞥正在不远处打着呵欠的元秋,看得出他对即将会面的二人毫无兴趣。
正午之时,老天赏脸的给他们出了太阳,笼罩整座院子的结界随着灵力向上攀升,瞬间化形。
成功了。
这结界不会阻拦外界进出的人,只会隔绝元秋的气息和身形,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地盘,若是造个拦人的结界,未免太过猖狂。
众人进了屋,谨慎地关上门,迟逍风还贴心地点上好几盏灯,照得房间大亮。
元秋看向朝长陵,见她点头,便干脆摘下腕上的手镯。
瞬间,迟逍风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椅子上显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他往后倚着靠背,双手悠悠插于胸前,腿也翘着,肩宽腰窄,白的袍衫衬得他皮肤也白,偏偏唇色又是红的,交相辉映下,整个人有股懒散漠然的美。
迟逍风极快地眨眼,可算明白传说里那些可以祸国的狐狸精长什么模样了。
难怪朝师妹愿意为了他大费周章呢!
“咳咳。”他轻咳几声,拱手冲他笑:“元秋兄台,之前多有得罪了,我很早之前就听师妹提起过你。”
“客套就不用了。”朝长陵打断他,直奔主题问白阳真君:“师尊可看得出什么?”
元秋体内的确有一股十分浓烈的瘴气,而且对修士而言,是股很容易被感知的气息。要是没有外头那张结界,此刻恐怕整个玄一宗的修士都已经有所察觉。
“太奇怪了。”白阳真君凝视着元秋,朝长陵问:“哪里奇怪?”
“我已从你师兄那里听过你遇见他的原委,要知道他真身到底是什么,问山尘真君恐怕是最简单了事的法子。”
可惜世事不可能样样如意,要是能从山尘真君嘴里知道什么,他这徒儿也不会特意来问他。
“你叫……元秋,是吧?”他道:“你记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又如何诞生的?”
人是母亲哺育的,妖兽也要有母体的灵力催动才能降生,连精怪都可以繁衍生息。
可他既不是人,也非妖兽,更与精怪不同。
那他是如何降生于世的?
“我不知道。”元秋垂着眼睛,没有过多思索,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尊者说,世间生灵都是由繁衍生息而来的,可我的脑中,既没有母亲,也没有降生时的记忆,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玄一宗了。”
“原来如此。”白阳尊者若有所思,叹道:“这样的经历,你可知自己在世间该被称作什么?”
他看向元秋,吐出两个字:“死物。”
“死物,便不是生灵,更无意识,也不会有生命,这与精怪不同。”
“你原本没有性命,这具躯体甚至不能称之为‘生灵’。”
“你只是个死物。”
“可你又似乎有生命,有意识,这到底是为什么?”
白阳真君摇摇头,“就连我,也没法看透。”
朝长陵问他,元秋既然有生命,为什么能断言是死物。他却说,你弄反了因果顺序,他是死物,却好似拥有了生命,这才是最古怪的事。
朝长陵不明白。
这场谈话终究没谈出个所以然来,起身要走时,迟逍风拉住她,神秘兮兮地道:“其实我也有件在意的事,但又觉得是我哪里搞错了,刚才才没好意思在师尊面前说。”
“什么?”
“元秋身上这股瘴气极为特别,你是修士,你肯定也明白,是独一无二的,嗅到过就不会忘记的那种气息。”
他纳闷皱眉:“可你说他暴走的时候是在郡县,也就是最近。师兄我没去过那种穷乡僻壤,照理说不可能……”
他这前情铺垫有够累赘,朝长陵让他直接说重点,他便道:“说白了就是,我早在他觉醒之前就嗅到过这股瘴气!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你说奇不奇怪?”
元秋身上的瘴气十分特殊,而且是在那座郡县里才出现的。迟逍风怎么也不可能在之前就嗅到过。
确实奇怪。
“你曾经在什么地方嗅到的?”朝长陵问。
迟逍风:“这个嘛……我不大记得了,那么久远的事谁会记得,你也知道我向来对妖兽没什么兴趣,嗅过就忘了……”
他看朝长陵左眼写着“真”,右眼写着“没用”,只好道:“这样吧,我努力想想看,顺便把胖鸟从师门召过来问问,它那时也跟着我,说不定还记得什么。”
“也好,师兄尽快。”
散会后,她回了自己的屋子。
如今玄一宗的斗法大会还没完,正是法修们比试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倒不担心会有人突然造访,那镯子也就没让元秋再戴上。
自从听完白阳真君的话,他在旁边就一直没说话,回首一看,果然面无表情,眼中有深沉的东西在缓慢浮动。
“我是没有生命的吗?”他察觉到她的视线,突然问道。
“师尊不是说了吗,正因为你有了生命,所以才古怪。”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元秋声音淡淡:“我本不会,也不该像这样活着,我只是个死物。”
正因为清楚自己原本的躯体长什么模样,所以他知道白阳真君不是在胡编乱造。
可死物,怎么可能幻化出人形。
难道这具人形其实也是死的?
他抓起朝长陵的手,让手掌抵在自己胸前,透过一层衣料,能感觉到元秋薄薄的皮肉下,微微凸起的肋骨,以及缓而有序的鼓动声。
“不管以前如何,现在的你是有生命的。”她道:“这个跳动声就是证据。”
元秋不置可否,没有因为她这话露出释怀的表情:“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后会让桃决投胎转世,因为他已经死了。”
“朝长陵,那我呢?”他平静地道:“如果最后发现,我真的只是个死物,就算有了躯体也与生灵相差甚远。到了那时,你也会像对他那样对我吗?”
死者与生者的距离无穷大。
死物永远只能是死物,说不定他和桃决一样,本不该停留在这个世间。
更好的归路是投入轮回。
到了那时,朝长陵会不会也让他这个死物趁早离开人世?
“……”
朝长陵陷入沉默,元秋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但眼下,等待于他而言都像一种酷刑。
他松开她的手,转身要走,胳膊从后被拽住,她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这些话不过是推测。师尊不是说了吗,他也看不出你到底是什么。”
元秋:“知道了我是什么,难道就能改变我是个死物的事实?”
他笑得讥诮,朝长陵没有松手的意思:“我想让桃决投入轮回,是因为不这么做,他必定魂飞魄散。可你不一样,就算你原本只是那团混沌,现在是有心跳的,不是吗?”
“……”从这话中,元秋窥到了一丝她的意思,呼吸不受控地滞了下,仍是面无表情:“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以前也问过这话。
从村里出来,去往振山门的半路,和朝长陵生起火堆过夜,他以为她总算对自己心软,以为可以就这样赢过桃决,故意祈求似地问她:“我可以跟着你吗?一直。”
朝长陵那时没有犹豫。
“不行。”
她拒绝过他很多次,言语上的,行动上的,似乎数也数不过来。
那现在呢?
现在他再问一次,她会怎么回答?
如果她还是说:不行,如今的元秋很难保证自己还能笑着当作没听见。
“等到这场斗法大会结束,桃决投入轮回,你报了仇,知道我是什么以后。”他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望着她,不是祈求,只是询问。
朝长陵的回答决定着他要不要甩开那只拽住他胳膊的手。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从朝长陵的神色中,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元秋,低头。”等到她总算开口时,却是这样一句话。
没等元秋给出反应,拽住他的手往下一拉,他的唇被朝长陵吻住,和以往不同,带着点强硬的力道,冰冷的唇迅速攀上热意,他瞳孔微顿,声音在唇齿间变得模糊不清,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朝师妹!有客人,快来。”
朝长陵才松开他,也松开了那只拽住他的手。
门扉被打开,她看了他最后一眼,元秋小口喘着气,回头去看时,她已经走远了。
他抬手在湿润的唇上一抹,低低啧了声道:“……什么意思倒是说清楚啊。”
这个不速之客属实在朝长陵意料之外。
年轻的修士规矩地站在结界外,见她来了,拱手行了个周到的礼,抬头时,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日持真君,恕晚辈不请自来。”
朝长陵花了两秒回忆出这人是谁——之前在擂台上跟她比过魂魄之术,还被师尊相中,要她有机会去挖挖墙角的那位年轻修士。
叫什么来着。
“真君不记得我了?”年轻修士道:“晚辈叫黄解一,真君可想起来了?”
“你有什么事?”
“也不算什么要事。”黄解一不好意思地挠头,鼓起勇气道:“晚辈其实一直很憧憬真君,不过在修真界,但凡是个剑修应该都会憧憬真君就是了。”
“总之就是……真君不止剑术了得,在魂魄之术的造诣上也十分惊人,晚辈实在憋得慌,所以特地来此,想和真君探讨探讨魂魄之术。”
说完长长作了个揖:“望真君能够赏脸。”
第50章
迟逍风在后头接收到了朝长陵的眼色,便知道她是打算放黄解一进来了。
黄解一是这百年来唯一一个夺得魂魄之术道统的人,很得他们师尊看重,朝师妹估计是想趁此机会挖挖墙角。
他点头跑去找元秋,让他跟自己去后头的屋里躲躲。
他们造结界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在结界里又分出两个部分,前院的花厅和后头的居室,都是相隔开的。
就算元秋不戴镯子,前院的人也感知不到这边的瘴气。
“所以客人是谁?”元秋将银镯收入怀中。
“哦,是个年轻修士,估计上回和师妹不打不相识了,来找她讨教呢。”迟逍风道。
就这事?元秋道:“我倒没看出她这么热心肠。”
“那个修士不一样啦。”迟逍风三言两语将黄解一是如何稀缺的一种人才说了,看元秋闲得没事,干脆和他套起近乎:“师妹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要不,咱们找找乐子去?”
元秋:“什么乐子?”
“你会对弈吗?和我来几局?”迟逍风指指自己屋子,跟他比划了一下:“不会我可以教你,放心,简单得很!”
看着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元秋也缓慢地扯出个笑容来。
“这么说,你很厉害了?”
黄解一跟着朝长陵来到花厅,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日持真君竟然真的会答应,待相对坐下,他连忙给她斟了杯清茶。
“实不相瞒,自那次擂台结束,我回去后怎么也没想明白真君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招出灵兽魂魄的,所以才想来请教。”
“真君可有什么秘诀?”
朝长陵:“我知道那种灵兽酷爱吃一种果子,在魂符上写了灵果的名字,误打误撞而已。”
黄解一一愣。
“真君当真?”
“对。”
他更加诧异。
就算事实真是如此,恐怕也没几个人会实话实话吧?总得在晚辈面前端端架子,故弄玄虚几下。
他本来是报着折腾一下午,要是能打听出来什么就赚到,打听不出来也罢的想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