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她从前是没有过如此自己吓自己的念头的。
真没想到,和钱卫待久了,她不仅开始好管闲事,更是学去了他的优柔寡断。
洛施没发出任何声响的将门推开,那间她印象里多是故弄玄虚、会有多神秘莫测的厢房,终于让她见到了它的真面目。
原来……原来陈设与平常的屋子无异。
洛施立刻泄了气似的垂下双臂,不过屋子教她失望不要紧,她的目标是画。洛施继续走进去,在不大的屋子里打转,一应陈设没有一点无名画的影子。
她彻底失望了。
今晚沾染上的倒霉简直可以算是十成十,问人没问到,找画又没找着。
洛施气呼呼的扶着腰,也不跳窗原路返回了,她沿着楼梯,选择一路直下一楼。
白日里那五十两银子她还记着呢,花得她心疼的很,总得找点事情来消遣消遣。
谁知,踏在半层楼梯之上,洛施差点踩空。
面前再也不是白日那样,各式玉器古玩展于一处,墙壁上本是挂在显眼处的山水画轴撤下,半数的木桌不再置于此,腾出了偌大的空间。如此种种,无不让她大跌眼镜。
洛施走近,看见了一张画轴,应是妥善卷好的一幅画。
她拾起画轴,自暴自弃地正欲打开。毕竟如今所在的庆玉坊完全是座空屋,也不知道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动作缓慢的揭开手中画轴一角,本能的察觉到了异响,然而她朝四周张望,什么都没有发现。
洛施又一次在心里喟叹,她今晚是怎么了,如此频繁的生出不安。
她将画轴放置在面前的木桌上铺平开来,那是一幅美人画,画上美人似嗔似怨,背后雕梁画栋的建筑作为背景,非但没有夺人眼球,反而沦为了衬托美人皎如明月的黯淡星辰。
洛施禁不住的上手抚摸,画上美人栩栩如生,就像是……就像是要从画中走出一样。
只要能一睹真容,哪怕为之一掷千金。就算是付出这样的代价,恐怕也没有人会不愿意。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很是清脆,放在平常,耳力极好的洛施不可能察觉不到。
此刻,她的手停在画上,却是没有动弹。
直到,一只手在洛施的眼前挥动。
“你是怎么进来的?”
洛施骤然醒神,看着两眼困惑的钱卫,手忙脚乱想去藏起桌上让她看入神的画,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走大门啊。”
钱卫像是没发现她的异常,更没想到洛施的质问,其实并没有包括“没有武功的他能独自闯入这里”的那一层,指了指不远处虚掩着的门。
“?”洛施搓了搓手,差点收好的画又摊开在面前,她更是没绷住表情,“你……你别告诉我,就是这么光明正大走进来的?”
钱卫一脸无辜,“不算光明。”夜色沉沉,早已进入黑夜。
洛施:“……”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没等她抗议,钱卫又指着桌上的画,“我还没问你呢,半夜探究无名画,竟然不告诉我,还想要甩下我?”
咳,提到这个,洛施立即如缩着的鹌鹑一般不做声了,她讪讪笑着,“你是怎么猜到的?”
她偏不解释,只是问他怎样猜到才跟来。
这回轮到钱卫独自开朗:“我四处见不到你,这才问了平熙你去过哪里。”
看来平熙将那个男人被打的事情也说的一清二楚了。
钱卫紧接着揶揄:“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主动插手这等闲事。”
的确,如他所说,还在邯山郡时,他使出千方百计让央求她处理狐妖案,暗查时苍命案,到如今她主动入局,甚至想要撇去钱卫的干系。
洛施轻笑一声,承认下来,“不算闲事,钱卫,这是很重要的事。”
她与自己和解,同样也接受了他。
钱卫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洛施可能还是会轻轻揭过去。因为没有人能轻易接受自身朝夕的改变,他自是也不能的。
“对了,只有你一个人吗?”洛施回身,恰好挡住了桌上的画。
钱卫顿了一下,还是摇头,“平熙先我一步出来,只是我推门进入,他的话……”
话音未落,头顶上阵阵异响,洛施挡着钱卫抬眸,一个熟悉的人影俯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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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哦
第79章 画中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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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平熙出现在视野中,他长臂伸展,俯冲而下。
洛施下意识将身旁钱卫推后,电光火石间,注意到他的目标直指桌上稍显褶皱的无名画。
再看平熙眼中的神采,洛施眸子一缩,忽然抬腿,木桌移动至旁侧两步的响动在静谧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这还不够,为以防万一,洛施手一拍,颠簸中的桌子一震,画轴竟是弹飞了出去。而洛施不顾平熙空手从侧边歪过去的姿势,飞身抢在他眼前,握紧了从中间始卷好的画。
这些动作的发生只在一瞬间。而平熙偷袭失利,不幸滚在地上,但他拿出了愈挫愈勇的架势,异常麻利的侧身爬了起来。
眼见着那小子眼神迷离,已然魔怔,洛施眯了眯眼,“他竟然还换了一身衣裳。”
语出惊人。
钱卫好容易稳定身形,面前是露出正面的平熙,不过他的眼神明显不太对劲,看着……是被什么控制住了?钱卫张了张嘴,“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
有道理。洛施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肯定了他的提议。
当然,钱卫是不知道这些的。
那一头,双眼迷惘的平熙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呢喃一边跃向二人。
一起一落之间,他的身形分明敏捷又轻巧,擦肩而过时,洛施仿佛听见了“我的画”这几个字。
又是画——
说起来,她在展开那幅画,盯着画上栩栩如生的女子时,全身心都好似进入了一个另外的世界。
飞檐翘角,金屋高阁都是真实存在的,而画上描绘着的,立于其间的女子,她甫一回眸,出现的,竟然是她师父洛姚的脸。
洛姚自称长生不老,因而自她认识他始,他的容貌定格在逾弱冠之年,永远都是眉目舒朗、英姿焕发的。可他套上的,到底是女子装扮啊!虽说,两厢融合,毫不违和就是了。
但当时的洛施还是硬生生地被吓醒。
她猜测是手中画的作用,但不明白,看见师父的脸意味着什么。
洛施复又将画轴推开,整幅画的全貌展在身前,她又顽皮的晃了晃,“想要画,那就来拿吧。”
平熙的身份不会是这么简单。钱卫没进来前,她独自一人看画时,那轻微却不可查来源的声响是来自于他——在她感受画中世界的同时,平熙也同样深陷其中。还有,他的武功……
真没想到,这幅画还歪打正着的暴露了他其实身怀武功。
想到她认这厮为徒,实为缓兵之计。她将信将疑的陪着他留在迷雾谷安抚众多族民,而族民中无一人对他的身份生疑。加上这些天的相处,久而久之,她都快要放松警惕了。
平熙脑子一阵混沌,只知夺回属于自己的画是他不变的目标,他向前奔去。
而洛施很快将身前的画丢在桌上,看着平熙转换目标,双手不偏不倚的撞在同一张木桌的桌角边,趁着这个空档,她眼疾手快的扑了过去,反剪他的双手将其擒住。
看着他在手下挣扎的模样,洛施嗤了一声,她竟是忘了,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本就是埋下了谎言的种子的。
无名画歪歪扭扭的躺在桌上,画上女子的表情好似也跟着扭曲起来。
早早被洛施带离纠缠范围的钱卫小跑过来,他帮着一同按住平熙,同时哑声问道:“是那幅画吗?”
“嗯。”洛施极力克制着心中翻腾如火灼的情绪,“他跟那个在庆玉坊偷画的人一样,嘟嘟哝哝的说着‘不要抢我的画’。”
听完她的话,钱卫将目光移向手边的画,不知怎的,他卸了手上按人的力道,转而捧起了那东西。不由自主的,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画上的人——那是——
“钱卫!”
他的耳边,是谁着急的一声劝阻?
……
她这是在哪儿?
洛施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条石子路,沿着向前走,应是她偷懒时最喜好容身的藏书阁。她的身旁空无一人。
这是,她自小生活的青梧山啊!
让她想想,让她想想……
那时,她按住了不老实的平熙,可上一刻还在帮她忙的钱卫,下一刻便捧起那无名画看得痴了。
她有心阻止,谁料,好不容易点了平熙的穴道让他安静下来,腾开手后又准备去拍开钱卫手中的画轴,那幅画忽然发出了一道金光。
闪闪金光笼罩着钱卫呆怔着的面庞,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洛施那样想着,紧接着,金光中迸发出了一股强劲的吸力,钱卫的半个身子涌进了画里。
洛施想到这里,终于恢复了点记忆,她见钱卫半个身子已然入画,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他,结果显而易见,她没能救得了他,将自己也给赔进来了。
只不过,她怎么记得,当时好像有人在她身后拉住了她的衣摆。
洛施脚下的绣鞋停在石子路前,她被那邪门的画吸了进来,如此说来,这里会是画中世界吗?
但为什么会是青梧山?钱卫又去哪里了?
又想到自己先前注视无名画良久,也差点陷了进去,且看到穿着浅金丝线纱裙,配上师父脸蛋的那人,洛施愈发担忧。
“人是找不到了,”洛施习惯性的踢了一脚最前的石子,心想:“如今只能找到脱身的办法。”
待她从画中脱身,去寻钱卫也不迟。
脚步一深一浅,洛施缓缓走过石子路,这些年来,这条小路她走了少说也有上千遍,偷懒不练功时、单纯闲暇时、被恨铁不成钢的师父责骂时,她总爱蹿过这条开辟的小路,往藏书阁跑。
她想起来,在下山前,她最后一次沿着这条路,是因为师父将她从藏书阁拎了出来,耳提面命的叫她收心。
洛施没能听进去,师徒俩再一次争执不下,洛姚见她如此倔,单手合拢手中折扇,点着她的脑袋,当真气狠了,“这些年,你待在这山上心就没定过,分明一心想要往山下跑,根本没将我的栽培放在眼里!”
洛施那时候早就没了离开青梧山的心思,但她在气头上,又被如此冤枉,更是不服气,“您不也没把我当做徒弟!”
“你说什么?”洛姚愣了愣,抵在她头上的折扇仿佛也一块蔫儿了。
“我说的有问题吗?”洛施冷笑,“我这双眼睛像谁,师父究竟在想谁,您老人家不是一清二楚吗?”
她是怎么下山的,洛施有点记不清了,但她始终记得,师父听到她的话后,那张意气风发的笑脸,在一瞬间变为灰败。
现在想来,她对师父所说的“天命”赌气而不遵从,不是看不上他的手段,而是一直以来,有着对身份的介意。
他教她读书习武、练功炼血、送她玉箫和布包,是要她能用上这双眼睛。而偶尔透过这双眼睛看见的,不会是她。
洛施于是想要挣脱那个身份:一个温养着能看见鬼的双眼的替代品。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过了小路的尽头,洛施将双手放在藏书阁上了锁的大门上。她记得,师父将她拎出去后,的确是落了锁的。
原来如此嘛……就连画中世界都停留在她离去的那日。
所以她突如其来的感伤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有人暗中操作呢。
洛施勾起了唇角,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那又怎样?替代品又如何?师父对我的温情或许不是真的,多年的养育之恩却万万做不得假。”
她有过怨,但绝不会转为恨。
门上的石锁似乎有所松动,但洛施推动大门的双手被牢牢禁锢着,她连抬眼的动作都显得艰难。
“施儿?”是师父的声音。
一片寂静中,洛施愣怔片刻,循着声音想要向后看。
神奇的是,她手上的禁锢在这个时候消失,洛施得以转身。
洛姚惯常爱穿红衣,那是一种嚣张肆意的颜色,可洛施觉得他分明是古板又爱较真。此刻,那张俊秀的脸庞洋着笑意,没有被她逼急了而绷紧。
洛施缓步迎上去。她好似忘却了,这里是画中幻境: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种种如美梦却又胜过梦境的现象仿若迷惑了她。
“施儿,这里是你的家。”洛姚站在那里,一副心虚认错的姿态,“师父不该跟你吵嚷,又说了重话将你赶下山。”
洛施依赖地被他拥入怀中,也不说话,依稀能听见几声啜泣。
她初上青梧山时,师父什么都没有要求过她,任她赤脚在石子路上踱步、不慎毁坏园地中大片草药、整宿整宿的不睡觉。
洛施开始学规矩练功,是因为一场意外。
她用那双能看见鬼的双眼,与一个出现在园地附近的鬼魂说话沟通,年幼的洛施没有防备,突被上身。
她因为那次意外,差点失明。
洛施记得,从那以后,她老实了许多,师父也一脸严肃的说要教她防身的功法,她从此一条路走到黑,又跃过了白。
那段时日,她时常做噩梦,不是之前那种不想睡的睡不着,师父就是如此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洛施闭了闭眼,终于肯开口,带着哭腔道:“是徒儿不孝,该向您认错才是。”
倏而,拍抚着她后背的那只手顿住,洛施泪眼模糊的仰头,那张脸已经看不真切。
天地堕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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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施:我哭了,我装的。
第80章 画中仙(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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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世界漆黑一片,只余阵阵清脆——那是拨动着算盘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卫儿——娘在这里啊!你怎么忍心不睁眼看看娘呢?”
钱卫的眉头下意识蹙紧,下一刻,他终于冲破黑暗,睁开双眼。
他娘正坐在床头,含着泪珠弯身看向他。
钱卫不明所以的一动不动,他方才明明听到了有人敲打算盘的声音,第一反应便是他娘,可面前的人?
儿子醒来,卫留济高兴了半晌,可又见他双眼发懵,不由得抬起手,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而后朗声道:“烧退了许多,我儿到底逢凶化吉。”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卫留济身后的她乳娘、莲香还有零星以及家仆若干人等,也发自内心的跟着说:“恭喜少爷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