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她没忍住偏过头,鼻音在这一刻又重了起来。
她情绪满满,话音皆是含着刺,竭力贬低自己也要刺伤别人:“许姑娘回来了,爷居然还能记得妾身,妾身真是好大的荣幸。”
偏生四周安静,她话中藏着的细微抽噎和眼泪砸下来时的声音也都清晰可闻,叫她的利刺瞬间变得外厉内荏。
戚十堰从没有见过这么爱哭的女子,以至于他有些拿她没有办法。
戚十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解下了鹤氅,将其披在了女子肩上,她抽噎声顿了一刹,愕然迷惘地抬头看他,戚十堰垂眸,外人瞧不清他的神色,他沉声淡淡:
“夜间风凉。”
像是在解释自己的举动。
十鸢像是被他气笑了,又气又恼,恨他不解风情,却又觉得难过的情绪被挥散好多。
她白净的脸上泪痕未干,不忿地咬声道:
“爷真是好生有恃无恐。”
她入门为妾,只能依附他生存,他便是什么都不做,她最终也得妥协,可不就是有恃无恐?
戚十堰当然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他越发沉默寡言。
十鸢话说得那么狠,人却是偏开了身子,让戚十堰能够进来。
戚十堰望向她,她低眸不和他对视,手指缠上鹤氅的领口,指骨白嫩和褐色鹤氅交缠在一起,戚十堰陡然想起这件鹤氅适才还披在他身上,他眸色稍顿,似有难言的情绪生起,堪堪移开视线。
深夜入闺房,怎么都不会妥当,戚十堰想说点什么,但十鸢站在门口,她没动,也没催促戚十堰,只是握着鹤氅的指骨处有些泛白。
戚十堰最终还是踏入了房门。
十鸢站在门口,她偏头看着戚十堰的背影,眸色不着痕迹地稍闪。
房间内。
十鸢坐在床榻上,她脚底被冻得冰凉,偷偷地踩在暖炕上焐热,那盏油灯还在燃着,十鸢也依旧披着那件鹤氅,她抱起被搁置在一旁的暖婆子,没有人说话,室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十鸢埋首,她扯着暖婆子外间裹着的狐绒,似是在一根根数着。
总归不肯说话。
但她又时不时地瞥一眼戚十堰,像是在确认他还在不在。
她那双眸子不哭时,总似含着无尽的柔情蜜意,如今偷偷地睨着人,仿佛是在期盼对方先开口。
但比起沉得住气,再来一个十鸢,也是没法和戚十堰相提并论的。
十鸢憋不住了:
“爷深更半夜地来寻妾身,难道就是要和妾身相对而坐,直待天明么?”
她瞧着乖顺,但也是有性子的,否则不会在入府的第一日就哭着转身就走。
但她的性子来得快,也消得快。
叫人很难生出恶感。
戚十堰也是沉默太久,他终于出声:“有人来报,你未用暮食。”
如果是平时,也不会有人特意拿此事来烦戚十堰,但今日特殊,满府的人都见到她哭着跑回院子,本就伤心,再不吃点东西,再好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尤其是在许晚辞出现后,众人就算嘴上不说,心底难免对她的来历有猜测。
她伤心与否,如果他今日表现得无动于衷,日后,外人总会忍不住看轻她一些。
十鸢低下头,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闷闷得叫人难受,她扯唇堪声:
“爷居然会在意这一点么。”
其实她想说的是爷居然也会在意她么,但她说得不清不楚,也是免得自取其辱。
戚十堰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
十鸢也仰起头,她和他对视:“当初爷让妾身进府,就是因妾身和许姑娘容貌相似,借此怀缅许姑娘。”
将自己说成怀缅她人的物件,女子的脸色和唇色一刹间白了下来,她不笨,一直心知肚明自己的处境,事实叫人难堪,但她不肯停下来。
戚十堰一颗心蓦然沉了下来。
她吸了口气,扯唇笑着问:
“如今许姑娘回来了,爷要怎么处置妾身呢?”
戚十堰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她说:“有了许姑娘,爷应该是不需要妾身了吧?”
她直直地和他对视,眼泪汹涌地掉下来,她也不在乎,自嘲道:
“妾身本就是赝品,如今正品回来,妾身再留下来,便是要碍眼,不是么?”
戚十堰想打断她:“没人这么说过。”
十鸢不听他的,她擦了把脸,急促地吸着气,不断抽噎道:
“妾身本来觉得做妾已经是一道坎,但事实总是叫人更难堪,妾身入了戚府,自当以爷为主,便是替身,妾身也一直觉得,许姑娘不在了,总有一日妾身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现在呢?”
她哽咽地问:“如今许姑娘回来了,难道爷还能越过许姑娘看见妾身么?”
她问他,她如今连当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他还能看见她么。
她的话如同惊木,也如同沉石,毫不留情地嵌入心脏,柔软的血肉倏然泛起一阵难言的疼意,隐秘却也真是存在。
戚十堰想告诉她,这世间没人会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只是个俗人,看得见她的难过和欢喜。
但最终,戚十堰只是低眸沉声道:
“陆十鸢,你从来不是替身。”
十鸢握住了手帕,她脸色微白地闭上眼,根本不信他这番话。
她不肯交流,自顾自地陷入情绪。
戚十堰也陷入沉默,他要解释什么呢?她说得没错,许晚辞既然回来,只要许晚辞想,戚夫人的位置便只能是许晚辞。
——他欠她一条命。
戚十堰起身:“好好休息。”
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圆桌上,见女子仍是垂眸不肯说话,他也不再停留,转身出了泠兮苑。
房门被打开,又被关闭。
十鸢终于抬眸,她转头往圆桌上看去,眸色倏然一顿。
那是她白日中买的那支红梅步摇。
十鸢起身,她走近圆桌,终于看清楚红梅步摇和白日中见得不太一样,应是断过,中间有瑕疵,却是被人妥善地处理好,精雕细琢出数朵绕枝红梅,于是,纵是有细微不同,这支红梅步摇仍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十鸢安静下来。
她望向室内沙漏,距离她从前院回来,也不过三个时辰,他这期间便是做此事去了么。
十鸢迷惘,也不解。
许晚辞回来了,戚十堰的心神思绪不该是都在许晚辞身上么。
这一晚,很多人彻夜难眠。
戚十堰夜入泠兮苑的消息不是秘密,翌日就传遍了府邸,众人也立即明白这是个讯号,府中对泠
兮苑自是不敢有一点怠慢。
许晚辞当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只是怔了一下,许久,她垂眸呢喃: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重情义,也重责任。
那位陆姨娘既然入了戚府,戚十堰便不会弃她于不顾。
许晚辞曾欢喜他这一点,如今也因这点难过,但她又觉得有些高兴,心底的酸味苦涩难与人言。
她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其间的阴差阳错,怪不了任何人。
天际才泛白的时候,晴雯来伺候了,她偷摸地和十鸢道:
“奴婢听说那一位昨日就住进了菱荣苑,就再也没出来过。”
十鸢恹恹地耷拉着眸眼,什么都没说。
不止这一日,再往后,许晚辞也不曾出过菱荣苑,她安静得仿佛没有出现过。
直到三日后,宋翎泉直奔戚府而来,他直接入了前院,呼吸不稳:
“当真是许晚辞?她没死?!”
戚十堰抬头看向宋翎泉,宋翎泉骤然一顿,激动的情绪稍褪,他顿了一下,才道:“我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数年旧识,许晚辞死后,也是他们一起把许晚辞下葬的。
他今日一得消息,就立刻来了戚府。
他对许晚辞的情感莫名,他惯来怜香惜玉,但许晚辞不同,他初见她时,就知晓她爱慕戚十堰,也觉得她和戚十堰天生一对,纵是许晚辞再生得好颜色,他也对许晚辞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他敬于许晚辞敢豁出性命去救戚十堰。
或许是那日的情景过于惨烈,所以,宋翎泉久久不曾忘怀,让他也难以接受有人冒名顶替许晚辞的存在。
戚十堰垂眸,沉声平静:
“柏叔开棺检查过了,棺木腐朽,里面除了陪葬品,空无一人。”
坟地不曾有崛起的痕迹,如果有,戚十堰不可能没有发现。
所以,答案很明显。
还未下葬时,就有人开棺,将许晚辞带走了。
戚十堰蓦然闭上了眼。
第30章
泠兮苑里头沉寂了三日,十鸢终于出了泠兮苑,她发髻上簪着那支红梅步摇,直奔厨房而去。
晴雯赶紧追过去,这三日姨娘一直抱着那支红梅步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今日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终于肯踏出泠兮苑。
想通也就罢了。
晴雯担心的是姨娘会想岔了,一时赌气做出叫自己后悔的事情。
这世间女子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的时候。
眼见姨娘踏入了厨房,晴雯一顿,下一刻意识到姨娘要做什么,陡然松了口气。
整个厨房的人看见十鸢都是一愣,十鸢也顿了一下,她绞着帕子,眸中藏了点不自在,道:
“我借用一下厨房。”
厨房内的李大娘上前道:“姨娘有什么要做的,直接吩咐奴婢们就是了。”
十鸢不愿意,她耷拉着眸眼,闷声道:
“我要自己做。”
有人扯了扯李大娘的衣袖,李大娘也反应过来,这陆姨娘是要讨好将军呢,李大娘忙笑着道:
“那奴婢们给姨娘打下手,这烧锅烧灶的也是件麻烦事。”
十鸢没有再拒绝。
她才入府时,就装模作样地向柏叔打听过戚十堰的喜好,柏叔或许是因为真的希望撮合她和戚十堰,对此是知无不言,因此,十鸢也了解戚十堰饮食上的喜好,很意外的,戚十堰喜欢甜食。
十鸢还记得当时柏叔心疼叹气的神情。
柏叔是戚十堰初次上战场时救下来的孤寡老人,从此一直留在戚府照顾他。
戚十堰不是出身世家,他自幼时也贫苦,能填饱肚子就是不错了,一点甜味都能叫人回味许久。
十鸢也曾体会过这种滋味。
十鸢是下过厨房的,在没进春琼楼前,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自是没错的,她又是个女孩,几乎是从记事起,就要跟在娘亲身后捡草根,五六时就真的进了厨房。
但时过境迁,她再站在厨房时,难免觉得陌生。
好在她如今的身份是陆家女,对厨房陌生才是正常,有人帮忙打下手,十鸢要轻松好多,她做足了生手的姿态,面粉甫一倒出,她就被呛得直咳嗽。
在场的人见状,都不禁担心起她做出来的成品真的能吃么?
晴雯抵了抵口鼻,也有点不忍直视。
偏十鸢格外认真,叫众人也不敢阻拦,半个时辰后,十鸢终于在众人帮忙下,手忙脚乱地做出一盘桃花糕。
瞧着厨房内的狼藉,晴雯愣是在二月天生出了一头冷汗。
十鸢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忍不住地脸红,呐呐道:
“辛苦你们了。”
没人敢应承她的客气,十鸢将糕点仔细装盘,再装入食盒,才有点赧然地拎着食盒出了厨房。
晴雯紧跟着她,眼见姨娘走的路线是朝着前院去的,忍不住地低声问:
“姨娘是要去前院么?”
十鸢拎着食盒的手指稍微用力,她眉眼情绪寡淡了些许,低声问:“我去不得么?”
晴雯不敢再说话了,生怕再揭姨娘伤疤。
那日将军都亲自泠兮苑看望姨娘了,姨娘今日应该不会再被拦下了吧?
十鸢是特意挑的戚十堰在府中的日子,来的前院,但她不知道的是,宋翎泉也在前院。
戚十堰一听见陆姨娘求见,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女子的自嘲,他眸色微不可查地稍凝,沉声道:
“让人进来。”
宋翎泉忍不住地皱起眉头:“许晚辞都回来了,将军还留着她做什么?”
宋翎泉看得清楚,不论陆十鸢是否无辜,她再留下来,迟早会成为将军和许晚辞之间的一根刺。
十鸢进来时,就听见了这一句,她双脚仿佛被钉在了门口,直直地望向戚十堰。
书房内的二人察觉到什么,都转过头来,意识到她听见了宋翎泉的话,戚十堰忍不住地额角作疼。
宋翎泉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许是才厨房忙碌了一番,女子乌发有细微的凌乱,下颌处沾了点不易察觉的面粉,她被宋翎泉的话刺得脸色微白,稍顿,她咬着唇硬是踏入了书房。
像是强行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他们都得承认,她的确是留下了痕迹。
十鸢拎着食盒的手指都有点泛白,她将食盒放在了书房内的案桌上,就摆在戚十堰眼前,她垂着白净的脸,话音软绵含刺:
“妾身差些以为自己是宋将军府中的人了,来去与否的命运居然是掌握在宋将军手中的。”
宋翎泉被怼得噎住。
十鸢将桃花糕端出来时,戚十堰第一眼就认出那并非是厨房所出,厨房人精细,连摆盘都要精致,而这盘糕点连大小都不一。
再见她模样,戚十堰立时意识到这盘糕点出自何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