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无所知。
等诗意回来时,十鸢早收拾好了情绪,诗意端给她糕点:“姑娘垫垫肚子就好,但也不要贪食。”
诗意担忧,万一所谓的贵人让姑娘喝酒呢?酒水易占肚,到时候姑娘如果出了差错就不好了。
绿诣在傍晚前来通知她,自是给了她梳妆打扮的时间,十鸢下咽着糕点,她吃得不慢,却是没有弄乱一点妆容。
与此同时,前楼的一个雅间内。
晴娘没在门口迎客,而是垂首立在雅间内,春琼楼本是来寻欢作乐的地,雅间内轻纱垂幔,烛火被罩子笼住,只呈现出暖暗的光线,外间时不时传来的弦乐声不停蔓延着暧昧旖旎。
在晴娘面前,有人落座,圆桌上的烛火模糊了他的面容,仿佛有些刺眼,他偏了偏头,立即有人撤下灯盏,灯盏被端起来时,被罩子笼住的火苗让他的眉眼点亮又很快寂灭下去。
晴娘皱眉,低声:
“主子何必亲自上来?”
她视线落在男子落座的轮椅上,心底不乏担忧。
他笑了一声,声音举重若轻地传来:“既然来了,总不好一直待在院中。”
晴娘不再劝说,低声禀报:
“自宋翎泉出现在衢州,王家明里暗里给宋翎泉送了诸多好处,今晚王家二公子订了颂兰间,想来宋翎泉应该也会出现。”
衢州城和幽州城相邻,宋翎泉乃是戚十堰的副手,他忽然出现在衢州城,让人很难不怀疑戚十堰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
宋翎泉跟着戚十堰也是立功不菲,但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贪财爱色。
王家想要讨好宋翎泉,自然会投其所好,所以宋翎泉今晚出现在春琼楼的话,一点也不会让人意外。
晴娘余光瞥见周时誉,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主子在衢州城的这段时日,属下会让十鸢侍奉主子左右,她自小生长在衢州城,对衢州城最是了解不过。”
听见意料之外的名字,周时誉忽然抬头朝她看了一眼,晴娘半点不怵他。
有资料呈在案桌上,轮椅上的男人垂眸翻看,他指骨修长,帛巾衬得仿若一柄玉质扇骨,他轻缓地颔首,余了些许慢条斯理:
“你安排即可。”
*******
十鸢准备出发时,诗意忙忙替她寻来油纸伞,十鸢才发现外间不知何时又落下了细雨。
但不等走到游廊,诗意就被绿诣拦了下来,十鸢懂得规矩,也没想让诗意陪着,这种时候有人陪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绿诣转头看向十鸢:“十鸢姑娘请随我来吧。”
十鸢安静地接受安排,只是不着痕迹地攥紧了油纸伞,手指骨节处露了些许白色。
后门处的帘子被掀开,刹那间,热闹声传来,琵琶声绕梁,十鸢抬头望了一眼,恰好见到男女伴随着酒水仿佛要融在一起,靡乱得厉害,十鸢只是习以为常地收回视线。
绿诣将油纸伞递给一旁的小厮,领着十鸢往楼上走,一边低声交代:
“贵人在雲梅间,十鸢姑娘侍奉贵人时,只需记住一点,万事以贵人为主。”
十鸢惊愕。
她当然听得懂绿诣的潜台词,绿诣是晴娘的人,她传达的自然是晴娘的命令,这番话就是告诉她,她的任务不是她想象中的探听情报,她要做的就是听话而已。
绿诣的言下之意,也是要她保护好贵人。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掩住眸中情绪:“十鸢知道了。”
雲梅间,绿诣扣了扣门:
“公子,十鸢来了。”
须臾,门被推开,晴娘恰好从里面出来,她望向十鸢,意有所指道:“侍奉好公子,可别怠慢了。”
十鸢呼吸一轻,她握紧了手帕,再抬眸时,脸颊已经飘了些许赧然的绯红。
旁边有人朝这边看来,也只笑:“晴娘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宝贝,也不带出来见见人。”
晴娘斜嗔了那人一眼:
“爷都说了是宝贝,岂能轻易让她露面?”
说话间,十鸢被晴娘推入了雅间内,外人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女子白皙的脸上染了红,仿若红霞一般,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甚是诱人。
门一关,外间的吵闹声被盖得七七八八,十鸢心下也不由得一提,她抬起头,待看清她要侍奉的贵人时,倏然一怔。
十鸢的视线堪堪落在那人坐着的轮椅上。
她忽然懂得了,为何晴娘会不顾忌她还未过及笄礼,就舍得让她出来见客。
雲梅间除了贵人和她,再没有其余人。
仿若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抬起头,十鸢再是立时收回视线,也来不及了。
十鸢听见贵人笑了一声,和煦温声:
“某有疾在身,姑娘莫嫌弃。”
十鸢望见贵人腰间的玉坠,她握紧了双手,遂顿,她
也轻笑,弯折下堪堪一握的腰肢,是楼中教导过的最温顺的姿态:“是公子不要嫌弃十鸢才是。”
胥衍忱轻轻摇头,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他轻缓地颔首:
“过来坐。”
十鸢依言过去,待垂颈坐下时,些许春色从衣襟处乍现。
胥衍忱微微偏过头。
火光明暗间,他的侧脸轮廓浓影,温雅贵重,也让人看得不真切。
十鸢也看不真切,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拢起了有些滑落肩头的衣襟。
第4章
雅间内燃着熏香,袅袅白烟顺着香炉升起,安谧的室内因着外间的喧闹仿佛也晕染着些许旖旎。
十鸢只似寻常青楼女子般,替胥衍忱倒满了酒:
“公子要喝酒么?”
她含了笑,眸中仿若水色潋滟,半点酒水未沾,却给了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感觉,她将酒杯端起,像是要喂到胥衍忱唇边。
雅间的位置都安排得很有心机。
十鸢只要稍稍侧身,就能够依偎到胥衍忱的怀中,也让二人靠得很近,胥衍忱轻而易举地闻见女子身上传来的隐秘暗香,他仿佛一顿,又仿佛没有,从容地接过杯盏。
酒水沾了沾唇。
十鸢瞧见,她轻垂下眼眸,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身侧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敛眸坐着,靠着椅背的身体松弛又笔挺,他态度温和,又或者是情绪淡得让人辩察不出,只能当他温和从容,和春琼楼格格不入。
十鸢不由得恹住。
她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会出师不利,至于晴娘曾说过的她生来就是要哄骗人的话仿佛是假的一样。
眼前人根本不为她所动,连她递过去的酒水都懒得尝一口。
十鸢垂眸,黛眉透着了些许沮丧:“公子是不喜欢喝酒,还是不喜欢十鸢倒的酒?”
暖暗的灯火融融拢住她沮丧委屈的脸,姣好的眉眼恹恹地耷拉着,她话音低落,偏尾音勾起,仿佛和烟雾缠绵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她是否是故意。
胥衍忱偏头看她。
难道晴娘让她过来时,没有告诉她,她不需要如此么?
许久,胥衍忱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的杯盏推向她,稳声解释:
“和姑娘无关,是我前两日染了风寒,不宜饮酒。”
十鸢惊愕,她一下子变得慌乱,忙忙抢过酒杯,急道:“公子不能喝酒,不喝就是了!”
十鸢掩住心底的意外。
前世,她被陆家赎身后,也见过不少出身贵重的人,再是自谦,他们骨子中也透着高高在上,心情好时,自是乐意哄哄人,但绝不会自降身价和她这种身份的人解释什么。
胥衍忱一口一个姑娘,十鸢分不清他这是尊重,还是疏离。
她也不在乎。
十鸢将酒杯收起来,轻拍胸口,松了口气:“要是公子出事了,晴娘定然是饶不了我的。”
十鸢面上仿佛不安,心底却是叹了口气,今日但凡换了个人,谁管他是否风寒呢,既然踏入了春琼楼,总得留点银子下来。
同样的酒水,但春琼楼的酒水比一条街外的景福楼要贵上数倍。
至于原因,众人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晴娘曾三番四次地提起过,只要人来了,往死里割就是了,十鸢记忆深刻。
她瞥了眼案桌上的酒壶,这一壶酒水就是十两银钱,寻常百姓家一月开销都不一定有这么多银钱,但在春琼楼中,不过是一壶酒水的价格罢了。
销金窟,不外如是。
胥衍忱半点没信她的话。
晴娘能当春琼楼的负责人,当然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她会将程十鸢送到他跟前,某种意味上,早就是一种偏袒。
胥衍忱勾唇,一语双关:
“她不会罚你。”
十鸢被堵住,她不知道胥衍忱对春琼楼了解多少,也不好辩解,刚想说点什么,隔壁颂兰间忽然传来声音。
她立时顿住,转头朝颂兰间望去,十鸢眸色稍凝,她记得春琼楼各个雅间虽没有隔音,但也不至于谈话声都能传到隔壁。
十鸢朝墙壁看了一眼,敏锐地察觉到那层墙壁好像比平常时候单薄了许多。
十鸢意识到什么,她呼吸轻了许多,立时安静下来,隔壁传来的声音越发清晰。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
隔壁的对话声隐隐传来:
“……婉余姑娘可谓是冠绝衢州城,宋大人要是喜欢,我安排让婉余姑娘明日陪大人游湖如何?”
十鸢听见顾姐姐的名字时,不由得抬起头,她没听见有人回答,反倒是听见了顾姐姐的声音:
“难道爷不想让奴家陪您么?”
十鸢皱起眉,顾姐姐惯来不喜欢白日见客,像这种陪人游湖更是少有,尤其还是这般主动。
十鸢隐晦地望了眼胥衍忱,心底隐约猜到顾姐姐应当也是有命令在身。
隔壁又响起一阵调笑声,最终,有道声音传来:
“有佳人相伴,宋某当然求之不得。”
听见这道声音时,十鸢没有控制住,她倏地转头望向颂兰间的方向,她脸色稍稍变化,竭力控制,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这道声音——
十鸢还在惊疑不定,她攥紧了衣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宋翎泉不应该出现在衢州城才对。
胥衍忱拨弄了下杯盏,他忽然朝女子望了一眼。
许久,等隔壁彻底安静下来,十鸢终于按捺下心底的惊疑,然而,她听见一声问话:
“在想什么?”
她抬眸,倏然和胥衍忱四目相视,十鸢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但下一刻,十鸢扫了眼胥衍忱腰间的玉坠,又想起了绿诣的话,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掩唇道:
“奴家是听见了顾姐姐的声音,有些失神,还望公子不要怪奴家。”
她不是不想说实话,但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声音耳熟。
许是有隐瞒,奴家二字被她说得又轻又软。
有人默了一息。
他掀起眼,平静道:“你不必这样自称。”
十鸢倏然怔住。
许久,她才堪堪垂眸:
“十鸢听公子的。”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外间的丝竹声也渐渐停息,有人敲了敲门,打破了雅间内的安静:
“主子,时辰不早,您该休息了。”
十鸢抬眸,她一时不知是该回去,还是该和胥衍忱走。
胥衍忱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冲她颔首:“早点休息。”
这是让她离开的信号。
十鸢接收到,立即起身,冲他轻折了一下腰肢:“十鸢告退。”
门被推开。
十鸢出去时,看见门外站着的男人,他心情像是有些不妙,脸色冷沉,朝她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一刹,像是有些意外,紧接着,不含任何意味地冲她点了点头。
等十鸢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时,周时誉才进了房间内。
胥衍忱依旧坐在案桌前,他垂眸望着酒杯,烛火暖暗,也掩埋了他的神情。
周时誉满腹疑惑:“宋翎泉早就离开了,主子怎么待了这么久?”
胥衍忱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周时誉没再问,准备推着主子回去时,才惊觉没闻见酒水味,他语气不明:
“晴娘这次安排的人看来有点呆啊,居然连倒酒都不会。”
胥衍忱掀起眼,淡淡道:“你很不满意晴娘这次的安排?”
周时誉立即闭嘴。
他闭了闭眼,按住不该有的情绪:
“是属下失态。”
轮椅在被推着往前走,胥衍忱仿佛感觉不到周时誉的情绪变化,他平静道:
“有些事,不该别人过问,但晴娘看不惯你,难道你不知道原因?”
周时誉被堵得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晴娘对他不满,毕竟,顾婉余是晴娘的人,而他和顾婉余有了交集后,彼此关系一直未有定论,晴娘恼他招惹了顾婉余。
周时誉想起适才他撞见的那一幕。
女子风情万种依偎在宋翎泉怀中,乌发和男人的衣襟缠绕在一起,和他擦肩而过时,她不曾投来一记眼神,二人仿佛从不相识。
她惯来拎得清。
她从来都将任务和私情分得清楚,在她眼中,私情永远比不过任务。
周时誉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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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鸢回到绥钰苑后,一直心神不宁。
宋翎泉。
她会认识宋翎泉,还要托前世陆家的福。
陆家惯来会做戏,将她献给了戚十堰时,也是一派难为情的模样,道是替她谋了一门亲事。
戚十堰心底的妻子之位一直都是那位许姑娘,自然不会另娶他人。
陆家想要将她献过去,但也不可能让戚十堰娶她为妻,他们理所当然地提出做妾一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是戚十堰不会娶妻,她嫁过去,虽是妾室,但也和正室没有区别。
彼时,她未曾看透陆家的真面目,心底还记着陆家替她赎身的恩情。
但报恩不等于去给人做妾室,对此,十鸢只能说她要考虑一番。
也是这时,她意识到,她的路引和名帖都在陆家手中,她被收做养女后,她的婚嫁一事其实都掌握在陆家手中。
她根本没有自主的权利。
她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陆家根本不可能给她拒绝的机会。
没几日,她就被强迫地送往幽州。
也是在幽州,她认识了宋翎泉,宋翎泉贪财爱色,但在幽州的时日,宋翎泉对她一贯是冷嘲热讽。
十鸢知道原因。
宋翎泉是觉得她占了许姑娘的位置,借和许姑娘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上位,这等手段令他们这些旧相识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