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听出了她的拒绝,岑默侧身退让出路:
“是岑某鲁莽了。”
这一声鲁莽,岑默承认得没有半点为难。
他看得出十鸢不排斥杀掉戚十堰,她是真心觉得她做不到,他和戚十堰没有相处过,论了解自认是不如十鸢的,既然如此,他便不会盲目地妄下定论。
再有一点,岑默看得出十鸢拒绝的真正理由。
——谁叫他提前说了主子不希望她再掺和进去。
十鸢和他错身离开,岑默转头看着她的背影,便是四周没有外人,她走路间也和这城主府的婢女相仿,只是没有那种谦卑恭敬之态,但也和他第一次见她时没有一点相似。
岑默心底轻啧了一声,真是谨慎。
他有点漫不经心地想,或许他也能找晴娘借一个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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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岑默一耽误,十鸢到正院的时间不由得有点晚了。
胥衍忱眉眼清润地望向她,透了点询问之意,十鸢没有隐
瞒,提起了岑默找她的事情。
胥衍忱眸色微微有点浅淡,不见温和,倒是透了些许仿佛玉石般的冷硬。
他不会拦住十鸢出任务,便是她当时要亲自解除那些刺客,胥衍忱也没有半点阻拦。
她有自己想走的路,也的确需要展露实力得到其余人的尊重恭敬。
但他不会主动让十鸢去杀人。
她和戚十堰相处数月,且能在戒备森严的戚府拿到城防图,见微显著,从中便可窥得戚十堰待她不错。
胥衍忱不知道十鸢对戚十堰会不会有愧疚。
如果有,他不会叫这种愧疚加深。
便是没有,他也不希望她心底会留下痕迹。
她非是草木,也非是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岂能要求她对任务对象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两城交战,纵是幽州城有三郡相助,但他们也不是没有一点优势。
她已经做了她该做的。
如果什么都需要她来扫平,这场战争才能赢,那么,某些人趁早退位让贤,叫她得到她应有的位置和待遇。
十鸢第一次听见公子稍许的冷声:
“不许去。”
十鸢眨了眨眼,她替胥衍忱研磨,轻声道:“他说公子不想让我再掺和,我便拒绝了。”
她还有其余的事要做,自认比杀了戚十堰要重要。
闻言,胥衍忱眸中的冷意才渐渐淡去,再回想女子说话时的自然而然,他忍不住地喟叹了一声,她有时乖顺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让人难以想象她杀人时的果决和冷静。
简直判若两人。
但也正因此,恐怕这世间根本没有人能对这份特殊感到无动于衷。
被她放在心上的人,总是轻易地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叫人难以抵抗。
和衢州城尚算平静的气氛不同,幽州城早吵成了一团。
除了戚十堰,其余人听见胥铭泽的命令都觉得不敢置信,脑海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让城?
是胥铭泽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幽州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如果当真让了出去,再想要夺回来根本就是难如登天!
众人不解,不论是地形还是人数,都是他们占优,为什么要不战而降?
便是这几次和衢州城交锋都不得好处,他们也没有觉得这么绝望过。
胥铭泽笑意不达眼底:“难道和衢州城交锋以来,你们赢过一次?”
兵马调动,粮草先行,已经两个月过去,但他没有听见过一次好消息。
众位将军脸色难堪,他们也不知道衢州城怎么会那么难打,衢州城仿佛知道他们的薄弱之地一样。
胥铭泽没管他们,下了命令:
“拿一场必输的战争去换本王的王妃,难道你们有意见?”
一切的疑惑在看见被推上城池的女子时,众人瞬间有了答案,作为幽州城的老将,曾和戚十堰一起上过战场的人,都认得出那名女子是谁。
许晚辞。
曾跟着戚十堰的小姑娘,在三年前的战场替戚十堰挡箭而亡。
前日隐晦劝阻戚十堰的老将立时明白了为何戚十堰会选择将一切交给胥铭泽决断。
臣子之妻忽然变成王妃,他不是不知道戚十堰立牌位为妻一事,但如今呢,许晚辞成了幽王妃。
而他们效忠的人,将他们拼死镇守的城池拿来交换一名女子。
一切都是荒唐至极!
老将望向戚十堰,比起胥铭泽,戚十堰在军中的威望更深,但现在他也只是沉默。
老将忽然觉得迷惘,幽州城对于他们来说,到底算什么?
战鼓响彻天地,有人拽了一下老将,想让他开口劝解,毕竟他也曾是提拔过戚十堰的人,但老将只是彻底沉默下来。
他的沉默让众人也安静下来,整个军营陷入一片死寂。
他冷眼望着这一幕,任由胥铭泽在军中胡闹。
他亲眼看着大军一退再退,退到了幽州城外三十里,但他没有跟着退,他站在幽州城城池上,看着整个幽州城城门大开,占领幽州城后,岑默的确是守信,将许晚辞放了回来。
老将却很难不升起一个念头——为何许晚辞没有死在三年前?!
有人叫他一起离开,老将只是坐在城池上:
“我守了幽州城三十载,早就离不开了。”
戚十堰转头看向他,惯来将他当做亲子侄的人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上前一步,声音艰涩:
“刘将军。”
刘将军早生了银发,他望向戚十堰,第一次眼中露出失望:“我往日觉得再没人比你更适合战场,今日看来是我错了,你应该是位私臣,而不该是一军将领。”
十万大军的性命都托付于你手,满城百姓也寄希望于你身,但你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他们。
不战而降啊!被抛弃的满城百姓!
都是耻辱!
戚十堰呼吸粗重,他胸腔内心跳声如擂鼓,许久,他被压弯了腰,他知道他带不走刘将军,他往回看,胥铭泽正冷眼等着他。
戚十堰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他终是转身,一步步地朝胥铭泽走去。
仿佛深陷泥潭,他快要抬不动脚了,但依旧在朝前走。
刘将军叫住了他:“将军,你是否想过,他们也许会屠城?”
纵是不会,杀伤强掳,也足够叫这幽州城一夕间沦为地狱,惨不忍睹。
戚十堰脚步一顿:
“他们不会。”
他说:“祁王不是王爷,于燕云之地,他皆是仁名。”
刘将军忽然大笑出声:“原来将军把满城百姓的性命寄托于敌人的仁慈上。”
他没再叫住戚十堰,早是老泪纵横。
刘将军坐在城池上,他静待祁王的人入城,岑默一眼就发现了他:
“刘将军没有跟着一起撤退?”
刘将军头也没抬:“我死也会死在幽州城。”
“不过宵鼠之辈,岑大人很得意么?”
岑默勾唇笑:“刘将军想骂就骂,能靠一个人解决问题,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呢?”
刘将军没再说话。
岑默却是站在城池上,望着退去的大军,眸色渐渐加深:
“况且,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幽州城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地势和戚十堰。
拿下幽州城只是一个开始,戚十堰的反击必然会很快到来,如果他们守不住,今日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一点,岑默明白,刘将军也清楚。
刘将军不是猜不到戚十堰会选择让城,必然会有后手,对于幽州城,岑默拿得下,却未必守得住。
岑默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将军:
“想来刘将军会选择留下,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将军当真觉得那位会是位明主?又或者今日一事再次重演,将军觉得戚十堰是会拦住那位,还是会继续听命行事?”
在听见十鸢对戚十堰的评价时,岑默立即改变自己作战方法。
“我听闻刘将军镇守幽州城已经有了三十年。”
一位君上的将军和一位百姓的将军,两者的意义可是截然不同。
刘将军沉默,最终,他哑声道:
“不伤城内百姓一分一毫。”
岑默颔首保证:“自然。”
刘将军站了起来,他站到了岑默背后。
第49章
顾婉余得到撤离的消息是戚府的人送来的。
宋翎泉仿佛消失了一样。
罗姨娘慌乱中给她递了消息:“赶紧收拾物件,戚府派人传来消息,让我们跟着一起走,快些!都别耽误时间!”
顾婉余眸色稍闪,她没有犹豫就准备收拾行李,和宋府人一起撤离。
也是撤离过程中,顾婉余才知道胥铭泽放弃了幽州城,而原因就是许晚辞,顾婉余一边觉得荒诞,一边将许晚辞的重要性往上提了提。
撤离幽州城时,顾婉余掀开帘子,见到路边堵满百姓,哭声连绵不绝:
“将军为何要弃我们于不
顾啊!”
顾婉余看得分明,一开始百姓们只是在不安地询问军队是要去何处,后来人群中有人冒出这种声音,渐渐的,这种声音汇成一片,顾婉余眼神渐渐晦暗,这般下去,很快,全城百姓都要知道她们被戚十堰抛弃了。
戚十堰镇守幽州城将近十载,在百姓中的威信非是寻常人可想象的。
但今日,所有都尽毁一溃。
有人在刻意地想要让戚十堰尽失人心。
在戚十堰决定让城时,那个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顾婉余一眼就认得出是谁的手段——岑默。
顾婉余放下提花帘,她没再看下去,对她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三十里路,戚十堰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艰难,直到扎营待停,一辆马车从后方追来,从马车中下来一位女子,她一袭银白色襦裙,上点缀着绯红的梅花,她容貌秾艳,站在人群中,仿佛能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她在这一刻也的确万人瞩目。
但许晚辞忍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四周气氛沉默而冷凝,他们望向她的眼神都透着刺骨的仇恨。
许晚辞呼吸有一瞬间急促,在衢州城拿她做交换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最好是死在衢州城池上,那样的话,她也许会留下一个美名。
但如果她活着回来,她会背上一世骂名。
纵是有人会觉得岑默卑鄙,纵她在其中也无辜,但的确是因她而痛失一座城池。
从她醒来那一刻,她好像只有一条忠烈之路可走。
为什么都要逼她死。
为什么她活着就要名声尽失。
许晚辞闭眼,清泪倏然掉下来,她浑身骤然无力,整个人从高处跌落,有人惊慌地上前接住了她:
“阿晚!”
戚十堰晚了一步,他沉默地看着胥铭泽将许晚辞带入了帐篷,须臾,他沉声叫了大夫,转身跟着一起进了营帐。
军医替其把脉后,数针就让她醒了过来:
“王妃身体虚弱,莫要再让王妃情绪激动。”
许晚辞一醒来就听见这句话,她怔怔地望着帐篷的屋顶。
……王妃。
她的身份已经盖棺定论。
胥铭泽满脸阴鸷焦急地询问她的情况,许晚辞终究是出了声:“我……没事……”
戚十堰沉默地望着这一幕,除了他们三人,没人跟着一起进来,军医也退了出去。
戚十堰只是望了眼二人交缠在一起的双手,许久,他低声问:
“她呢。”
胥铭泽冷冷地皱眉,他当然知道戚十堰在问什么,他有意让戚十堰滚出去,但在对上戚十堰的视线那一刻,胥铭泽莫名想起了今日发生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今日对戚十堰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想至此,胥铭泽冷哼了声,终是将声音咽了下去。
许晚辞偏过头,她脸上还有泪痕未干,她只是安静地望向戚十堰,一脸迷惘。
戚十堰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他眸色深沉:
“你有没有见过陆十鸢。”
陆十鸢?
片刻,许晚辞脸上有一刹间的迷惘,她直到这一刻才知道陆十鸢也被掳走,许久,她才哑涩地出声:“……我没有见过她。”
许晚辞没见过陆十鸢。
从那一晚开始,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戚十堰沉默,他心中或许早有一种猜想,尤其是在察觉衢州城对幽州城的弱点尽数掌握在手的时候。
但哪怕从许晚辞口中得到了答案,他依旧是不敢确认。
最后一晚,她险些丧命,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她或许早就死在胥铭泽的手下。
她如果真的是祁王的人,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击之力。
戚十堰在给她找借口。
但戚十堰比谁都清楚,能靠近书房的人,如果必然会有一个人有问题,那么只会是陆十鸢。
戚十堰不知道是怎么出的帐篷。
柏叔也来到了扎营之地,他苦涩地看向戚十堰,低声:“将军,府中的奴才能遣散的都遣散了,老奴只带了数人。”
戚十堰低低地应了声,他抬头望向幽州城的方向,眸色晦涩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