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卢克挠头,“没考虑周到。”
安普张大嘴,还没回过神来。
卢克看了看白棺,又看了看诺兰:“那这个……”
诺兰淡道:“葬了吧。”
天已黑透,雨依旧哗哗下着,教堂内无法留宿,这荒郊野外只有瓦多佛家的庄园可去。
卢克本想在地下室凑合一晚,诺兰说:“去瓦多佛家的庄园吧,去看看瓦多佛小姐生前住过的地方。”卢克一想有理,于是准备搭乘诺兰的马车去往瓦多佛庄园。
卢克正三步并两步往旋转石阶上窜,未想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跟在后头的诺兰等人纷纷看向卢克,只见旋转石阶的阴影里慢腾腾地ῳ*Ɩ 走出一个人来。
是今日主持葬礼的老牧师。
“你怎么在这?”卢克认出了老牧师。
老人紧了紧袍子,颤巍巍地开口:“我来看看你们是否需要什么。如果没什么需要,我就先上去了。你们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卢克瞪眼站在原处。这老家伙不知在那里偷听了多久的壁角,谁授意的?瓦多佛子爵?
诺兰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走吧。”
白薇跟在诺兰身后,一同走出了地下室。卢克和安普走得快,已经奔着教堂后停着的马车去了。
诺兰放慢脚步等着白薇。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教堂主室,白薇突然停下了步子。
“怎么?”诺兰侧身问。
一股奇异的灼热感从脚底攀升而上,白薇下意识揪住了衬裙。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抬头看向诺兰。那股灼热感越来越明显,仿佛一团火在她的皮肤上灼烧。
“疼……”她试图抓住祷告席,可是她忘了自己已是一抹幽魂,什么也抓不住。骤然失了支撑,她摔倒在地。
疼。太疼了。她颤抖地蜷成一团。钻心的疼痛从皮肤上的烧灼蔓延到了骨头里,她的骨头和内脏撕裂般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被开膛破肚时的痛苦不及此时万一。
“啊——”尖锐的叫声刺破教堂的穹顶。可是除了诺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哭喊。
深夜的教堂静悄悄的,穹顶和四壁的彩色玻璃像一千只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一方空荡荡的祷告席。
诺兰肩头的鹦鹉突然张开翅膀,飞上了白薇头顶。
白薇一抬眸便对上了那双鬼火般吓人的绿眼,然而刺骨的疼痛让她忘记了恐惧。她直直望进黑莓的眼睛,仿佛掉进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诺兰,你看她的骨头和皮肤。”那个声音带着几分惊叹,“她正在生长。”
***
黑漆漆的树林里,卢克和安普勾着背缩在马车的坐垫上。夜间温度低,还下着雨,哪怕马车内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诺兰大人什么时候过来啊。”安普吸了吸鼻子,“这都好久了。”
卢克搓了搓手:“别吵吵。”
安普安静了两秒,忽然又道:“你发现了没有,这辆车有古怪。”
卢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懒得搭理他。
“我说真的。”安普神秘兮兮地凑近卢克,“这辆马车,没有车夫。”
卢克一愣。他一回想,还真是。从白日里那场意外,再到搭乘这辆马车,从头至尾他只见到诺兰一个人,确实没有马车夫。可是没有马车夫,马车是怎么行使到圣玛丽恩教堂的?难不成拉车的马自己认路?
两人对视一眼,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马车的门被人哗地拉开,夜里的寒风灌进了车厢。卢克和安普一个激灵,两个人抱在一团哇哇大叫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是诺兰的声音。
卢克轻咳一声,端坐好:“没什么,就是……咦,这是谁?”
诺兰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怀里还蜷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纤瘦,裹在长长的礼服里。从礼服缝隙中垂落的长发可以判断,是个女人。
诺兰抱着人坐上了马车,黑莓扑打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肩头。待诺兰坐稳,马车这才向前行驶。
颠簸中,裹着女人的礼服垂下了一个角,正好叫卢克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那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五官小巧,肌肤白皙,她的左眼角下生了一颗红色的小痣,仿佛一滴血烫在了雪白的肌肤上。此刻她闭着眼,睡得正熟。
卢克眼尖地发现,女人没有穿衣服,她唯一的遮蔽物就是身上这件男式礼服。而这件礼服,本该穿在诺兰身上。
诺兰在教堂里耽搁了那么久,没想到竟带回了一个赤裸的女人。卢克再看向诺兰时,神色便有些微妙。
安普显然也好奇得很,三番两次想开口询问,都被卢克用眼神打断。
上车后诺兰本闭目养神,却被卢克和安普的动静闹得睁开了眼。他抬眸看了过来,目光沉沉。
“什么问题?”诺兰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
卢克和安普瞬间安分了。眼见诺兰没有挪开目光的意思,卢克急中生智,指着诺兰怀里的女人,赞道:“大人眼光不错。”
诺兰正要抬起拐杖给对面一下,却感到怀里的人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下颌,似乎有要醒的迹象。他登时收住拐杖,不动了。
罢了。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马蹄嘚嘚,马车稳稳地向瓦多佛庄园驶去。
第005章 04
Chapter04. 千面
白薇醒来时有些恍惚。
她望着床顶的幔帐,怀疑自己在做梦。这里的床、窗子、吊顶以及屋里的摆设看上去十分熟悉。她又回到了瓦多佛家。
天依旧是阴的,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白薇从床上坐起来,急急地掀开被子。她忽地一愣,只见被子下是一身干净的棉麻衬裙,原来那套沾了血污的绯色衬裙不见了。
她又看向抓着被子的右手。她的手实实在在地抓住了被子,掌心里传来被子的触感,干燥的,松软的,很舒服。她已很久没有触碰到东西了,手中传递过来的真实感令她贪恋。
忽然,一阵扑棱棱的声响,一只虎皮鹦鹉停在了她的被子上。这绿眼大鸟歪着脖子打量着她,眼睛咕噜噜直转。
“诺兰,她醒了。”
白薇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黑莓字正腔圆地吐出了音节。
“看什么看。”黑莓翻了个白眼,“没见过鹦鹉说话么?土包子。”
白薇依旧怔怔。她伸出双手一把握住了黑莓。手里触碰的是顺滑的羽毛,翎羽间有小小的绒毛刺出来,挠得她手心痒痒。这触感,分外真实。
“你干什么?!”黑莓奋力挣扎。
白薇抓着黑莓,左手一个用力,拔下了鹦鹉肚皮上的一根羽毛。
“嗷!”黑莓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放肆!把你的爪子挪开!”
白薇神色凝重。这好像不是做梦,可是分明又不太像现实。
边上有人轻咳了一声:“黑莓最讨厌别人碰它的羽毛,小心它啄你。”
白薇连忙撒手。黑莓咕噜噜滚倒在床上,嘴里骂骂咧咧:“愚蠢的人类!”
白薇转头,便见诺兰半躺在房间一侧的长沙发里。他穿着衬衫,身上盖着毯子,凌乱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显然刚醒,以肘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诺兰问。
白薇僵着脊背摇了摇头:“谢谢,我很好。”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诺兰从沙发上站起来,利落地套上了马夹和外套。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白薇问。
诺兰慢条斯理地系着扣子:“你昨晚昏过去了,我带你过来的。”
白薇早已认出这是瓦多佛庄园的客房,看来这是瓦多佛家安顿葬礼宾客的房间之一。昨夜的记忆慢慢回到了白薇的大脑,她迟疑地看向诺兰:“我……复生了吗?”
诺兰系着扣子的手一顿。
“复生?”他似乎正琢磨着这个词,“这么说不大准确,或者应该说,你‘重生’了。”
白薇一愣。
诺兰抬了抬下巴,示意床头的梳妆镜。
白薇爬下床,往镜子前凑了过去。这一看,她不禁又是一愣。镜子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眸色和发色。整张脸最显眼的变化大概是她左眼角下方的肌肤了,那里生了一颗红色的小痣,像一滴血坠在眼角。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那颗泪痣,心内翻涌如惊涛骇浪。
“小丫头,你到底什么来路?”黑莓拍打着翅膀飞上了梳妆台,“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像你这样重新长出躯体的人。”
“我……”白薇眼睫一颤,“我也不知道。”
诺兰穿戴齐整,将一套衣裙放在了白薇床头:“换上吧。”
诺兰继续道:“我会对外称你是我的养女,这些天劳烦你跟在我身边。”
养女?白薇心下古怪,抬眸便问:“你和我年纪差不多,说我是你的养女,未免太假了些,别人不会信吧。”
诺兰和黑莓皆一顿。
“哈哈哈你说你与诺兰年纪相仿?”黑莓嘎嘎大笑起来,“你可不知他多大岁数了……”
诺兰却问:“为什么这么说?”
白薇实话实说:“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
黑莓突然止住了笑声。
诺兰看向白薇,问:“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白薇见他神色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于是硬着头皮答:“你很年轻……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个子很高,头发是浅金色的,眼睛是很浅的绿色,五官……”她不知该怎么描述了。
她茫然又无措,不知为何这一人一鸟突然就严肃了起来。
半晌,诺兰敲了敲拐杖,说:“你看看,镜子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白薇依言向镜子看去,这一看她不禁捂住了嘴。镜子里的诺兰是中年人的模样,棕发蓝眸,两颊生着络腮胡子。白薇又转头去看站在她身后的诺兰,镜子外的诺兰分明是个挺拔的青年人。
“再看。”诺兰盯着白薇的眼睛,“现在镜子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白薇扭头去看镜子,只见镜子里的中年男人正缓慢地改变容貌,瘦削的脸颊凹陷下去,络腮胡子慢慢消失,须发渐白,身形渐短。不一会儿,镜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佝偻的白发老者,而镜子外的诺兰依然是那副年轻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白薇喃喃。
“噫。”黑莓啧啧起来,“你这双眼睛可了不得,竟然能看到千面的本真模样。诺兰,你危险了哟。”
诺兰并不理会黑莓。他看了白薇半晌,说:“你现在已有了新躯体,这么穿单薄了。”他抓起沙发上的帽子:“你换衣服吧,我和黑莓先出去。”说罢就要离开房间。
“你到底是谁?”白薇脱口而出。镜子里,诺兰又变回了中年贵族的模样。
“镜子里是谁,我就是谁。”
咔哒。客房的门合上了。
卧室里就剩下了白薇一人。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镜中的自己五官陌生,红痣灼人。
换好衣服后,白薇又在房间里磨蹭了许久。她打开门,见诺兰和卢克在楼道里说话。
卢克瞥见了从诺兰房间里走出来的白薇,立刻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嗨,你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白薇有些拘谨。
卢克一副了然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
安普也在一旁附和:“极好,极好。”
两人对着她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白薇有些困惑,她何时与这二人这么熟稔了?昨晚她失去意识后,发生了什么?她看向诺兰,可诺兰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端倪。
“上午的问话大概就是这样了。”卢克继续刚才的话题,“没问出什么特别的信息,他们一口咬定瓦多佛小姐平日深居简出,没有朋友,也不见有交往的人。”
白薇闻言,抬眸看了卢克一眼。
“这说不通。”卢克说,“一位深居简出的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费舍尔大人的宅邸?如果她从来不参加社交,又是怎么与费舍尔大人产生交集的呢?”
诺兰问:“你问过了哪些人?”
卢克:“问过了瓦多佛子爵身边的那位夫人,暂住在府上的亲眷,以及府里的几个下人。瓦多佛子爵早上没空,约在下午茶的时候与我谈。路易少爷情绪不太好,直到现在还锁在屋子里不肯见人。”
“那位贝拉夫人,”卢克露出了头疼的表情,“非常难搞。”
正说话间,便见有人从楼上沿着楼梯往下走。那人红发蜜肌,玫红长裙,在一片缟素的瓦多佛庄园里分外惹眼。卢克一见来人,瞬间闭了嘴。
女人远远地看见卢克,绷着脸点了点头:“卢克警官。”
“贝拉夫人。”
贝拉本要继续往楼下走,忽然收住脚步,往卢克几人走去。她停在卢克面前,视线却绕过卢克,落在了最末尾的白薇身上。
“真是漂亮呢。”贝拉眯了眯眼,“这样的黑发黑眼和雪色肌肤,放眼整个多伦,除了已经死去的瓦多佛小姐,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贝拉提起裙踞向白薇走去。她快要走到白薇跟前,诺兰肩膀一侧,正好将白薇挡在了身后。
“这位夫人?”诺兰仪态彬彬,目光却有些沉。
贝拉抬头看了看诺兰,似有些忌惮。她再看向白薇,眼里便多了一分讥诮:“可惜已经有主人了。”
贝拉退后几步,收起了情绪。临走前她对卢克说:“记得我和你说的,杀死那位小姐的嫌疑人。不要觉得葬礼上谁哭声最大,谁的嫌疑就最小。”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贝拉夫人这才昂着头离去。
看着红发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卢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就是那位贝拉夫人。”卢克抱着手臂直摇头,“她与瓦多佛在很多年前有一腿,后来断了联系。瓦多佛的原配去世后,她又和瓦多佛纠缠上了。哦对了,她和瓦多佛有一个私生子。”
卢克今日上午第一个见的就是瓦多佛的情妇。他在会客室里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贝拉夫人。出乎他的意料,贝拉一开口就否定了警署的结论。
“怎么会是抢劫?”女人说,“哪里有贼敢去费舍尔大人的府邸上抢东西?”
“是凶案。”她笃定,“凶手能进到费舍尔大人的府邸,肯定是熟人;杀掉瓦多佛小姐,必然是因为仇怨。”
然而久居内宅的姑娘能和谁结仇?要怎样的仇怨才能要了她的性命?贝拉夫人却讳莫如深起来。
卢克没好气地说:“贝拉夫人三句话里两句是假的,剩下一句莫名其妙。要我说,如果真有人与瓦多佛小姐结怨,最大的嫌疑人该是这位夫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