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她先前说的那些话,还是令人震惊。
喜甜怕辣,吃果子时,要吸食果汁什么的,和魔尊大人对外的形象,实在差异太大了,花明呈看一眼桌案上摆置的瓜果,万分后悔没有将它们先行捣烂成汁。
就连暮霜听着听着,都快要怀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她了。
大殿正中,重烛的神情也再不复之前的冷锐,眸中露出深思之色,他嘴唇动了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暮霜努力辨认着他的口型,似乎在问,“你最后留给我的纸条上,写着什么?”
第10章
“你最后留给我的纸条上,写着什么?”
暮霜学着他的口型,分辨出这句话,登时一愣。
原来重烛看见了她留下的字条,可他既然看见了,就应该知道她生下那枚蛋是让他煮来吃的呀,为什么还要留着孵化呢?
暮霜百思不解,难道是自己没有写清楚么?
当初仙兵从天而降,实在太过猝不及防,暮霜只记得自己当时刚恢复记忆,想起自己下凡历劫的因由,既舍不得离开,又不敢反抗披坚执锐的天庭仙兵。
重烛那时候又处于重伤昏迷之中,她一个人急得团团转,被天兵们不断催促着,必须要尽快脱离凡间,回归天庭。
天兵严苛至极,根本不给她等待重烛醒来道别的机会,就连留给他的纸条上,也不能透露出一丝一毫有关她下凡历劫的真相。
暮霜揉了揉饮酒后发烫的脸颊,努力回想自己在纸条上写了什么。
仓促之间,她好像只来得及告诉重烛,说她要走了,她虽一点也不想离开他,却不得不离开,叫他不要浪费时间找她。
她身无长物,唯一能留给他的,只有那枚蕴含了她全部修为的蛋了,叮嘱他醒来之后,一定记得把它煮来吃了补补身体,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潇洒恣意,天长地久地活着。
重烛是魔修,哪怕努力修炼,他也不可能有飞升成仙的一天,暮霜以为他们从此诀别,再无相见可能,写字的时候哭成了一个泪人,差点没给自己哭回原形,她害怕眼泪打湿字条,只能边写边用袖子捂住脸。
写完之后还仔细检查过,确认纸条上的字迹是清晰的。
暮霜笃定地握了握拳,其他的先不论,但她绝对写清楚了,要他把蛋煮来吃了!
大殿之上,重烛眼眸微眯,蛇影垂下头来,金色的瞳孔逼视着下方的女子,蛇身在地面上缓慢游动,悄无声息地将对方盘缠在自己的掌控中。
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女子呼吸渐渐急促,抿着唇角犹豫着没有开口,重烛便好心提醒道:“临别之时你留了一颗蛋给我,想起来了么?”
女子眼睫一颤,眼底亮起微茫,她想起那位大人提起过,说魔尊大人在天山的温谷里建了一座巨大的巢穴,里面存放着他的心上之人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温谷是天山禁地,除魔尊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他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待在那座温谷之中。
如此珍视。
女子掐了掐手心,决定赌一把,说道:“是我们的孩子,我要你好生照看它。”
重烛默然地注视她片刻,高高竖立的蛇影乖顺地俯下头,退回至他脚下的影子里。
他挥袖撤了布下的隔音屏障,眉眼之间的寒霜尽融,向她敞开双臂,朗声笑道:“答得很好。”
殿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他这一句话,一时间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大多数人都为自己能见证魔尊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倍感荣幸。
也有少部分人心情复杂,比如花明呈,三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他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个姑娘不是他安排的,却能出现在这里,背后必然有其他人相助,如果她是假的,追责起来他脱不开干系,如果她真是魔尊惦记了五百年的人,找回尊上心上人的功劳也落不到他头上。
花明呈心下忐忑不安,那安排了这一出戏的玄衣男子竟也惴惴不安起来。
重烛真这么好骗么?会错认一个假货?
那些仙门为了打探他的虚实,用尽了浑身解数,不知精心培养了多少替身打着小酒娘的名号来接近他,他若真这么容易被欺瞒,这五百年间早不知被骗多少回了。
玄衣男子自认自己准备的这一出戏,并不比以往那些人的精妙多少,甚至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能成功,只是为了给花城主上上眼药,想要重烛厌弃他而已。
可偏偏重烛看上去很高兴,似乎真的将她认作了自己的情人。
那殿中的女子脸上亦闪过一丝不敢置信,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在答应那位大人冒充小酒娘之时,她就做好了会被重烛杀死的准备,但如今重烛竟真的认下了她?
成为魔尊心上人,往后或许会时时刻刻面临着被拆穿的风险,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也将从中获得巨大的利益。
万一相处之下,她能俘获他的心,让他放下故人呢?
女子心中燃起希望,抬眸看向重烛向她敞开的怀抱,抬步朝他走去。
暮霜刮在屏风上的指甲咯咯响,气恼地想,这条瞎眼睛蛇,是不是不管来的是谁,他都能认错!
她再顾不上小荷的拉扯,越过屏风跑出去——
变故便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在那女子即将扑入他怀中时,重烛的身影忽然一晃,像墨一般的融化开,浓稠的黑影将女子的身形一口吞没。
庞大蛇躯骇然撞破屋顶,携着她冲天而起,魔气横扫大殿,将满殿摆置掀得倒飞出去,众人惊叫着四处躲避。
暮霜被这一幕吓得后退,听见小荷的叫声,连忙回头一把拉过她,躲到一根立柱旁边,才避免了被那屏风砸在下面。
子夜的钟声敲响,整个望夜城精心准备的灯节焰火在此时推向高丨潮。
满城的灯火从最外延开始一片片熄灭,霓虹彩光如龙吸水,往这一座灯塔聚来。
游龙在塔下成型,顺着楼阁外檐垂挂的灯盏游曳直上,即将飞天而起时,却被那一道蛮横的蛇影撕碎,化作片片残焰,凋零陨落。
蛇影轰然一声,重新砸回殿内,再退开时,先前还活生生的姑娘,此时横躺在地上,乌血顺着龟裂的地板从她身下渐渐蔓开。
她垂在血泊里的手指动了动,因蛇毒而乌黑的唇内吐出微弱的气息,“大人……”
重烛不知何时又重新坐到了主座上,手上捻着一个酒杯,抿了一口百毒酒,扫一眼满殿狼藉,看向花明呈,语气平和地说道:“花城主用心良苦,夜已深了,还有什么戏码,便一并端上来吧。”
花明呈大惊,立即解释道:“此事绝非我安排,我可以对天起誓,我真的毫不知情。”
“好一个毫不知情。”重烛笑道,伸手蘸取杯中一滴酒水弹出,酒珠直射殿中蛇影,大蛇崩溃,落到地上,化作无数游动的小黑蛇游向殿内每一个人,嘶嘶吐信,“不是你,那会是谁呢?安排了这么精彩的一出戏,怎的不出来领赏?”
殿内响起阵阵尖叫,众人想躲却又躲不开。
一条小蛇从倾倒的屏风脚下游出来,顺着暮霜的裙摆盘缠到她的脚腕上。
暮霜此时已经被吓得麻木了,直到那蛇竖起脖子,冷不防地撞入她的视线里,歪着脑袋和她大眼瞪小眼。
身旁传来小荷的尖叫声,小荷的身前也竖起了一条黑蛇,那条黑蛇威胁地展开脖颈,龇牙咧嘴,模样狰狞,从喉咙里发出阵阵嘶鸣,令人恐惧。
暮霜身上的小黑蛇转头看看它,又转头看看满殿龇着毒牙嘶鸣的同胞,便也有样学样地张开血口,龇出尖锐的毒牙,猛地冲到她面前,朝她嘶吼。
蛇嘴里吐出的鲜红色信子,几乎要扫到她脸上。
暮霜被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尖叫堵在嗓子眼里,控制不住的眼泪顺着眼角,哗啦啦往下淌。
她以前其实是见过重烛的本体的,夏天的时候还喜欢抱着他纳凉,他蜕皮之时,还会用手小心翼翼地帮他将那一层蛇皮剥离下来。
那个时候,她明明一点也不怕他。
可现在的重烛却这么令人害怕,浑身都散发着恐怖的气息,让她连走向他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光是这一条冰冷凝视她的小蛇,就叫她浑身僵直,快要晕死过去。
大殿之上,像她这般被吓住的人还有很多。
花明呈到底是一城之主,不忍见众人遭难,往前一步拱手道:“此事虽不是我安排,可我身为望夜城城主,让心怀不轨之人潜入城中动此手脚,还毫无所知,的确失职。”
“此次来参加宴席的大多只是城中商贾,少有修行者,实在承受不住魔尊一怒,尊上若要怪罪,便由我一人承担吧。”
重烛抚掌赞道:“花城主爱民之心可嘉。”
数不清的小小蛇影在满殿游曳,嘶嘶声不绝于耳,倏地,满殿蛇群突然静止,全都竖起脖子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这个画面实在令人惊骇,但又叫人下意识地都随着它们朝向的地方看过去。
众蛇所望之处站着一个人,是一个身着紧袖玄衣的男子,此人一直跟随在重烛身边,乃是魔尊座下护法。
重烛放下酒盏,似十分不解,疑问道:“说说看,殷傀护法,本座的‘心上人’身上怎么沾染了你的气息?”
殷傀右手垂下,紧紧握住垂挂在腰侧的长鞭,试图辩解:“许是玄清下楼请那女子上来时,不小心染上了她的气息,我又与他接触过……”
玄清正是先前端着空杯下去请人的魔修,见殷傀竟将祸水往他这里引,当即冷哼一声道:“放屁。”
他浑身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大大方方,随便怎么查探!
重烛摇了摇头,对于追随在他身边多年,在外人看来极为器重的臣属亦毫不留情,说道:“可惜,理由不足,杀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玄清领着几名魔将一拥而上,片刻的交锋后,那人被押解回来,钉死在殿中女子的尸身旁。
重烛面向花明呈笑了笑,抱歉道:“是本座错怪花城主,花城主见谅。”他谈笑间挥手唤回满殿蛇影,“希望没有吓着你们。”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城主千金。
暮霜和小荷抱头靠在一起,主仆二人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
第11章
暮霜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着十分聒噪的盛夏蝉鸣,炽烈的阳光将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周遭的景物在阳光里扭曲,形似融化。
暮霜快被热成烤小鸟了,她习惯性地去找重烛纳凉,剥开他的衣裳,将汗津津的脸颊贴到他凉乎乎的皮肤上,耳边传来他耐不住痒痒的笑声。
许是因为他本体是蛇,平时有蛇鳞包裹,化作人身后,没有了蛇鳞,他的皮肤就格外敏感,被她稍微摸一摸,玉白的皮肤就开始泛红。
重烛的呼吸渐急,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托起她的下巴来向她索吻,薄薄的唇印在她的唇角,慢慢地摩挲轻蹭,最后再用他尖尖的虎牙叼住她的唇瓣轻咬。
暮霜已经习惯如此,外面的冰块还需要花钱买呢,她抱着重烛降温,总要给他一点工钱。
因为她的纵容,重烛的吻开始逐渐放肆,舌尖舔开唇瓣,往里探入,暮霜发现即便抱着他也达不到降温的目的了,便想要推拒。
她的推拒很快就被重烛镇压,他含笑的话语贴在唇畔,故作恼怒道:“你抱了我这么久,就给这点工钱,打发叫花子呢?”
“可是现在贴着你一点也不凉快了。”
反而还更热了。
重烛气笑道:“我不凉快了是因为谁?”
暮霜还想狡辩,被他捏着下巴牢牢堵住嘴,再次压来的唇舌更加过分,舌尖钻入她口中,为非作歹,舌头变得长而灵活,舌尖分叉开,将她的舌完全缠绕住,舔舐吸吮。
他的半身亦化作蛇尾,裹缠在她的腰肢上,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尾巴 尖顺着裙角悄无声息地没入她如花一般层叠铺开的裙摆之下。
暮霜眼角沁出泪珠,很快便沉溺在他难缠的亲吻里。
透过朦朦泪眼相看,拥着她的少年忽然生出了变化,他的眉目渐渐长开,脸部的轮廓也变得越发冷硬,温柔的气息似乎也在无形之中一寸寸冰封为伤人的坚冰。
这一个怀抱不再让她感觉安心,反而令她生出无边的恐惧。
暮霜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重烛感觉到了,抬手拭去她眼角泪珠,掀开眼帘垂眸看向她。
他的眼神亦不再温柔,只剩下冰冷的审视,问道:“回答我,你是谁?”
重烛身后弥漫开浓重的黑雾,黑雾凝结成影,巨大的蛇影垂下头来,张嘴朝她嘶吼,它的毒牙尖锐,蛇信鲜红,一双金色的竖瞳如利剑一样,直刺她心口。
暮霜在睡梦中害怕地发抖,硬生生把自己给抖醒了。
她惊惶地睁开眼睛,眼角还垂挂着梦里沁出的眼泪,有冰凉的触感从眼角一扫而过,宛如梦里面重烛拭去她眼角泪珠的指尖。
暮霜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猛地坐起身来,余光扫见似有一缕黑影从她枕边窜开,待再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能找见。
外面传开叩门声,暮霜呆愣地坐在床上,还未从梦里残余的惊惶中醒过神来。
没等到应答,来人推开房门走进来,唤道:“月儿,爹爹进来了。”
又等了片刻,花明呈才掀开内室的珠帘走进来。
他一眼看见坐在床上垂泪的女儿,心知她大概在昨夜被吓得不轻,顿时心疼地走上前,坐到床沿,抬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安慰道:“别怕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暮霜连连深呼吸几口,努力将梦中的惊惧压下去,抬袖擦去脸上湿泪,挤出一个笑脸来,说道:“爹爹,我没事。”
花明呈叹息一声,唤侍女绞来湿帕子为她擦脸。
暮霜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帕子上冒着屡屡白气儿,温度正好,她转头看了看进来屋里的几名侍女,担心道:“小荷呢?她没事吧?”
花明呈道:“那丫头也被吓得不轻,我让她去休息了,你要只想让她服侍,我这就让人去喊她过来。”
暮霜忙道:“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去看看她就好。”
花明呈知道主仆二人关系好,也没说什么,只满含歉疚与心疼地说道:“外面传闻魔尊脾气挺好,和爹爹的几次接触,亦是有礼有节,才让爹爹一时被他蒙蔽。”
“魔终究是魔,真动起手来亦是杀人不眨眼,幸而昨夜有人替咱们先行试了一下他的态度,那小酒娘就是他身上逆鳞,轻易触碰不得,以前是爹爹考虑不周,还想着将你送到他身边去,险些害了我儿性命。”
暮霜从帕子里抬起头来,看向一脸懊悔的花城主,疑惑道:“爹爹的意思,难道是不打算送我去了?”
“这是自然。”花明呈抬手按在她的肩上,试图让她彻底安心,坚定道,“爹爹就算再无用,也不会拿你的命去做赌。”
暮霜有些不知所措,“昨夜之事发生在望夜城中,爹爹到底脱不开干系,若尊上怪罪下来,那爹爹的城主之位还保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