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谁?”
少女瞪大眸子,仰头看他。
是跃跃欲试的期待。
陆怀目染笑意,低到她耳畔轻声吐露出几字——
“侯府。”
这些世袭公爵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承到这一代虽只剩个骨架子,但积累了不少好东西。
为寻求庇护,更是私下勾结众多。从前他还不能轻举妄动,当下却是敢了。
而这其中,平阳侯府就是最显眼的刺头。
尚芙蕖两眼都亮了起来,“陛下果真是和臣妾心有灵犀~”
“……”
陆怀哪里不知道她是想两人一起飞,锅全给他背。这姑娘就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从平阳侯夫人为了除去她,给尚娉婷下绊子起,就注定难逃一劫。
“母后若是问起,你什么都不用说,只管哭就行。”
背锅就背锅吧,他也愿意。
但不知为何,总有种她会为了钱,将自己卖给别的女人的错觉……
想到许久没有动静,甚至一晚过去还掉了五点的好感值,陆怀手掌微拢,温热与柔软贴近,他这才注意到她穿的寝衣有些不对,轻盈薄薄的一片。
夜风丝丝缕缕,幔帐如波澜微起,轻轻晃动。余光顺着那一小角被褥豁口瞥去,蔓入眼帘的是比天上月还要皎洁的大片圆润肩头,裙头青莲如缀,开满一背。
她、她竟穿了先前那身衣裙……她这是什么意思?
脸上滚烫,像油锅起火。陆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收回手。可才刚一动,少女就自觉滚过来。
“陛下待臣妾真好。”
她得了好处,会变得热情主动。
而这种交易感,恰恰是陆怀一直牵在心头的,如同丝线。
平时没什么感觉,可一碰到特殊的、有威胁的,就会扯动缚紧……尚芙蕖对他是有好感,但还远远够不上喜欢二字。
第65章 可怜见儿的】
有意偏开视线望向帐顶。可眼睛看不见,其它感官只会更加敏锐。
恰在此时,少女柔软发梢轻轻扫过手臂,和那夜拂过腿时一样酥麻,激起颤栗难以启齿……
陆怀突然坐了起来。
尚芙蕖被吓一跳,没等问什么,对方已经动作利落掀开被子下了榻。
后间水流声稀里哗啦的,过了半晌他才出来,寝衣雪白腰带松垮,带着一身淋漓水气重新摸上榻。
这次,也不抱她了。
扯着被角往上将少女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活像她是什么半夜会吃人的蛇。
“陛下?”
尚芙蕖能感觉到,他身上未完全干的水渍泅染衣料,湿凉一小角……洗的是冷水。
少年领口微敞,明晰锁骨上还挂着水珠,分明往日再端正清肃不过的一个人,此刻修长眼尾含着昳丽,无端显露出几分蛊惑来。
她一喊,对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乌发落下,露出通红耳尖。
“睡吧。”
…
熏风拂拂,暑气蒸人。
今年京兆的夏比往年的更热些,冰盆子早早拨下了。但尚芙蕖仍是被三伏天暑热闷的食欲不振,东厨新送来的鱼糕,只看了一眼便觉倒胃口。
原本过冬养圆润的面颊,也消瘦下去,能看到瓷白的下巴尖。
小蝶心疼不已,给她剥着新鲜莲蓬道,“娘娘今年暑热闹的这般厉害,夫人和大姑娘要是见到,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十有八九误会成她在宫里过的不好,被人欺负了。
陆怀连这口锅都逃不掉。
尚芙蕖没忍住轻笑,捏着雪白莲子,倏地听到殿外一阵喧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尚姐姐!尚姐姐!!”
从门口正要进来的杏儿被吓一跳,连声调都变了,她努力叫人慢点跑别摔着,但那团身影还是风风火火地窜了进来。
“尚姐姐!我今日逛街玩去了!正好碰上闹子,整个大街上都是人可热闹了!卖的东西也好多好多,还有些我都从来没见过,我让小厮给我买了好多吃的,有糖葫芦、豆面饧糖、粔籹、炉盘、羌炙、燔炙……”
有段时间没见的陆扬,一双葡萄眼又黑又亮,婴儿肥的脸颊圆鼓。他跑的急,出了满头满脸的汗,此刻正掰着白胖手指,一个个细数给她听。
“这么多炙的,也不怕吃上火。”
尚芙蕖掏出帕子,一边给孩子擦汗,一边吩咐,“杏儿,让人送碗绿豆汤过来吧。”
“谢谢尚姐姐。”
陆扬虽然年小淘气,规矩却学的极好。小蝶给他放了个凭几,他靠过去后小心翼翼摊开掌心,“尚姐姐,这个是送给你的。”
不知名的植物根茎,溢出些粘稠汁液。
许是放久,已经有些发蔫。
但断面的地方隐隐泛绿,冒出一两根小芽。
尚芙蕖好奇,“这是什么?”
她从没见过这东西。
“我也不知道。”陆扬摇头,伸手比划,“是一个老妇人在角落里卖,满满一大筐子,而且是一个一个的,但都没有人买。”
“他看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就送了我一小块,让我拿回去种,说这东西虽然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可以填饱肚子。还说她试着煮熟吃过了,可以保证没有毒。”
【红苕】
【量大管饱还耐旱】
脑海中的面板几乎同一时间弹出。
那条高数值的饱腹感,一下子让尚芙蕖坐直了身子。
接过陆扬手中的东西,汁液稍微粘手,也顾不上问道。
“那个老妇人现在还在那里吗?”
“应该还在吧,毕竟她一个都没卖出去。”
陆扬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但能感觉到重要性,自告奋勇道,“尚姐姐,你是想买吗?想买的话你让我去吧,京兆的夜市可好玩了,正好能去看一看嘿嘿。”
陆怀管的严,极少放他夜间出门。
可有尚芙蕖点头就不一样了,事后就算他皇兄知道,也不能怎么着吧。
一想到陆怀那张总爱板着唬他的俊脸,陆扬就止不住委屈埋怨,“尚姐姐你是不知道,皇兄这人可凶了,总爱罚我抄书念书,小过抄书大过背书。”
“太学的先生和他说,我可能不是读书的这块料,但他就是不听,觉得勤能补拙,还要我笨鸟先飞。”
说着,眼泪汪汪。
“可怜见儿的。”
尚芙蕖摸了摸他圆润的小脸蛋儿,翻了一面帕子给他擦泪,心里也是苦不堪言。
作为受害者之一,她感同身受。
“还有还有啊。”陆扬的嘴比寿安宫中那只八哥还碎,“你之前不是告诉我说,你小字叫盈盈吗?”
“结果我这么叫你的时候,正好被皇兄听到了。他问我盈盈是谁,我说是你小字,难道你没告诉过他吗,然后、然后他就……”
他抽抽搭搭伸出两只包子似的白胖爪子,汪地一声。
“他就说我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盈盈哪里是我能叫的,罚我回去抄了十遍书呜呜呜呜……”
尚芙蕖:……
她就奇怪,当日陆怀是怎么知道自己小字的?
敢情这么来的。
也难怪陆扬这次见她,只敢叫尚姐姐。
“害,你皇兄就是这么个性子,别太放在心上。”
陆扬作为皇帝手足,自是不缺什么。
但断没有让小孩给自己掏钱买东西的道理,尚芙蕖叫人取了一袋子银钱给他,“小王爷,这件事就有劳你再跑一趟,记得多叫几个侍卫跟着一块去。等东西做出来,要是好吃,我第一个找你。”
“好!”
小孩子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这话对陆扬正中下怀,他一抹眼泪,接过尚芙蕖给那捧莲子,哒哒哒跑出去。
案上的碟子又空了。
小蝶认命地继续低头剥,听到自家姑娘喊了一声,“屠雨。”
听起来似乎是个人名。
但菡萏轩的宫人她都认识,从没见过什么叫做屠雨的人。
只当尚芙蕖说的是哪个话本的人物,毕竟自家姑娘从前有一半压岁钱都花在这上面。
没注意到耳畔似乎有一阵风吹过,窗口那支栀子晃了晃,抖落洁白花瓣……
第66章 这句是认真的吗】
帘子微动,殿外热气悄然钻入一丝。杏儿捧了碗血燕进来,“娘娘,寿安宫那头闹起来了。”
尚芙蕖一抛小扇,瞬间来了精神,“谁这么厉害,居然敢闹到太后跟前?”
这个闹,自然不可能是秉持佛系养老,坑底躺平的太后主动发起的,只能是后妃到她老人家跟前闹。
杏儿将碗盏搁在案上,小声说道,“听说是段采女,而且还和娘娘您有关。”
见对方神情一愣,似有不解。
她将勺子递了过去,喉咙里声音压的更低,“害,就是先前您在御景园的那桩子事。”
“陈采女今日前去探望太后,路上遇到段采女,原先是说结个伴一起,哪成想她到了寿安宫,一见太后娘娘就开始哭哭啼啼。”
“指控娘娘您仗势欺人,气焰嚣张。当日在御景园不仅欺辱罚跪陈采女,还险些打伤她的脸。”
宋家这条路走不通,陈采女便想走别的路子。
皇帝一时是搭不上边了,所以她的新心思很明显是想讨好太后。
可惜暑热的不止尚芙蕖一个人,太后她老人家也身子不适。
皇帝日日顶着大太阳去上朝,她则日日头昏脑热谢绝早起。
一众美人不能过去,陈采女便见不着人,早就急得抓心挠肺。今日好不容易打听到太后人好些,递话去问也同意了。
天时地利人和,兴冲冲赶过去,半道却遇上想和她同行的段采女。
虽说机会被分去一半,心里有些不大高兴,但考虑到对方和平阳侯夫人的关系,也找不到拒绝理由。
“娘娘您是不知道,奴婢听别人传的,陈采女当时可是差点气疯了,压根想不到段采女跟过来竟然是要替她讨什么公道。”
杏儿表情难掩幸灾乐祸。
这俩不管哪一个都给自家贵主添过堵,她最乐见的就是这种狗咬狗。
“东厨的那个小侍女碰巧去送糕点,说陈采女那会子都顾不上是在太后面前,上去就扯了人衣领,指着她的脸骂少胡说八道,自己不用她狗拿耗子假好心。”
“段采女估计还以为自己是在替她出气,义愤填膺刚说完就直接被骂傻眼了,像根木头一样,只直愣愣杵着。”
尚芙蕖舀动两下勺子,“陈采女那是为了女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否则以陈湘娘的脾气,再冲动耍横也不至于犯到太后跟前。
只因她女儿还在自己手上。
怕自己被太后降罪后会迁怒赵瑞珠,所以哪怕失去一次机会,甚至不惜在太后面前失仪,也不敢让这把火烧过来。
“难怪。”
谁都是娘生的,杏儿收起笑,“奴婢一时倒忘了这事。”
尚芙蕖问:“太后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太后倒没怎么生气。”
见小蝶一心一意只低头剥莲子,连话都不知道多听点,以后也好为贵主解忧。杏儿恨铁不成钢地用膝盖悄悄撞了她一下。
对方抬头一脸茫然。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又朝尚芙蕖陪出标准灿烂的笑,“只不偏不倚一视同仁,说她们各自有错。所以叫两人面对面,手拉手,相互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地赔了罪。”
“然后又给了几卷经书回去抄,教诲她们要平心静气,与人为善。太后娘娘一片慈心,实在感人肺腑。”
末了,她还不忘感慨这么句。
专业培训的和业余选手就是不一样。
尚芙蕖:……
这行事风格非常太后。
不应该叫教诲,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度化。
她都不敢想象,那两人对脸拉手的场面会有多美丽。
一个眼神杀人忍的吐血,一个默默垂泪饱受委屈。
小蝶总算抬头,张嘴就问,“你最后这句是认真的吗?”
杏儿:“……不是。”
其实她也觉得离谱。
比起从轻发落,更像一种精神攻击。
…
红苕的事托付给陆扬,可等到晚间,带着东西过来的却是陆怀。
少年身量又长开不少,眉眼青稚渐脱,身上冕服是绣娘今年新赶做的,衬出一副匀停身骨,宛如嵯峨玉山。
那柄天子佩剑挡住一半的劲瘦腰身,尚芙蕖已经想不起来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了。而陆怀最近也又恢复了先前躺棺材板的一动不动状态。
不敢多看,尚芙蕖匆匆移开视线。
“小王爷呢?”
“回去抄书了。”他净了手,让人将那包东西打开。
里面的东西不多,还混着泥土,骨碌碌滚了一地。
尚芙蕖也不嫌弃,挽着裙角,弯腰好奇去翻看,“这个可是小王爷发现的,是大功臣,陛下罚他做什么?”
“一码归一码。”
陆怀坐在帘拢半晚的窗下,施施然望向她。少女正低着头,鬓边素白的梨花晕开一片斑驳花影,香腮胜雪。
“有功自然要赏,回头朕让太学给他放沐几日。但他既然有胆到你这里告状,那罚过也得受着。”
尚芙蕖眼尾一翘,笑了起来。
“陛下这样,往后小王爷哪里还敢来找臣妾玩儿嘛。”
陆怀语气微敛,“京兆并没有看起来的这般太平。宋党多年独大,闹得鸡犬不宁,这些年被朕陆陆续续剪掉不少羽翼。明面上看起来虽然老实了,但背后指不定就什么时候窜出来咬人一口。”
他的做法也是为了保护陆扬。
当年安王看似唯唯诺诺去往封地,实则在朝中留了不少人手。他亲政后最狠的一刀,其实不是以两桃杀三士之法除去顾杨两党,而是思来想去不放心,直接派人暗杀安王。
暗杀这种事,不成功则成仁。
一旦走露就会掀起混乱和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说是赌徒行为。但当时的他没有太多选择。
好在,赌赢了。
安王死后,朝中人心惶惶,互相猜疑,也成为顾杨反目的最佳导火线。可唯独没有人怀疑一个正式为帝不到三个月的少年。
等到意识不对时,顾杨两派已经倒下了。
陆怀当初剑走偏锋,以极端粗暴手法解决掉亲手足。所以如今同样忧虑,会不会有人以相同方式下手。
“扬儿要是出事,那死了的安王可就有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