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她旁边的平阳侯夫人也始料未及,但身子已经下意识朝后躲去。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她这么一躲,后面的尚芙蕖就完全暴露出来。
“喵呜……”
通体毛发黑到发赤的猫儿看到她,哑声叫了下。
想往回收,却来不及了。
湖上的石桥当初为了美观,让工匠在八十一阶上镌刻不同的飞禽走兽,与远处的雕梁画栋、飞阁流丹相衬,灵秀典雅。
尚芙蕖一阶一阶擦着滚下来时,只觉屁股硌的慌。
她果然没什么情怀诗意。
尽管有意收着,衣物下也事先垫了一圈东西,只蹭破点手皮。但不知道是不是大中午日头太晒还是怎么,竟真的觉得肚子有些钝钝的痛。
“娘娘!娘娘!!”
杏儿吓得声调都变了,慌急跑过来,低头一瞧,魂飞魄散。
正午日影斜斜,美人身下鲜血染红轻衣,像朵被一点点揉碎的花,艳丽到刺眼。
尚芙蕖脸色苍白,柳眉紧蹙,数日反反复复积在胃里的那股恶心感,终于压不住了,转头吐的稀里哗啦。
血可以是假的,但这份难受不似作假。
杏儿泪花直冒,一时也顾不上其它。
“娘娘、娘娘您千万挺住啊!奴婢这就去找医官!!”
望着地上的血迹,还站在桥上的平阳侯夫人,面如死灰,表情比尚芙蕖主仆还难看。
那个香包分明没加任何东西……她还不至于蠢到当面投毒。
眼神沉沉往后看了一眼,段采女她的躲开视线,藏在袖下的手紧紧掐入掌心。
尚芙蕖……居然真有了。
陛下实在不容易,连孩子都得舍给她。
医官很快赶来,几人放轻手脚将人抬上步舆,小心翼翼的仿佛尚芙蕖是什么极其易碎的物件。
血水还在断断续续沿着裙带滴落,众人看的一阵心惊肉跳。
少帝御极多年。
第一个孩子估计就要这么折了。
尚芙蕖趴在步舆上又吐了一回,整个人顿时舒坦了。但还是得装出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模样。
日光晃眼,步舆被稳稳抬起往前,一名医官紧随上前要给她摸脉。尚芙蕖蹙眉,将人拍开。
“要那个叫红叶的。”
众人这才想起,这段时日天天去菡萏轩请平安脉的,确实是这个女医官。
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像被热气蒸腾,酝酿待发的毒药。
这胎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尚芙蕖往常就带点任性,才在宣室殿里坐了一上午,眼下闹小性子也不奇怪。
况且那个医官本来心里还叫苦不迭,今日当值怎么偏生就撞上这等塌天大事。眼下听到这话,只觉捞到救命稻草。
“是、是是是!”
宫里的消息向来犹如蓬草,风一吹不胫而走,到处都是。
微风掠进长廊,吹开屏风上的数朵桃花。垂挂的幔帐前,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
药汤苦涩的气味溢满殿内,热气腾腾。红叶收回搭在纤细腕上的手指,脸色复杂,变了几变。
太后担忧询问,“怎么样了?”
“娘娘已有两月身孕。”红叶恭恭敬敬地回道,“所幸身子强健,此番虽说伤了元气,孩子还是勉强保住了。”
都这样了,还能保住?
正跪在殿前的平阳侯夫人,险些咬碎后槽牙。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既然逃不了,好歹目的达成也行。可现在尚芙蕖孩子安然无恙,自己的锅又甩不掉,赔了夫人又折兵。
太后点头,神情平静,“说说吧,今日的事。”
平阳侯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向前膝行几步,才要吐露冤屈。太后忽然指着红叶,“你先说吧。”
“是。”
女医官叩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只香包,“回太后娘娘的话,问题就出在这里。里面虽然没有损害龙胎的药草,但有一味会使猫性情大变,狂躁不安,以至于……误伤到人。”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红叶又把东西递给旁的医官,一行人看了过去,皆是垂首不语。
更明白了。
“娘娘、太后娘娘!有人要陷害臣妇!”
平阳侯夫人跪伏于地,额间出了细密的冷汗,“臣妇就算怀有歹心,也不可能当面下毒,自留把柄啊!”
接过药汤的杏儿,倏地一下红了眼,“夫人此言差矣,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平阳侯夫人恶狠狠看向她,“这里哪有你一个婢子说话的份!”
“本来是我们娘娘想说,可如今却没有力气说。”杏儿额头贴在手背上,看不清脸,但声音清清楚楚的,“所以奴婢斗胆,替我们娘娘说几句。”
第70章 禁足】
“你说吧。”
得到太后首肯,没人再敢阻拦。
“是。”
杏儿微抬起头,目光似乎落在后面的段采女身上。
后者跪在平阳侯夫人身后,从进来开始就低垂着脸,一言不发。
“宫里头没人不知道,玄玄是太后您养的猫儿,备受宠爱。饶是贵主们平日里遇见,也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所以,要是其它的猫儿也就罢了,偏生这次伤到娘娘的是玄玄,抱着猫儿的人又是段采女……若不是奴婢随手将那香包交给医官……”
有些话点到为止,留出想象空间效果更显著。
伤人的是猫,从头到尾平阳侯夫人却没碰过猫。没有人敢去怀疑太后,如果红叶没留意到香包不对,这桩子事最多只有段采女会遭点殃。
殿内寂静,只有碗盏轻碰声,叩的人心烦意乱。
平阳侯夫人垂在身旁的双手紧握成拳,有苦说不出。
香包送出去之前,她确实考虑过这一招。
成了无声无息,不成就是眼下这般。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赌。
没想到尚芙蕖才是真正敢赌的人。
从前低估她了,居然狠心到能把肚子里的那块肉押上。所以不论选哪一个,自己都注定输。
自太后当了太后,穆氏就没如此狼狈过。
她眼底浮现血丝,望向帘后。
顺着丝丝缕缕的缝隙,能看见半挂柔软幔帐里探出柳条般的手臂,白皙的近乎透明,底下浮现的青络清晰。医官正将上面扎着的细长银针,一根根取下。
太后没有出声,只坐在那里,手边那盏茶已经凉透,一下未动。
苦药氤氲,她的脸被挡住,看不太清。
平阳侯夫人却知道。
她动怒了。
咬了咬牙,正想干脆寻只替罪羊,将今日的事情推出去。身后遽然传来一阵动静,她神色微变,想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方才还哑巴似不吱声的段清淑,此刻提着衣裙挪进帘里,郑重长叩,“君子周而不比,和而不同。夫人虽是臣妾的表姨母,但做错就是做错了,臣妾万万不敢偏私。”
“没发现表姨母行径,没拦住玄玄,险些害了尚妃娘娘和王嗣,这是臣妾之过,求太后娘娘罚过。”
落地有声,大义凛然。
平阳侯夫人却是双目通红,浑身血液嗡地直冲天灵盖。
她死死盯着前面的柔弱背影,想扑上去活撕对方的心都有了。
“先回去静静心吧。”
太后终于转过视线,那双凤眸透着和少帝如出一辙的冷冽,“佛经凝神静气,清淑,你回自己宫里抄两个月吧。”
段采女似乎松了口气,叩过一礼后很快告退。
只是禁足两月……
平阳侯夫人心也跟着松了松,提起一丝期翼。
她只是这次犯糊涂,何况尚芙蕖命硬成那样,不见得有事。万一太后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过她呢……
“平阳侯夫人。”
这句一出,瞬间浇凉穆氏的血。
她闻声抬首,呆呆望着太后的方向。
“这些年,哀家自认待你不薄。看在已故长姐的面上,更是多有照顾。当初给你出入宫的玉牌,本意是陪哀家说说话。”
太后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挥退想要上前换盏的陶姑姑。
碗盖拨弄碰撞出声响,平阳侯夫人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在对方平和的声调里彻底掐灭。
“既然你不明白,那从今以后玉牌便收回来吧。”
那哪里只是一块玉牌?
更是平阳侯府的殊荣!
前后只进宫一趟,就什么都没了。她回去该怎么和丈夫平阳侯解释?
七八月的天闷热无风,穆氏却像是整个人掉进冰窟里,冷的忍不住身子颤抖,“娘娘、太后娘娘……”
费力张了张口,她还想说什么,太后却视线都不偏一下。
“你也回去吧。”
“……”
暮霭沉沉,斜阳残红铺满天际。
昔日心高气傲的平阳侯夫人,像只斗败公鸡,在跨出宫门那瞬,忽地想起不久之前被她算计不得不与夫家和离的女人。
尚芙蕖的长姐。
不过一个普通市井妇人,在她手底下毫无反抗之力,是轻松就能被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弱小蝼蚁。
原本想借她这段关系,拉尚芙蕖下水。没想到她那位长姐性情刚烈至此,勘破真相后没有哭闹也没有纠缠,二话不说决绝果断地将嫁妆全都抬出门。
也是这样的天,大片艳红云霞铺在身后,染血布匹一样。
那个女人站在马车旁,面容苍白,一双眸子却黑亮有神。
和尚芙蕖极像。
她早该想到,这俩是亲姊妹,行事作风也是一样的。
再想到平阳侯府从前的待遇,穆氏不由开始懊悔。要是没去动尚娉婷,就不会招惹上尚芙蕖。
平阳侯的殊荣也就还在。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越想心中越恨,那口堵在胸腔的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一把挥开车帘,穆氏将随行的侍女叫到跟前,“肖云娘最近怎么样了?”
侍女小声地回,“那个姓杜的书生,要娶她过门当正妻了。”
“呵。”平阳侯夫人冷笑一声,“还有人上赶着认别人儿子的。”
“不过,他这次复试名次不错,听说有贵人看重他,专门留在身边做事,也算是一朝得势平步青云了。”
侍女又道,“所以,他那个老娘现在抖起来了,出门墙都能被撞倒。四处逢人就说,自己儿子休妻做的对,是尚氏无福,还挡了他们家的福气。”
乡野村妇,粗鄙不堪。
平阳侯夫人不愿多听,嫌脏耳朵,“尚家那边没说什么?”
侍女摇头:“尚家那对母女只顾着忙绣坊,没搭理过。倒是杜母主动上门过,才嘲两句就被尚母一盆洗脚水泼跑了……那位尚家夫人,也是泼辣货色。”
总结一句,尚家女人都这模样。
平阳侯夫人还是嫌粗鄙,“尚氏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是,瓜熟蒂落,是个女儿。”
“既然留下孩子,想必还念着旧情。”平阳侯夫人早早打听过,对尚家女十分鄙夷,“见到杜元修飞黄腾达,也早晚会回去。再刚烈,面对泼天富贵也得服软。”
第71章 压根没有想到】
“让肖云娘多折腾几次,给杜家和杜元修找点事做。”
她这火气总得找个口子撒。
尚家是不敢再动了,尚芙蕖用的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元气大伤的节骨眼上,再去招惹她划不来。
而且太后的态度已经摆在明面上了,相当重视她肚子里的这一胎。
所以还是杜家最合适。而且,如果不是杜元修咬饵料上钩,自己怎么会落到今时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平阳侯夫人冷下声音,“记得让她多找一些。”
才忙完午膳不久,整个东厨就又噼里啪啦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热气升腾,一缕缕白烟冲出碧瓦朱甍,几位庖正身着襜裳,额角挂汗,手上的锅已经快颠断气了。
“这道送去菡萏轩。”
“这道也送去菡萏轩。”
“还有这几道……”
东西流水一样送来,廊外脚步声不绝。尚芙蕖靠在凭几上,在太后那盯得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将那一大碗乌漆麻黑的药汁灌完。
苦涩在口腔中弥漫。
她眉头拧成一团,下意识看向红叶。
目的已达成,过程也很顺利。
但原定计划里自己这一胎应该摔完就没,不知道是红叶记错说错,还是陆怀发现后的新安排。竟然说孩子还在……所以她这会儿头疼的厉害。
没有的东西怎么在?
总不能再摔一次吧。
满脑子飞絮乱舞时,红叶倏地跪在她面前道,“方才忘记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尚芙蕖错愕好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您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
坏消息,是真的。
好消息,还是真的。
太后放下茶碗,示意其它几位医官轮流上前给她把脉,一一确认过无碍后,看着她缓缓扬眉。
“你每日叫医官过去请脉,都不知道自己有了?”
红叶脸色微僵,眼神向尚芙蕖撇去,后者只是苦笑。
“不瞒太后娘娘,臣妾其实不是叫她过来请脉的……”
她让红叶来,只是走个过场。
但凡戏演全套些,就会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开出一个真的。
问题在于,她与陆怀只一晚上的事。
两个月没来事,也当是暑热身子不爽利的缘故,压根没有想到,这么简单就有了。
太后觉得见鬼:“不是请脉,那你叫日日她过去做什么?”
少女声音弱弱:“她做的酸梅汤好喝……”
“……”
殿内陷入沉默。
红叶不安地低下脑袋,余光悄然往左右探了探。
这是真的。
她家祖传的凉饮方子,其中以这一碗酸梅汤尤为不同。
被尚芙蕖点名去菡萏轩后,见这位美人怕暑热,两靥生绯。于是顾不上把脉,自告奋勇煮了碗送来。没想到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天天都得上灶。
让医官天天上门煮汤,是有点新奇。
但双身子为大,本以为这件事太后不会多说什么时,对方拨弄几下檀木珠串,倏然指着她道。
“你给哀家做一碗。”
红叶:……
乌梅山楂的酸涩,与甘草蜂蜜的甜腻恰到好处地中和。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入口清爽滑润,确实是消暑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