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突然被剪下的长发,已经轻飘飘落在他的掌心中。
陆怀又拿起剪子,连带着红绳将自己的那缕头发一并剪下。
清脆的声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尚芙蕖看着他小心翼翼将两人头发系好,用红绳打成死结。
直到陆怀又拿出一只锦囊,要将系成同心结的头发放进去,她才终于回过神,问,“这是什么?”
第126章 这么晚,他还有事?】
结发的含义她是明白的。
但这只锦囊的式样有些奇特,简直前所未见。
上面绣的并非常见的花卉草木,或者飞禽走兽。而是一圈她完全看不懂的墨色小字,晦涩难懂。
排列看似零散,实则自有它的一套规律在。
“这是云天寺的东西。”
见她好奇,陆怀索性摊开玉白的掌心,将东西递到眼前给她看。
尚芙蕖语带新奇,“从没见过这样的。”
云天寺居然还管人姻缘的吗?不等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陆怀略显低沉的声音,“据说这个,可以让人死后也在一处。”
尚芙蕖手顿在那里。
一时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吉利还是不吉利。
他连死后都考虑好了,还要跟她一起,应该感动才是。但眼下两人岁数不大,还活生生的。
这话听起来就有点瘆人了。
“陛下还信这种东西?”
说是这么说的,但她还是将那只墨字锦囊挂回对方腰上,取代先前玉珏的位置。
新物虽没有先前的那样贵重,却莫名越瞧越顺眼。
被剪断的发梢短了一截,微微刺挠。尚芙蕖半跪起身,伸手在他脑袋上扒拉好几下,还是桀骜不驯翘出来。
她只能沾点温水,再度尝试理顺。
这人从前便是这样,一觉醒来有起床气,会翘毛。偏生旁人还不一定能看出他在闹脾气。
不过这几年,情绪倒是外放多了。
一想到这是个帝王,手底下是很贵很贵的一颗脑袋。尚芙蕖心底便生出些许奇妙感觉,仿佛是在给某种肉食性大型猛兽顺毛。
陆怀只一手护在她腰后,一动不动乖乖任由她闹腾。
“陛下怎么如今像被拔了胡子的老虎,半点脾气也没有?方才那发绳要是被叫人瞧见,帝王威严何在?”
尚芙蕖打趣道。
这些话只有她敢说,也就只有她说才不会逾越。
男人低着脸,睫影浓重。从这个俯视角度望去,能看见他天生带着几分上挑的眼尾,瞳仁漆黑深邃。纵使凌厉冰冷,也因此刻流露出的眷恋依赖而显得柔情。
尚芙蕖轻推他一把,“怎么不理人?”
“嗯。”
他含糊不清应了声,指尖顺着纤细漂亮的腰线缓缓上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勾住衣带。倏地收紧双臂,将脸埋过来。
腰际本就是敏感的位置,尚芙蕖整个人身形都有些僵住。殿内暖香袅袅升腾,熏人欲醉。她正想说天才刚暗,窗棂蓦地被人叩响。
“陛下,孟大人求见。”
声音来的突然,尚芙蕖被吓一跳,赶忙推开身前之人。
陆怀脸色发黑,看起来像是要鲨人,“这么晚,他还有事?”什么时候不能来,非得挑这个时候过来?
外头的没敢应声。
尚芙蕖顺毛道,“陛下先去看看吧,没准就有什么要紧的事。”
天子对孟朝进是处于重用不亏待,但每日上朝放在跟前,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正常来说,以他的性子是不至于钻牛尖这么久还过不去。
但就是不正常了。
第一次经历这种情感,无人教导,陆怀全凭本能。
他对自己的把握应该是精准的,但对尚芙蕖的在意和占有欲,却远远超出预料。
而且还是双向的,期翼对方也能给予同等的重视和回应。
陆怀离开后不久,小蝶端了一盏莲子羹进来,“娘娘,这是东厨新送来的,还有细环饼,加了今年的槐花蜜。”
细环饼确实是她让人过去交待的。
但这莲子羹……尚芙蕖问,“东厨今日送了莲子羹去寿安宫?”
热气扑面,食材新鲜,显然是现炖的。
她没有说过,那只能是太后或者其它人想吃,所以东厨那些人才借花献佛,也给她送了一份。
“没有啊。”小蝶面上似有疑惑,“东厨是要送去给宣室殿。”
搅勺的手一顿,尚芙蕖更奇怪了,“陛下晚膳不够吃?”自从他固定菡萏轩用膳后,就没有哪顿饿着他。
“娘娘……”
小蝶话音却开始发颤,“不是您吩咐,要炖一盅莲子羹给陛下的吗?”
“什么?”
尚芙蕖坐直身子。
这是谁的锅,想往她头上栽。
“可、可东厨那边说是您吩咐的……”小蝶越说声音越小,眼底也越恐慌。
如果不是自家贵主,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假传话?
“先去宣室殿。”
顾不上整理散乱的头发,尚芙蕖示意她取来一件薄斗篷,随意往身上一披,便急匆匆出门。
朗空星垂,梧桐枝叶在晚风中招摇。月色流连的宫道上,几名内侍正押着个人,往这边来。
高骂声在幽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还当自己是贵主呢?居然敢趁我们不备偷跑出去。”
“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戴罪之身,陛下哪里会见你?”
“要是识趣,安分守己,没准还能好好地出宫回去。但要再敢耍这些花招,回头陛下发了怒,恐怕小命都难保!”
“……”
声音一路近了。
那道娇弱的身影高仰着头,神情似乎充满屈辱与不甘。
但硬是倔犟咬唇,一声不吭。
尚芙蕖本来要赶过去的脚步,在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后,瞬间顿住。
“段采女?”
像是没料到会在这里撞上她,对方眸光闪了闪,难得要将脸低下。
但尚芙蕖已经注意到了,招手让人将那几名内侍喊上前。
“她怎么会在这?”
“宸妃娘娘。”有人讨好小心回道,“段采女这几日不闹着要自尽了,看守嬷嬷见她胃口不好,好心答应说要加一尾鲜鲤,结果被一凳子敲晕过去。借着屋里的破窗,翻逃出去。”
掖庭如今统共也就两人。
陈采女在前,又各自都是吩咐过的,所以没人敢真的苛待。
尚芙蕖目光移了过来,语气笃定,“宣室殿的那碗莲子羹是你叫人送的?”
“不是。”
段采女脑子倒是清醒过来了,没再云里雾里地自说自话。
借她名义送吃的。
人还逃出来出现在这。
望着那条蜿蜒向宣室殿,尽头被枯黄落叶覆盖的长道。上下联系之后,尚芙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127章 这不是还没有喝吗】
像这种要入口的,送过去后都会由贴身内侍先试一遍。陆怀又是多疑的性子,但不排除听到是她,会下意识放松警惕。
屠雨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了。
兵分三路,所以她能站在这里,清清楚楚地问。
“你到底下了多少药?”
段清淑目光躲闪,“什么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与她多扯别的,尚芙蕖一挥手,“搜一下身。”
原本定的出宫时间是下个月。
可眼下看,她这么能闹腾,计划还是提前为好。
那群人东拉西扯一番后,只找出了一只瓷白的药瓶。
尚芙蕖捏着问她,“这是解药?”
见对方不回答,她示意来福上前,“既然不说,那就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吧。”
听到要打板子,段清淑脸色唰地变白,双肩颤栗,终于知道怕了。
天子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假象被戳破后,知道身后所谓的后台并不存在,她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理直气壮,天不怕地不怕。
这才有了今日这铤而走险的一出。
三十大板,对于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来说足以被打废。
尚芙蕖的神情不像开玩笑。
许是知道后宫没有人能构成威胁,她其实大多数时候注意力都不放在她们身上。给予吃穿也大方,仿佛在饲养一群什么小动物。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方不是站在一个高度上而表现出的轻松与宽容。
“不是解药,没有解药……”
“那个是合欢散,三瓶……”
段采女没有胆量,也没有本事和三十大板相抗衡。
她的骨气来源于自以为的天子偏爱。
而清醒后,更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事实,是真正的偏爱的对象一直以来就站在自己面前。
就像两名侍女说的那样,天子从来只去尚氏宫里留寝,只与尚氏生儿育女。甚至大费周章,兜了大半个圈子,不惜与朝臣相抗衡也要解散大半个后宫。
怎么可能对其完全无意?
这份偏爱就从未藏起过,一直都明晃晃挂在脸上,告诉给所有人。
“三瓶!你疯了?”
尚芙蕖彻底表情管理失败。
这是要杀人,而且杀的到底是谁啊?
想到陆怀本就能折腾的那份强悍,她冷汗直下,腿脚发软。
再不复方才的冷静,忙转头问,“医官过去了没?”
“医官早就已经过去了。”柳姑姑见她面色不好,以为是在担心,握了握她的手,柔声安抚,“娘娘没事的,陛下的性子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没她之前,陆怀就是捅自己一剑清醒,都比找个人真。
但尚芙蕖根本不是操心这个,她现在只操心自己。
段采女被道上的冷风吹得有些瑟缩。让人先将其押下去,重点看管起来,尚芙蕖拢着那件大红斗篷,赶去宣室殿。
夜色凉如水,阶前透出几点明灯。
不等她抬步进去,迎面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面容温润的青年看到她,只愣了下,飞快将眼帘垂下。
恭敬施礼,“宸妃娘娘。”
“孟大人。”尚芙蕖渐渐叫顺口了,注意到里间拓出数道人影,她低声问,“几位医官还在里面?”
“是。”
这么多人,她进去也帮不上忙。尚芙蕖索性站在阶下,恰巧与对方隔着那一地月光,清冷皎洁。
“大人怎么这么晚了还来?”
撇开别的不谈,单是孟尚两家一条船上的利益关系,孟朝进便对她无所隐瞒,“微臣过来,是要与陛下商议一件要事。”
尚芙蕖从台阶踏上两步,“大人请讲。”
徐徐夜风送来一缕极淡的胭脂香气,女子发间的颤珠蝴蝶蒙着银白月华,振翅欲飞。孟朝进记性很好,数年前夜游花灯的时候,她也是戴着这只蝴蝶。
当时人流如潮,烟火迷离。
不过一个恍神,蝴蝶便淹没在阑珊灯影处。
孟朝进错开视线,“查税银。”
他是明白人,不至于一直自困原地。只是偶尔想起,还是不免觉得遗憾。
见她如今过的好,才逐渐淡去。
“税银?”
大辰的税收主要包括田地税、人头税、徭役三种。蛮族战事平定后,海内虚耗。所以陆怀主张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是。”孟朝进道,“可还只是草拟,微臣今夜前来原是要禀事,但……”当时还没道几句,一堆医官就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个个神情凝重的仿佛出了什么大事。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退至殿外,静静等候。
尚芙蕖还要再问时,里间的门骤然推开。一名长相值得病患信赖,两鬓稀疏花白的医官上前冲她拱手。
“娘娘。”
尚芙蕖打量他一眼。
这才意识到对方有些面生。
在不知不觉之中,陆怀已经将各个地方改梁换柱。这位自年少登位,孤身无依的帝王,在经历漫长的荒芜与痛苦后,终于步入成熟羽翼丰满,一点点将大辰拢入掌心。
“陛下请您进去。”
对方没有很明白地和她将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看向孟朝进。
“孟大人,陛下还是上次那个问题。”
“微臣还在考虑。”
孟朝进仍表葵藿之心。
尚芙蕖心里奇怪。但眼下更要紧的那位还在等着,没有空闲多问。根本不敢想象三瓶的药效是什么样……思绪纷乱如麻,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纸墨香与药草香交织的特殊气息。
那方青玉长案前,静坐着一道人影。玄袍逶地,风度端凝。明灯顺着衣袂而坠,如一簇跳动的流火,镀上辉光。
陆怀手边还放着一盏雪白瓷碗,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莲子羹。
纹丝不动,已经凉了。
“陛下。”
暗松一口气,尚芙蕖才要上前。对方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嗓音蓦地响起。
“要事聊完,知道进来了?”
“……”
这人什么耳力啊。
也是服了这股钻牛角尖的劲,明日包盘饺子都不用蘸醋。
每次谈及孟字,拉扯到随后都是她吃亏。尚芙蕖这次长进了,选择性岔开话题。
“陛下这不是没有喝吗?”
第128章 易燃易炸】
亏她一路提心吊胆的。担心他,也担心自己。
“是,没来得及。”
陆怀眼都不抬,就能从熟悉的脚步声中判断出,是她过来了。“毕竟那一大群医官进门的时候,急到脸都挤变形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
“我这不是担心陛下嘛。”
尚芙蕖有些尴尬,是她让人叫的。她架势熟练地在对面落座,“陛下先前答应的那件事……还记得吗?”
她一边问,一边悄悄打量对方的神情。
很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怀一向如此,想掩藏情绪的时候很难被看穿。
横了横心,她索性道,“就是……不能随意给人赐婚。”
适才医官和孟朝进的那番对话她还听不明白。直到被眼前这只大醋桶子的酸味一激,才终于反应过来。
毕竟,陆怀有前车之鉴,已经明里暗里戳过好几次了。
只要孟朝进一天不娶妻生子,表现出对她余情未了的模样,他就得一天留只眼放哨。
“没有赐婚。”只是催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