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鹤绵未语,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罢了,对她来说,未必不好。”
过了许久,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多说,只是拄着拐杖,带他们往一个方向走。
雨天路滑,温鹤绵特地叫了个护卫为老人家撑伞,顺带搀扶一下,防止摔倒。
乡间泥泞,泥点子溅在衣摆上,爱洁的小皇帝难得没抱怨,跟着缓慢往前走。
老人家将他们带到地方后就回去了,温鹤绵走到沉沉郁郁的少年身边,开口道:“其实这边景色还挺不错的,等天晴下来,可以盖座小屋,逢年过节的,能过来住住,没有京中那些勾心斗角,应当别有一番野趣。”
劝说的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谢琅明显是在意的,有关亲人的事,更没必要谈什么放下。
顺其自然就好。
谢琅感受到她话语中的安抚之意,心头微微一暖,下意识露出了个笑:“老师说的不错,天晴了就让他们盖房屋。”
温鹤绵莞尔,难得像以前那般,抬手在他脸颊上戳了下,低声:“不想笑就别笑了,这里没有外人,更没有人会笑话陛下。”
阅历摆在那里,和初成长起来的谢琅相比,温鹤绵还是要略胜他一筹。
她看着长大的小崽子,高不高兴她还不知道吗?
谢琅一怔,对上了温鹤绵含笑的目光,他不自觉抿了抿唇,有点赧然了。
随行的护卫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圣上和帝师的互动,兢兢业业清理着房屋废墟,因为确认了这边要重新盖一座屋子,就将衣冠冢立在靠山的地方。
没有旧物,只有一座刻好的墓碑,被牢牢固定在了土中。
好在过了午后天晴了,谢琅跪在坟前上了三炷香,这衣冠冢也就算成了。
温鹤绵和护卫都退远了些,将空间单独留给谢琅,也因此他能够自在地说些话。
“鬼神之说是虚妄,但我希望你能回到这里。”
谢琅盯着墓碑上的名字,心情非常复杂,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已经开始模糊,他那时太小,看不懂她眼中藏着的忧虑,如今懂了,可斯人已逝,再没有能聊聊的机会了。
母亲应当是爱他的,他能做的,就是为她求得身后名,再在她的家乡留一座衣冠冢。
往后过许多年,都有人知道姜梧存在过。
“我有了心悦之人,是我的……太傅。”
心意尚未坦明,谢琅这句话说得很轻,他怕被温鹤绵听到。
“她很好,是如今对我最好之人。有她陪着我,您也可以放心了。”
谢琅的声音低低缓缓,里面却夹杂着难以忽视的高兴,话音落下许久,他又目光幽微地盯上一刻钟,才终于回过身去,找寻等待他的人。
温鹤绵时时刻刻关注着小皇帝的情绪状态,从起初的沉寂落寞到豁然开朗,她全都看在眼中,见状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说完了?”
“嗯。”谢琅起身,朝着她的方向去,“太傅见笑了。”
“这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和自己的娘亲说两句话,天经地义的事。”
温鹤绵揶揄:“况且从小到大,阿琅在我面前丢的脸还少吗?”
谢琅眉眼拧起,陡然有点恼怒:“就不能不说这茬吗?”
也就刚见面没多久,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老想着去挑战温鹤绵,这些对于皇帝陛下来说都是不愿提起的过去。
温鹤绵笑吟吟:“那有什么,陛下不管多大,在我眼中永远都是小孩子。”
永远都是……小孩子。
无知无觉的一句话,瞬间踩到了皇帝陛下的雷点上。
谢琅暗暗磨了磨牙,他才不想当什么小孩子!
第48章 死去的白月光杀伤力更大】
纵使心中有再多阴暗的想法,在此时此刻,谢琅也只得全部压下来。
温鹤绵一个垂眼的功夫,根本没注意到谢琅神色转瞬变化,她又看了看墓碑:“来都来了,我也去给衣冠冢上个香?”
在科学社会长大,温鹤绵本来是个无神论者,不过穿书重生的事情都搞出来了,她也不得不信。
但这是谢琅的娘亲,她于是用试探性的语气问了问。
怀揣着些许私心,谢琅笑着点头:“太傅去吧,相信她也会开心的。”
太傅那么好,没有人不喜欢她。
当然,那些乱臣贼子不算。
温鹤绵心头稍顿,捕捉到了一丝怪异,碍于现在的场景,也没有说出来,她瞅了眼笑得良善的少年,转身去上香了。
午后风清气爽,上过香后,他们原路返回。
姜梧曾经居住的地方早就已经不能住人,侍卫们简单清理了下,依稀能够瞅见几分从前模样,不过后面还是得推翻重建。
先前为他们指路的老人家非要留他们吃一顿饭,看实在推辞不过,他们就应下了。
农家小菜,简简单单,绝对比不上谢琅平时吃的御膳,但或许是新鲜,谢琅看上去一点也不嫌弃,最后一桌菜基本上解决完了。
他们没占老人家的便宜,说什么都留了银钱下来,毕竟这年代,谁都不富裕,他们吃掉的饭菜,够老人家吃好几天了。
村子里很少来外人,面对他们这样的举动,老人家浑浊的眼中也泛出了泪水,温鹤绵瞧着,有些无所适从地挪开了眼睛。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对小皇帝的承诺,不仅要让他吃饱饭,还要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如今看来,依旧道阻且长啊。
“太傅总是心软。”
谢琅冷不丁道了句。
知州府那边的事情亟待处置,他们暂不能在此久留,吃过午饭后留下两个侍卫就要准备回去了,看温鹤绵愣愣盯着越来越远的小村庄许久,谢琅几乎是下意识说出了这话。
他狭长的眼眯了眯,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意味:“有时候,我倒是觉得,太傅比许多女子都还要心思细腻。”
谢琅声音带笑,眼神一如既往的明亮柔软,他语气没有半分异样,温鹤绵镇静回视,心跳却快了几分。
“陛下谬赞了。”
这可是个大秘密。
也是温鹤绵唯一会心虚的地方。
她笑容微滞,指尖有些僵硬。
谢琅展颜一笑,面上全是坦然:“只是说笑罢了。我知道,太傅心系百姓,见不得百姓受苦,我一定多努力,早日让四海升平,人人都能吃上饱饭。”
要抓住一个人,就要找到她所挂念的东西,温家人一脉相承,爱国更爱天下百姓,因此在最初见时,温鹤绵就一心想将他培养成明君。
他当了明君,那么有些私人的索求,不过分吧?
“阿琅能这样想,甚好。”
温鹤绵觉得小崽子越来越会说话了,每句话都踩在她心坎上,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盼着的明君吗。
当然,这么多年的感情相处下来,温鹤绵已经不仅仅把这当成一个任务,她是真的希望,谢琅未来都是一片坦途。
谢琅唇角笑意明朗:“是太傅教导得好。”
如此一打岔,反倒把刚才怪异的气氛给盖了过去,谢琅心中有点小小失落,他其实挺想温鹤绵能与他坦白身份的。
女子为官,往上数也不是没有过,况且他的太傅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真才实学摆在那里,满朝文武都未必有多少能比得过,开诚布公未尝不可。
只是威胁尚在,谢琅也明白,时机不合适,于是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小心思,期待能早日看到那一日到来。
一路和乐融融,虽有所波澜,好在无关紧要,温鹤绵渐渐也就放下了防备。
果然还是她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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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本数额还没有清点出来,温鹤绵吩咐让人查的事情反而先有了结果。
一般府上用惯了的人都不习惯再换吧,仲家也是如此,所以一些老仆还是很好找的,从他们口中拼拼凑凑的,得出了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故事。
只不过不像那天听路人说的什么两男争一女,而是仲汝梁曾经有个疼爱的堂妹,因被宁贺褚拐走,他心下恼怒,年轻气盛的时候与宁贺褚打了一架。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突然有一天,仲汝梁的堂妹忽然不知所踪,宁贺褚也是从那时起,前往京城赴考,从翰林院侍读一路到首辅,再到众人所熟知的大奸臣。
温鹤绵眉心一跳:“所以仲汝梁这个堂妹……”
暗卫道:“先帝南巡,一并带走了。”
不用多说,能猜到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最后跟着先帝回京的,只有姜梧,而没有仲汝梁的堂妹,最坏的打算大家都明白。
帝王面前没有什么情面可言,更何况是对于这种风流浪子来说,一条人命根本不值钱,但往往就因此,反而成了导火索。
谢琅冷笑一声:“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暗卫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谢琅出生没多久就和母妃一起被扔进了冷宫,皇子的荣耀是一天都没有享受过,有段时间甚至活得连下等宫人都不如,指望他对先帝有什么濡慕之情,那是不可能的。
要说先帝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在最后关头为他指了温鹤绵这位太傅。
至少不管发生什么,还有太傅会一直陪伴着他。
察觉到少年身上森冷的气息,温鹤绵轻叹一口气,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颔首:“继续往下说。”
暗卫感激地看了一眼温大人,这才道:“那位姑娘被带走时,据传已经和宁贺褚有了婚约,就等他上京赶考取得好名次,二人就能成婚。”
好好好,不仅是到处留情,甚至还横刀夺爱。
想想自己当初殿试见到的道貌岸然的先帝,温鹤绵心想自己还是低估了。
她不知道宁贺褚是不是个所谓的痴情种,但从他这么多年独身一人的表现来看,肯定是有点影响在里面的。
温鹤绵悠悠:“他可真能啊。”
还有什么是比白月光杀伤力更大的?
那必然是死去的白月光啊。
第49章 这就是师生吗?】
话是这么说的,温鹤绵更知道,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不管当初宁贺褚决定成为佞臣的原因是什么,后来他都不可能是单纯因此了。
这是一条走上去就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利益纠葛下,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温鹤绵想着事情,一时之间去拍谢琅的手就忘了挪开,谢琅正襟危坐着,看上去面色严肃,眼神却偷偷瞥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没舍得打破这个宁静。
他索性将目光转向暗卫:“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了吗?”
暗卫怵这位年轻的帝王,摇头:“请恕属下无能。”
时间那么久远了,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能调查到这份上算不错了,温鹤绵赶紧开口拯救暗卫:“够了,你先下去吧。”
小崽子,怪唬人的。
若不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温鹤绵都该被他吓得心头一抖。
暗卫立马开溜。
抬眼的瞬间瞥到那两位交叠在一起的手,不知怎的寒毛就是一竖,不敢多看,立马收回了视线。
皇帝需要树立威信,温鹤绵不会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外人面前下谢琅的面子,顶多做些无关紧要的解围。
谢琅了解她的性格,倒没有生气,就是有点吃味:“朕身边的人,可是个个都感念着太傅的好。”
没人不喜欢宽厚的主子,温鹤绵天生就是适合唱白脸的,她光坐那儿,都叫人生不出脾气来。
温鹤绵没理他阴阳怪气的语气,笑眯眯的:“没办法,谁叫臣脾气好呢。”
就她前世那个身体状况,多生气说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给送走了,和气生财,二十多年养出来的性格早就刻入骨髓。
说着,她动了动手指,陡然察觉到触感不对,低头一看:“呀。”
就说怎么怪怪的,原来忘了把自己的手给收回来了。
温鹤绵收回手的时候,顺带仔细欣赏了一下小皇帝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些薄茧,还怪好看的。
果然孩子还得好好养着才行。
温暖的触感离自己而去,谢琅有点遗憾,他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许:“我又不会嫌弃太傅。”
“这不是嫌不嫌弃的问题,热,还有……”
固有思维下,温鹤绵险些脱口而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好在临到头反应过来,堪堪止住。
谢琅这破孩子倒是迫不及待追问:“还有什么?”
少年的眼神湿漉漉的,带着赤诚热烈,就这么望过来,让温鹤绵本就心虚的心更加摇摇欲坠几分,她轻咳了声:“你都多大了,再这样,不合适。”
孩子总不可能一直黏着师长吧。
“还有,”温鹤绵正色,“陛下,看看京城送来的信报,我们要加快进度,否则要被察觉到了。”
在正事上,温鹤绵终于找回一丝底气。
错过了刚才的机会,就很难再找到机会,谢琅幽潭似的目光缓缓收回,有点颓靡:“知道了。”
想到要不是自己拦着,宁贺褚就该查到温鹤绵头上去了,谢琅心底泛起几分凉薄的杀意。
一定要早点解决了宁贺褚这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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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账本最后清出来的数目相当恐怖,连算账先生都直呼可怕。
在此之间,他们顺便截了两船货,全是从京城运出来的,其中一艘上甚至还有不少铁器,胆子不可谓不大。
铁矿的开采和冶炼都是由官府把控,而这些铁器的样子,明显也不属于民间流通的那波。
谢琅沉静的语气中裹着几分肃杀:“好大的胆子。”
船上所有的人皆被压着跪下,码头乌泱泱一片,全是看热闹的百姓。
动静这么大,京城那边肯定瞒不住了,他们要速战速决。
温鹤绵面含担忧:“宁贺褚恐怕在别处养着兵。”
她掌握一定的剧情先知能力,早几年就偷偷在背地里和宁贺褚打了一通,不仅捣毁了他的几个窝点,还顺势往世家身上推了波,大大消磨了他手下力量。
宁贺褚手下无兵,韬光养晦这么久,再有小动作,不奇怪。
谢琅锐利的目光从跪着的人身上扫过,冷声吩咐:“带回去,审问清楚,择日问斩。”
小陛下这些日子的行事,是愈发果决了,周廷心中敬畏更深:“是!”
身在古代这么久,温鹤绵被磨练出了心性,她不想杀人,但更不可能容忍敌人来杀他们,对谢琅的决定并无异议。
确实比起自己,谢琅更适合站在帝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温鹤绵收回目光:“回京中,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谢琅眉宇沉稳:“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来。”
要是敢,谢琅刚登基就该动手了,而不是等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