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目光挪了挪,忽的就注意到温鹤绵被冻得发白的指尖,轻轻扣在桌面上,像极了一块没有温度的玉。
他猛地起身绕过桌案,声音中带了几分责怪:“外面天寒,太傅出门为何不带上暖手炉?来喜,去把朕殿中的手炉拿来!”
谢琅动作迅速,像是猜到了温鹤绵会躲避,手疾眼快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见此情形,来喜眼睛瞪大,凭借自己多年的生存之道判断,现在情况不对,原本缩在一旁拼命降低存在感,突然被叫到,赶紧开溜:“是!”
温鹤绵一个躲避不能,还真被他给得逞,头皮微微发麻,还没来得及出声,谢琅就接着说:“我依稀记得,太傅有年玩雪导致寒气入体,养了许久才养好,现在就忘了教训了吗?”
少年低哑的嗓音中夹杂着些许戏谑,那双长开后狭长的眼眸一动不动盯着她,悄无声息裹挟了几许亲昵。
温鹤绵的手被他抓着,忽然就察觉少年的指腹在手背上轻轻蹭了下,接着是愈发握紧的动作。
“好凉。来喜取个手炉怎么磨磨蹭蹭还没回来,我先给太傅暖暖?”
虽是询问的语气,可带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强势果决。
温鹤绵不得已,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所有想法,意识到这小崽子,比她想象中要更不好对付。
昔日单纯可爱的小孩,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磨利爪牙,暗中蛰伏,等待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狼崽子。
第64章 朕一定会如太傅所愿,好好学的】
来喜的到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局。
看着小陛下握着温大人的手,一副深情脉脉的样子,来喜眼皮子直跳,为自己的某种猜想感到心惊肉跳,脸上还只能强装淡定问:“陛、陛下,奴才把手炉拿来了,您看……”
谢琅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拿过来吧。”
来喜觉得那眼神有种你死定了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手炉走到温鹤绵面前:“温大人,给。”
温鹤绵第一次由衷地感谢来喜,要不是他来,自己还不知道要和谢琅僵持多久。
她接过暖呼呼的手炉,轻道:“多谢。”
来喜:“当不起当不起!”
明明没习武,也不知道他腿脚哪里来的那么灵活,送完手炉后就赶紧闪现到后方去了。
温鹤绵:“……”
谢琅很给面子的没有笑出声来。
温鹤绵面无表情想,以后入宫一定要提前检查检查自己的东西有没有带全。
也就是前两日被谢琅给搅乱了心思,否则她怎么可能出现这种疏漏?
“午时了,太傅陪我用过午膳再走吧。”谢琅眼神亮亮的,难得没有得寸进尺,“我两天没有见过太傅了,可以吗?”
温鹤绵倒也没有真的急着要走。
她今天进宫来,就料到了自己会被留下,正好趁着这个时候,解决一下谢琅的问题。
于是点头:“行。”
谢琅喜笑颜开。
不需要吩咐,来喜自觉去吩咐加菜了。
说实话,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是很希望温大人留下来的,因为小陛下从来不在温大人面前发脾气。
他们伺候的时候也不用战战兢兢的。
温鹤绵与谢琅去了用膳的地方,天冷了,这边地龙烧起来,开着窗透气也不会太冷。
看见外面飘飘扬扬落下来的雪花,温鹤绵神思恍惚了瞬。
“太傅在想什么?”
温鹤绵面上带了几分怀念:“在想,先帝驾崩那年,我进宫找陛下的时候,也是这么大雪。”
那时的谢琅真是像极了一只可怜的、蜷缩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狗。
如果不是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温鹤绵不会在之后对他多番纵容,以至于他如今生出更为大胆的想法。
原书中的谢琅,性情残暴乖张,终究是带了几分影子的。
谢琅唇角笑意愈深:“那时候我觉得,太傅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
他的心是阴暗的、肮脏的,他起初只想利用温鹤绵活下去。
却没想到,这个人会抱起他,牵起他的手,选择走上一条最难的路。
今日带起这个话题,温鹤绵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她默了几许:“陛下高看我了。”
她可触及不到仙人的程度,顶多是为了这个世界能好好运转下去,才勉为其难接下任务来看看的。
到后来,却是真的带了几分养孩子的心态。
她选择自己在京中闯荡,陪伴谢琅的时间,远远大于淮陵王夫妻陪伴她的时间,异世漂泊,谢琅于她,是学生,但更像亲人,像她疼爱的弟弟。
温鹤绵抬眼看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双眸明亮,没有一丝阴霾,仿若威仪天成。
看得出被养的很好。
她垂下眼睫:“转眼间,陛下也长这么大了。我想了想,有些该懂的东西,陛下还是要懂,你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了。”
谢琅脸上笑意一顿:“太傅想要我懂什么?”
“堵不如疏。”温鹤绵淡淡吐出一个词,“陛下年轻力胜,从前尚宫来教你时,不好好听也就罢了,从今天起,好好学,别再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了。”
直到现在,温鹤绵总算理解从前他们班主任逮学生看小说是什么心情了。
确实容易学坏。
皇帝陛下也是一样。
与其等着他自己在这里瞎琢磨,不如给他找个专门老师来教。
明明是那样清冷如月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能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虽然足够委婉,谢琅还是从中听出了丝不同的意味。
他看着温鹤绵的眼神缓缓变了:“太傅不是朕的老师吗,连同这些一并教了,不行吗?”
换做往日,温鹤绵就当真以为这是小崽子在撒娇了,可是现在,她又怎么可能给自己惹祸上身,闻言凉凉道:“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臣不善此道,陛下还是别为难臣了。”
她又不是男子,寥寥无几的知识全来自于现代教育,论经验,哪里有宫中上了年纪的尚宫来得老道?
话音落下,能明显察觉到谢琅的眼神更沉了几分,落在温鹤绵身上的视线更是如有实质。
可过了半晌,他还是妥协了:“朕知道了。”
谢琅侧过头,抬眼去看窗外飘落的雪花,笑了:“朕一定会如太傅所愿,好好学的。”
后半句话被咬得极重。
分明觉察到他的意图,却没想着躲避,而是第一时间来规劝他。
谢琅有些颓丧,心头略微挫败。
温鹤绵表现自然,对于他能听劝一事,似乎挺开心:“这样最好。”
指挥人上个菜的功夫,来喜不知道这二位说了什么,再进来时,只觉得一阵寒凉扑面而来。
那是地龙所遮掩不住的,无形的针锋相对。
他缩了缩脖子,赶紧让宫人将菜摆好,然后一伙人又飞快撤了出去,想了想,自己也跟着偷摸出去。
临走前,他余光瞥见小陛下动手给温大人盛了碗汤,温大人也很从容地接过,相处如往昔,和谐融洽。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
温鹤绵不知道来喜心中打的什么小九九。
只要谢琅还没有打算当面戳破,这事就还有得周转余地。
饭毕,她顺理成章提出把奏折送回宫中的想法。
“前两日陛下‘中毒’,为了掩人耳目也就罢了,现在你醒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继续帮你处理,容易落人话舌。”
温鹤绵道出一些朝臣的担忧:“大家都不希望日后出现另一个宁贺褚。”
现在最大的敌人还在,没人会对温鹤绵说什么,可她清楚,底下是有人有意见的。
谢琅:“嗯,我明白,太傅辛苦了,我这就叫人去取回来。”
第65章 太傅知不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
温鹤绵肩膀松了松。
谢天谢地,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么多奏折了。
皇帝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谢琅幽怨的声音响起:“太傅很高兴。”
温鹤绵和谢琅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对权势的眷恋不深,所以不用处理奏折只会让她觉得开心,谢琅原本做好的许多打算,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倒是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温鹤绵面前来,可根本没那机会。
温鹤绵正色:“说什么呢,陛下看错了。”
这锅她不背哈。
谢琅没再言语。
撇开用膳前难得剑拔弩张的氛围外,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两人商量着又往兵部侍郎的位置上提了个合适的人后,温鹤绵方准备回去。
谢琅需要自己好好想清楚,她不准备在他面前多晃。
这种事情,往往多说多错,当事人自己决定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她刚有动作,就听少年低低喊了声:“太傅。”
声音很轻,像气音似的。
温鹤绵想装自己听不见,谢琅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而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你有秘密瞒着我,我也有,但那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谢琅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平淡淡的,像是在话家常。
温鹤绵却听出了其中更深层的意思,她眉心没忍住一跳,脑海中罕见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那么看着谢琅。
他神情认真:“我不希望,那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
他想要的,只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没人能拒绝这样诚挚而热烈的小狗。
温鹤绵抿了下唇,心里乱得可怕,她轻轻掐了下自己的掌心,找回理智开口:“等陛下好好学学再说吧。”
先不说温鹤绵对他有没有那种感情,就光是站在年长者的角度来讲,她都会劝谢琅深思熟虑。
少年人一腔勇气,遇事勇往直前,纵使真心热烈,谁知到底是不是被一时情绪所操控?
只是出现了偏差而已,她没必要去糟蹋真心。
时日久了,谢琅自己会明白的。
温鹤绵说得果决,没给人一丝反驳余地,谢琅听完,扯唇笑了,意味深长:“好,我好好学。”
谢琅知道温鹤绵的顾虑是什么,也知道她的初衷是为了自己好。
她要他好好学,那他就好好学。
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陛下知道就好。”温鹤绵心头微松,起身,“臣先告退了。”
旋即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颇有如临大敌的感觉。
谢琅看着她的背影,笑出声来。
-
动手的几个使臣被逮出来押进牢里,禁军从驿馆撤离,驿馆则重新开放。
只是现下这情形,京中容不得他们多留,使臣们人人自危,尤其是小属国的使臣,生怕什么时候遭了无妄之灾,连天再暖和些都等不得,就飞快告辞离京了。
霍平亲自走了一趟,将话转告他们,至于回去到底怎么做,就看他们的选择了。
一帮蛮族使臣脸色难看极了,明知自己被算计了,还是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作为计划中的一环,阿丽娜没派上用场,被同来的使臣明里暗里贬低,但她不在乎,能回去为自己和阿囊报仇就好。
蛮族内部常骂大昭人狡猾虚伪,可她却觉得,那位温家出来的帝师,比这些自诩高贵的人要清风朗月,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还她一个情。
温鹤绵不知道,也不在意。
有些人情洒洒水给出去,她转头就忘了,也记不清那么多人。
更何况,有件更要紧的事摆在面前——那就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这是吸纳人才,扩大势力的好时候,不管是宁党,还是保皇派,都在蠢蠢欲动,看谁能拿下春闱督考的名头。
前两次督考都是从内阁中选取的阁老,年龄大、资历深,而这几年过去,他们致仕的致仕,去世的去世,一时之间,竟再难找出合适的人选。
几番欲言又止,温鹤绵都看出,谢琅有意想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做。
她等待许久,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拒绝的话:“陛下,别想了,我不会当督考的。”
“太傅看出来了啊。”
谢琅语气缓缓,不意外。
“春闱督考,说着是主考官,但往另外一个方面说,未尝不算举子的恩师,有这样一层身份在,往后他们进入朝堂,也能念着太傅一份情。”
道理谢琅都明白,可他还是毫不顾忌地将这权力往温鹤绵手上送,行径上有点昏君的影子了。
温鹤绵默念了句这是皇帝不能打,耐着性子平心静气:“正是因为如此,我更不能当督考,树大招风,陛下是打算让我当活靶子吗?”
身兼太傅和吏部尚书两职,温鹤绵已经相当招摇了,要不是她有意低调,府门都得被来拜访的人踏破。
再当个督考,那还得了!
光是想想都觉得呼吸困难。
温鹤绵和善地看着谢琅。
感受到太傅字里行间的抗拒,谢琅只得遗憾搁置心中想法:“行吧,那太傅觉得,国子监祭酒如何?”
有进步,至少不是问她觉得谁合适了。
温鹤绵道:“许大人学识广博,将国子监也治理得井井有条,适合。”
国子监祭酒许大人也是个中立派,他师从前年致仕的张阁老,底下学生众多,品行高洁,选他,谁都说不出话来。
谢琅能在她拒绝后第一时间说出人选,怕是早就设想了她拒绝的场景。
温鹤绵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谢琅半点没有被看破的难堪,应道:“我回去就下旨。”
早点定下来,以防生变。
温鹤绵赞同他的做法,看了眼外面天色,刚准备开口赶人,就听谢琅抢先一步——
“说起来,太傅不好奇,我这些日子跟着尚宫学得如何了吗?”
讲真,温鹤绵一点都不好奇。
她努力地让自己忙起来,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减少和谢琅单独相处的空间,但谢琅总能找到机会挤到她身边来。
谢琅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盯着温鹤绵,嗓音低缓:“尚宫教朕,遇到心悦之人,要懂得投其所好。”
“那朕想问……”
“太傅知不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
第66章 更不该同陛下过于亲近】
温鹤绵沉默。
她收回自己之前的想法。
谢琅他,压根就没打算好好学吧!
见温鹤绵不语,谢琅轻轻笑了,他歪了下脑袋:“这个问题,对太傅来说,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