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却京城烦心事这么久,她还以为自己是真不在意了,结果证明,依旧是在意的。
朝堂,肯定要回。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了。
“远远就见亮着灯,亥时了,太傅还不歇着,是在等我吗?”
帝王含笑的声音传来,温鹤绵回神望去,他正站在屏风侧,眼眸中神色欣喜,少了几许阴郁。
温鹤绵想说不是的,刚张张口,又不舍得打破谢琅眼底的期许笑意,索性认了:“嗯。”
果不其然,小狗的眼睛顿时更亮了。
谢琅抿下笑容,开口:“再等等我。”
谢琅说着,匆忙去了旁侧洗漱,宴会上染了一身酒味,闻着也不太舒服,他动作迅速,顺便沐浴了一番。
他都说了,这点时间温鹤绵不等也不好,可着实有些困了,干脆倚在床头放空打瞌睡。
谢琅回来就看见她这副困倦的模样,一时心头有点好笑,再多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上前剪了几盏灯芯,轻轻道:“睡吧,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说。”
眼前光线骤然一暗,温鹤绵反倒清醒了点,不过看见谢琅已经转身往小榻的方向走了,她再想说什么不好张口。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谢琅真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白日里表面平和,到了夜晚就放不下心来,非要锁链把他们一人圈住一只手才肯放心休息,但今晚没有。
温鹤绵心中微动。
她试着问:“今晚怎么不要我戴锁链了?”
谢琅停顿了下,他坐在小榻上,通过动作可以判断他在往这边看。
半晌后闷闷的声音传来:“你不喜欢。”
那是能够禁锢自由的锁链,正常人哪里会喜欢?
温鹤绵又有点想笑了。
不过回想起他这三年的煎熬,笑不出来。
这法子理论上来讲有点讨人厌,但却是一只被抛弃过的小狗,能够想出的获取安全感的,最好的手段。
温鹤绵无声叹了口气。
但这习惯不好,要戒掉,她主动问了,当然不会再上赶着戴上,谢琅对此没多说什么,二人心照不宣,各自躺下歇息。
分明等人的时候她都困得快睡着了,结果在床上躺半天,反而越来越清醒。
大半夜的,温鹤绵睁开眼盯着帐幔发呆,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不就是一个吻吗?之前也不是没有被亲过,现在怎么……唉。
“含霜。”
沉寂的黑暗中,传来青年的声音,谢琅也没有睡着,甚至听着很清醒的样子。
他接着问:“……睡不着吗?”
“有点,打扰到陛下了?”
习武之人对呼吸声很敏感,共处一室久了,他们俩都对对方没什么防备,可倘若呼吸凌乱,瞬间就能察觉到异样。
温鹤绵以为是自己的动静吵到他了。
结果下一刻。
“我也睡不着。”
黑暗会放大情绪,同样会遮掩情绪。
都没睡,那不如聊天。
温鹤绵:“为什么睡不着?”
谢琅似乎有点不自在,咳了两声:“不习惯,怕醒来……你就不在身边了。”
他没具体说什么不习惯。
温鹤绵意会到了:“就因为这个?”
“唔。”谢琅含糊不清的应了声,很快解释道,“等过两日就习惯了。”
只有谢琅自己知道,这是最保守的说法,没有了能如有实质抓在手上的锁链,他心头就不自觉发慌,老是忍不住想睁眼看看,确认温鹤绵真的还在。
他转移话题:“太傅呢,又是因为什么睡不着。”
温鹤绵没吭声。
当然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摇摇欲坠的底线。
小崽子,刚柔并济,太会温水煮青蛙了,手段不得不说声高明。
温鹤绵性格要内敛得多,幸好谢琅没指望从她这里得到回答,更无谈伤心,殿中短暂的寂静了会儿。
床上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在谢琅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听到了道熟悉平缓的声音:“小榻上睡着不舒服,上床来吧。”
!
说完这话,温鹤绵往里面挪了挪,这床够大,别说睡两个人,再来两个人都绰绰有余,她不太适应这样的主动,于是侧睡着朝里。
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能清晰感觉到旁边的床榻轻轻往下凹陷,谢琅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耳边霎时多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谢琅试探性的伸手搂住她。
温鹤绵身体一僵,肩膀不太习惯地瑟缩了下。
然而除了那个轻柔落在后颈上的吻,谢琅没再做什么。
“睡吧。”
第150章 道貌岸然的小变态】
一夜无梦。
因着昨夜睡得迟,温鹤绵醒来时已经快晌午了,身侧无人,摸上去残留着些许温度,应该是起来没一会儿。
她舒了口气。
总觉得自己昨晚开口还是有点鬼迷心窍,如果醒来谢琅还在身边,也许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
保持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不过她倒是睡得安稳了,因为她的回来,京中咋咋呼呼了一宿。
碍于帝王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威严冷漠,好歹是暂时没人敢问到跟前去,就是私底下讨论肯定少不了。
叶照旋作为离谱传言的始作俑者之一,不出意外被大臣们围追堵截,从一开始的无奈到最后的崩溃,他只能承担起责任,一遍遍转达温鹤绵对他说的话。
“放心吧,温大人在……在宫中过得挺好,陛下不会为难于温大人的。”
“哦,你问温大人回不回朝堂啊?那肯定是要回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不清楚。”
“放心放心,各位都稍安勿躁。你们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温大人吗?”
找上门来的大臣们一听也是,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疑惑暂时解除,很快又有新的疑惑诞生。
帝师能死里逃生活着回来,这确实是上天保佑,幸事一件,可倘若是直接回来也就罢了,为什么又会被陛下囚禁在宫中呢?
这几日各种传闻可是满天飞,什么陛下对待回宫的美人夜夜盛宠,日日同榻,有几分真几分假,尚未可知。
不知道温大人身份时,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偏偏如今知道,陛下和温大人虽不存在什么替身乌龙,可他们却是实打实的师生啊!
其中关系又如何理得清?
众人都不确定了。
最后一位老臣站出来,摸着胡子声音深沉:“陛下的脾性,诸位皆知,那就像把没有鞘的剑,在你我头顶悬而未落。陛下与温大人相恋,纵然有违常理伦徳,可他们二人在一起,反倒令人放心,我们又何必揪着这点不放?到时候闹得不好收场,大家都跟着遭罪,朝堂才稳定多久?如今藩王又在京,因此计较而本末倒置,岂不是令人发笑?”
这老臣是国子监的学官,平日里低调,可手下门生不少,听他这么说,大家思量一番,无一不觉得有理。
“说的对,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们也不是迂腐不知变通的人,陛下和温大人怎么想的,之后就知道了,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只有亲身经历过朝堂动荡的人,才明白片刻安宁有多么难能可贵。
三年前温大人掉下山崖,生死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伤神?现在人回来了,就是好的。
叶照旋默不吭声,围观了一场危机就这么无声化开。
别的不说,大臣们总算愿意放过他了,讨论完这茬后,陆陆续续离开叶府。
那位出声的老臣朝着叶照旋和善一笑,走在最后跟着出去了。
前厅总算空荡下来。
叶照旋的妹妹叶司瑶蹦蹦跳跳从屏风后面出来,穿着身翠绿衣衫,灵动活泼。
显然方才不知道躲后面听多久了。
她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哥哥,所以日后我进入朝堂,也能够见到温大人吗?”
要说京城中女子最崇拜的对象,那必然是温鹤绵。
尤其是开办女学后,女子们更是以温大人为榜样,奋力想要在其中取得名次,以此换取进入朝堂,改变命运的机会。
叶照旋是前两年才把母亲和妹妹接入京城中安顿的,恰好赶上这个时机,叶司瑶闹着说什么都不肯嫁人,非要日后当女官,他们家中开明,也就纵着她了。
她功课学习一直不错,偶尔叶照旋再指点两句,进步堪称迅猛。
唯一遗憾的是,她一直想见的温大人见不到了。
眼下又听她这么问,叶照旋哭笑不得,抬手刮刮她的鼻头,宠溺道:“当然能见得到,就是你要努力些,早日考出好成绩进入朝堂,这样才好同人说话。”
当然不是这样,但妹妹玩心太重,叶照旋担心母亲因她操劳过度,正好趁机找点事给她做。
叶照旋露出欺骗性的微笑。
单纯的小姑娘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哥哥的恶意,反倒兴奋地点头:“我听哥哥的,一定好好努力!”
欺骗性的微笑霎时转为欣慰。
果然还是单纯的妹妹好哄啊。
-
不只是宫外,宫中不管老人还是新人,经过昨夜,基本都知晓了温鹤绵原本的真实身份。
以前是陛下藏着掖着,知道真相的人不敢乱说,现在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了,肯定要多叮嘱叮嘱手下人,防止有人不小心冲撞了温大人。
陛下什么态度众人有目共睹,别说合不合规矩的言论了,来喜公公早就吩咐过,不管怎样,按照中宫皇后的规格来对待准没错。
温鹤绵对此不予置评。
洗漱完用过饭后,她去御书房找谢琅。
当皇帝就是惨,刚过完生辰马上要接着忙,这两天折子不多,温鹤绵去时,谢琅正在整理名单。
看到他还是感觉有点别扭,温鹤绵脚步顿了下,径直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谢琅注意到她不作声的小举动,眉梢一挑,眼底划过丝笑意:“我还以为你会再睡会儿。”
他醒来时,温鹤绵还安安静静睡着,以前在朝堂上那般清冷如月、淡漠疏离的人,睡着了也是恬静乖巧的。
谢琅自然很乐意欣赏睡颜,就是有点苦恼,觉得温鹤绵对他没太多戒备心,丝毫不知这般模样落在他眼中是何等可口。
偏偏他们的关系好不容易修复好一点,年轻气盛的皇帝陛下守着心上人,却无处纾解,只恨不得能真真切切拥有这个人。
最后狼狈地起身逃了。
他心中何等纠结懊悔,温鹤绵都不知道。
但温鹤绵隐约察觉到自己有点危险——像是被什么惦记上了。
然而能惦记上她的,除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小变态,不做他想。
温鹤绵深吸一口气,敲敲桌子:“陛下,给我讲讲,现在是什么情况?”
第151章 “欢迎回来,朕的太傅。”】
和藩王之间的聊天,除了叙旧,还有明里暗里的试探,软的不行再来硬的,能不打仗当然最好。
“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口风比较松,可以从他们开始。”
识趣的,谢琅愿意给予最大的耐心,让他们作为削藩的开口,有先例就好。
“以嘉王为首,封地靠北的藩王,态度偏强硬,不准备让利。”
“嘉王不清楚……其余倒也正常。”
温鹤绵缓缓道来:“他们被分封出去,天然就失了进入朝堂的机会,全靠优厚的俸禄荫蔽子孙,成日里游手好闲惯了,陡然让他们让利,这谁都不乐意。”
没谁愿意把到手的钱财让出去,哪怕来要钱的人是皇帝。
作为被分封出去的代价,他们的子孙后代已无缘进入政权中心,倘若再减俸,先不说藩王们是什么想法,底下的宗室子弟就该闹了。
藩王制度是世袭罔替下来的,只是一代代过来,分封下去的藩王越来越多,这供养的费用自然就大了,温鹤绵记得户部前些日子还在给谢琅哭穷。
“说起来,我爹也算藩王之一。”
温鹤绵摸了摸下巴,想起这事。
温家先祖和开国皇帝一起打天下,关系到底不一样,将富庶的淮陵一带都分给了温家,而且还另许特权,允许温家子弟入朝为官,这也是为什么温鹤绵作为藩王世子,却能够参加科举的原因。
先祖定下的,大家觉得合情合理,无从质疑。
再说了,温家人个个能干,从不好高骛远,能在朝堂中办事儿,会省去不少麻烦,没人有意见。
谢琅心头一动:“含霜是说……”
“封地上养那么多宗室子弟,养着也是浪费,成天到晚吃白饭,拿着俸禄混吃等死。”温鹤绵仔细回想自己上辈子所学的知识,渐渐清晰,“不如为他们开放入朝为官的名额,不过前提是,拿条件来换。”
“我看可行。”
谢琅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先别说宗室子弟入朝为官会不会扰乱秩序了,这么继续下去,供养宗室就足够把国库拖垮,具体规章制度后面可以一一制定,眼下最难的是,如何说服他们。
“让叶照旋去,他嘴皮子利索,知道怎么引人入套,还有那个谁……”温鹤绵想了下,“哦对,叫沈长宴的,可以顺便扔过去历练历练,朝堂太安稳了,得让他得到锻炼。”
谢琅酸唧唧的声音传来:“太傅还记得他的名字。”
什么关注点?
温鹤绵无语:“我是走了三年,又不是失忆了,好歹曾经指导过他两句,要是连人家名字都不清楚,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谢琅掰着指头翻旧账:“所以没失忆都舍不得回来看朕。”
温鹤绵:“……”
“纠结个什么劲儿,堂堂皇帝非要和别人比,你和他们,能一样吗?”
温鹤绵说过了,谢琅是个很会找重点的人,所以此话一出,他不仅没觉得被训斥到了,反而很兴奋,每根发丝都透露出激动。
像只眼睛瞬间亮起的小狗。
“所以我和别人,在你心中,是不一样的吗?”
刚才的问题被打了个回旋镖回来,谢琅定定注视着她,那里面是与往日极为相似的炽烈与温柔。
从昨晚起就拥有的好心情再度顺利延续下去。
温鹤绵原本想要躲避这目光的,可更深层的念头催促,她最终没躲开:“……都说了没有可比性。但陛下确实比他们重要。”
方方面面的重要。
谢琅低声:“就是想得到你亲口承认,不行吗?”
温鹤绵被他前后变脸逗笑:“可以。你是不一样的。”
她半开玩笑似的说:“要是你和别人一样,我不会勉强自己留下的。这一点,你无需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