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两军之中沉默的不只有她。
与林清樾一道在长衡书院同窗半载的瞿正阳、关道宁、高泰安,尽管身处燕军,他们嘴里却吐不出一个让林清樾为天下赴死的字词。
这种沉重的背负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
更不应该降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还让别人来替她决定。
可再不愿,也不得不选。
“阿樾她……在筹谋此计时,留过一个下下策的锦囊交予我。”
祝虞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颤抖的指间将其中的纸条展开,这里面的话是她看着林清樾写下的。
她知道这些字的份量。
“女儿挺然生世间,不悔死国。”
女子沙哑念声下,哄然的营帐一时寂静。
所有的争执,在这一句话前都不再具任何力量。
女子立世,不再是一句虚言。
她从不是任人摆布的器具和傀儡,能杀能战,能慈悲亦能牺牲。
瞿正阳几人惨然闭上双眼。
他们一点都不意外。
那就是林清樾啊。
谁能从她的身上挑得出一丝错来。
最后一份道德的枷锁也被化开,众人在这份凛然之中,一层一层将眸光递到帐中,唯一坐于高位的青年身上。
“殿下,战吧。”
大燕的将领文臣率先跪下,可青年无有应声。
祝虞垂眸,在燕臣对峙的凝滞中,沉声道。
“请燕太子率军出兵,与我楚军一道,不要辜负我家少主的牺牲。”
楚军将领面面相觑后,敛下心神,跟着顿首屈身,以尊少主最后之令。
一营帐的分歧在此刻归于一道。
被所有人期待下令的青年终于开了口。
“很好,你们都要选天下大义。”
“那便选天下大义吧。”
“就让他选她。”
话声一出,瞿正阳祝虞等人都微微蹙眉。
“你不是太子?你是替身林恒!”
高位的青年被识破也不慌张,他所幸撑着脸颊,让易容后一模一样的五官,露出与原本冷峻冶丽的眉眼极不符合的活泼。
“是我,太子殿下早知你们会如此,已不在这儿了。”
“什么?!敌军当前,太子这是要做甚?”
林恒摆摆手,像是嫌烦燕臣的说教。
“与你们而言没有影响,就和楚军没有林清樾一样,该打还是打。没有殿下,让宋焱瞿正阳来领兵也不会输。”
“只是你们知道的,真正的太子殿下从不在乎这身黄袍。你们选不了的人,他自会去选。”
-
一刻钟前。
一触即发的围剿无端湮灭,西岚军与燕楚两军擦肩而过之际,一抹暗影从中跳跃而出,一路潜行至最中心的太子车架边。
“梁映,是我。一句话,林清樾你救还是不救?”
这个嗓音叫梁映如何不熟悉。
是周念。
先前在书院和皇城那般与林清樾针锋相对,如今却被林清樾任命为武德使,负责军中暗探和监察。
这段时日,燕楚两军的秘密联络没少靠周念暗中传递。
“救。”
梁映启唇,应得几近无声,字义却不曾有一丝模糊。
“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要引人注意,老地方见。”
周念的话声于下一刻消失无踪。
在常人看来太子并无异常,只是中间下了车架去净手,不过须臾就前往帐中商议大事。
但在城下的暗道之中。
倚在石壁等待的周念,冲着来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将其引到巡卫看不见的支路才开口。
“梁映啊梁映,真不愧是你。”
青年在短短时间之内,已换下了象征一国太子的龙纹锦袍,现下只有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夜行黑袍,衬得衣衫之下的躯体满载着不属于上位者的难训野性。
“让你拿的东西拿了吗?”
梁映飞速颌首,便语带迫切问起来。
“阿樾到底怎么了?”
“萧定安借琉璃之手,研制出了一种新药,林清樾中计,被此药迷惑,已失去所有记忆,现在只听萧定安一人的话。”
时隔已久,谈论起萧定安,周念的眼里只剩下鄙夷,真不知自己当时为何会认为萧定安是个需要她守护的文弱
傀儡。
“我虽能带你去找她,但她见到你能否恢复记忆,而你今夜是否会葬身敌营,我都无法保障,你要想好……”
梁映收紧掌心,似是不曾听见周念最后的警告抬步便走。
“哎,走那么快!你听没听清啊?倘若你被发现,千万别提我,我更不会现身救你。能给东家做到这步,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
距离萧定安提出的两个时辰,已过去半个时辰。
楚军营地。
西岚亲王不再同萧定安去赌梁映的心思,在给楚军撤军的时间里,霍奇征调了一营的将士秘密护送他离开。
萧定安忙着善后,并未注意在重兵把守的一顶营帐内,突然多了两个西岚装扮的侍从。
被要求褪去戎装的女子换了一身单薄的女装,仰躺在榻上,平举着一颗黑色药丸在眼前。
这是定安哥哥给她的假死药。
定安哥哥说,现在局势对他们不利,对面的燕国太子狡诈非常,若是她未失忆前的身份镇不住燕国太子,她便要服下这个药,当场假死。
这样就能力挽狂澜,救定安哥哥和自己一命。
定安哥哥还说,绝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她该相信的……对吧?
林清樾忽然坐直,遵循本能地将手中的药丸往袖中藏好,再看向营帐门口。
“谁?”
两个西岚侍卫没想到失忆的林清樾还是如此敏锐,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便掀开帘帐走了出去,剩下一人从甲胄之中抬起脸。
比世间任何颜色都要浓烈的眉眼骤然出现在眼前,林清樾刚想喊人的嗓子蓦地哑了哑。
“是我,梁映。”
“……梁映?”
奇怪。
林清樾按了按心口,仅仅两个字,这里竟就生出一股酸涩炙热的暖流。
“我不认识你,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萧定安对她说过,现在还能留在营中的所有燕人不是受控于在叛贼林晞手下,就是对面燕太子的暗探。
没有一人可信。
林清樾忽略自己不想叫人的异样,只能避着越走越进的男人,不断地往榻上后退,直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角落中。
男人这才意识到不对,在她叫人的极限停下了脚步。
朝思暮想的眉眼分明近在眼前,可梁映却只看到了怯弱和无辜,他这才明白了周念所说的药性之奇诡究竟为何。
“他竟连防身的刀都不曾留给你么?”
怕她反抗,就拔了所有的爪牙么。
梁映眸色涌起一抹戾气,旋即又在迎上女子的眸光时,迅速退去。
“我知道你忘了很多,我无意伤你,只是想帮你找回真正的你。”
林清樾确实没有察觉不出男子身上的恶意,她犹豫了一下,才答。
“定安哥哥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我不需要用刀也不会用……你走吧,我不用你帮我。”
“不会用刀?”梁映轻笑一声。
低头从怀中摸出一把不足成人手心大的柳叶形铁器,不轻不重掷在了林清樾身前的软毯上。
“这是什么?”
“刀。”
林清樾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铁块,它看着四周圆润,周身都是被摩挲了很久才能沁出的光泽,刀刃都没有,角落上还甚至还刻了个小小的如意纹。
“这怎么可能是刀……”
她嗤笑着男人的说辞,举手刚拿起,指尖却像是早就熟悉这弧度,略一贴合,她的手腕便顺势一抖。
柳叶弯处竟就这么在她手中变化出了三寸短刃。
“你忘了,这是你亲自打造的,送我防身的刀。是你告诉那时不想苟活的我,这世间,只有活着才能得到。”
“这是我送的?”
林清樾怔怔看着这刀,这具身体对刀的熟练让她无法反驳。
“嗯,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
青年笑了笑,初见时冶丽阴郁的眉眼在她面前绽开温柔的亮色,林清樾似被蛊惑,她微微探出身,狐疑地再问。
“我送过你很多礼吗?”
“嗯。”
梁映低低应了一声,垂眸从腰间翻出一个木盒,维持着林清樾舒适的距离,将盒子轻盈地抛到了林清樾面前。
林清樾握着柳叶刀,像是被这刀赋予了一丝勇气,她没有太多犹豫,打开了木盒。
那木盒里没有装着像这把刀一样稀奇有趣的东西。
有的只是四样干枯黑瘪的作物。
东西虽然遭不住时光的侵蚀变了质,可看得出主人似乎有意保护,样子和形状都不曾缺失。
——是枣、栗、蔓菁和芹。
“送刀后的四年,你我又在书院再见,那时我失德孤僻,书院中无人在意,只有你,送了我错过的入学释菜礼。”
“还有这是你教我束发时送我的玉簪……”
“这是你第一次旬休,你替我选的衣袍。”
“这是你怕我总是伤及自身,为我做的刀剑不入,水火不侵的护臂。”
“还有这个,是你我在山火绝境中活下来后,你给我编的长生辫……”
林清樾就这么怔怔地看着青年一点一点,为她指明他身上每一处与她相关的痕迹。
她惊讶的不是曾经的她送过这么多的礼,她是惊讶她的痕迹无论大小,竟都能完整被青年应允,侵占着他的每一寸。
无论是记忆,还是血肉。
那张桀骜冷峻的面上,只有如数家珍的甘之如饴。
与萧定安给予她的誓言和全副武装的护卫所留下的安全感不同。
眼前这个青年让她相信,她就算现在杀了他,他也不会有所反抗。
他,全然地,把身心都奉予了她。
林清樾拿着刀缓缓走到青年近前,果不其然,就算他看到了明晃晃的寒光,也不曾有一丝退却。
她刀锋一转,割开了自己小臂的衣袖。
“你真的认识我,那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梁映低头向女子白皙的肌肤上看去。
那是一副古朴的银镯,不留一丝缝隙地锁在女子的臂膀之上,不会随着动作而上下滑动。
“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换过了,只有这个,拿不下来。应该是先前的我刻意如此的,定安哥哥似乎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它是……阿婆留给你的见面礼。”
梁映说着话,却微微哑了声。
他知道这银镯如此模样还是在那艘齐河的船上,林清樾主动给他看的。还告诉他,在阿婆送她之后,她便戴在了身上。
只是这镯子颇有些蹊跷,越戴越紧,她试了很多法子也不能脱下,索性至多也就贴着皮肤,不到勒紧的程度,林清樾也就没想着硬要脱下。
“许是阿婆在天有灵,管着我不让我欺负你呢。”
耳鬓厮磨的亲昵犹在眼前,不禁细思。
梁映没有继续谈及,林清樾却注意到梁映微微泛红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