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黎歌已经恢复了神志。
但他没说，她也不打算戳破，而是准备继续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来对待。
日光澄澈，冷宫幽静无人，本该荒凉阴森，如今却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时无双带着黎歌去荷塘里抓了鱼，又拔了些莲藕、摘了些莲蓬和荷花。
此时两人都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像极了两个大型脏脏包。
时无双瞅了瞅黎歌，黎歌也巴巴望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同时笑了起来。
黎歌除了眼睛嘴巴鼻子这几个部位，剩下都被泥巴糊得结结实实的，十分滑稽，但也很可爱。
黎歌笑，则是因为感受到时无双的开心。
时无双带着小泥猴洗了澡，两人又一起做了荷叶鱼。
黎歌将莲蓬里的莲子一颗颗剥出来，又细心的将其中的莲子心除去，这才踮起脚尖举高高，笑得甜甜的，“姐姐，吃莲子～”
“好。”时无双俯身，就着黎歌的手吃了莲子，又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小歌真棒。”
脑袋上温柔的触感让黎歌不由鼓了鼓腮。
他忽然不想继续维持小孩的外形了。
姐姐眼里是明晃晃的疼爱，看起来她喜欢小孩版的他胜过原本的他。
正想着，侧脸忽然被人掐了掐，时无双蹲下和他平视，促狭的挤眉弄眼，“咱们小歌是不是越活越过去了啦？连自己的醋都吃？”
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让黎歌听着有种莫名脸红心跳的羞耻感。
一向阴暗狡诈的少年，难得红了红脸，却是不躲不闪，直面自己心中的欲望，“嗯，嫉妒，姐姐只能喜欢现在的小歌。”
“笨。”时无双刮了下他的鼻子，“哪怕我喜欢小时候的黎歌，也是因为是你，没有这个前提，这份喜欢也不成立。”
黎歌眼睛亮了亮。
他听懂了，姐姐喜欢的只是他，余下的都是爱屋及乌。
黎歌被安抚了下来，变得越发黏人。
连时无双依照计划教他写字的时候，都要坐在时无双怀里，让她手把手的教他。
时无双倒是没意见，带着黎歌的手，化身为严厉小老师，十分严肃，“落笔要轻，收势不可拖泥带水……”
她吧啦吧啦讲了一堆，一偏头，却看见黎歌微微侧着头，仰着脑袋巴巴望着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带着可疑的痴汉笑，满脸都是“她在叽里咕噜说什么啊，她好可爱我好想和她亲嘴”的傻乎乎表情。
时无双愣住，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专心练字，不然我不教了，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吗？”
当一回老师，时无双突然开始共情学生时代的老师们了。
老师常用语录：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吗？看黑板！
要么就是：一直盯着黑板做什么？看我啊，听讲！
时无双现在就深陷这种抓狂的情绪里。
“咳咳。”黎歌摸了摸嘴角，干脆直起身体，用脸讨好的蹭了蹭时无双的脸，软乎乎的撒娇：“姐姐，我错啦，姐姐不生气，好不好？”
时无双：“……”
该死的撒娇怪。
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长睫忽闪忽闪，脸上挂着讨好乖巧的笑容，看起来格外软萌，让人根本无法苛责他。
时无双沉默了一瞬，狠狠揉了揉他的包子脸，“不准撒娇卖痴。”
“知道啦，姐姐师傅～那小歌练字练得好，有没有什么奖励呀？比如，一个亲亲～”
“没有！”
“姐姐～”小孩拉着她的手摇晃，尾音拖长，软绵绵的，听得人的心都不自觉融化成了一滩水。
“……看你表现。”
“姐姐真好，小歌最喜欢姐姐啦～”
树影婆娑，静谧的沙沙声悄无声息的散落在风中，窗边端坐的两道身影被投映在地面，被光影勾勒成一幅温暖的画面。
是夜。
黎歌不由分说霸占了时无双的怀抱，缠着她讲故事。
时无双坏心眼的给他讲了个鬼故事：“从前，有位地主老爷作恶多端，打死了家里的一个长工，并且命下人连夜将他丢去乱葬岗……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她刻意放缓了声音，声线听起来阴恻恻的，阴森而恐怖。
黎歌似乎也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屏息凝神，听得十分认真。
“咔嚓！突然一阵惊雷——”
轰隆隆！
窗外也恰好骤然爆开一道雷声，黎歌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时无双见糊弄到了他，得逞坏笑，差点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黎歌无奈，他只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并不是真的被吓到了。
小孩凑过去，在时无双的侧脸上亲了亲，“姐姐真调皮，现在换小歌来给姐姐讲故事吧。”
“嗯？”
时无双饶有兴味，乖巧的躺好，等待黎歌小朋友的贴心哄睡服务。
“咳咳。”黎歌清了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从前，有一位生得十分美丽又善良的仙子，她下凡后……”
雨夜嘈杂，屋内氛围却安然惬意。
这样平静而美好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直至黎歌从一个瘦弱的小孩，长成了一个挺拔的翩翩少年。
时无双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她真的回到过去，参与了黎歌的童年一样。
黎歌站在庭中，遥望着歪歪扭扭坐在墙头的女子，只觉得周身都被暖意充斥着，胸口鼓涨发烫，好似被暖流冲刷熨开。
虽然他不是很在意从前，但有她陪伴，也算是弥补了过往的遗憾。
心口缺失的某个角落，也因为她而被填补得满满当当。
过往于他而言，不再是无尽的噩梦，而是痊愈后已然可以坦然面对的珍贵记忆。
他会将其珍藏在心间，永世铭记。
时无双坐在墙头，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一转眼就看到庭中的少年，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姐姐？”黎歌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弯起了嘴角。
“噗，墙头、墙头马上……遥相顾……”
时无双突然发现，自己和黎歌现在一个在墙头，一个在墙下，恰好符合“墙头马上摇香菇”的场景既视感。
黎歌轻轻一跃，在时无双身侧落下，揽住时无双笑得乱抖的身体，免得她一时不察，直接栽下去。
“姐姐在笑什么？”黎歌抱着她，声音软软的嘟哝。
“咳，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那个故事，弘历哥哥～还有青樱妹妹，他们结缘就是在墙头马上摇香菇……”
时无双笑得东倒西歪。
黎歌满头雾水，时无双偶尔跟他提起过这个话本里的故事，但是他无法理解其中的笑点。
不过不妨碍他因为她开心，而跟着开心。
“哥哥？”黎歌眸光闪了闪，“姐姐好这一口么？如果姐姐想，我也可以是哥哥。”
他一脸正色。
“你？”时无双终于止住了笑意，怀疑的看了黎歌一眼，却发现当少年正经严肃起来时，倒还真有几分沉稳的模样，看起来少年老成，有种刻意故作深沉的样子。
“不不不，你不适合当哥哥，你只能当弟弟。”
时无双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实在是少年长得太过漂亮，年纪又小，压根儿无法将他和成熟稳重的哥哥联系在一起。
“……”黎歌不由气闷，他还想听姐姐喊他哥哥呢。
他愿意伏低做小，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这副乖巧温顺的姿态。
否则……比起弟弟，他更乐意当她的哥哥，让她依赖他。
但不论是哥哥还是弟弟，姐姐喜欢就好。
只要她喜欢，不论是她的情哥哥还是情弟弟，他都可以完美扮演。
黎歌和时无双排排坐在墙头，与她并肩沐浴着暖融融的日光，笑容干净无邪。
“好，小歌是姐姐的弟弟，姐姐的情弟弟。那姐姐也要答应小歌，要一直喜欢小歌，好不好？”
时无双眼皮一跳，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种熟悉的既视感。
哦，之前百里沧溟和百里岚霖也说过类似的话，向她讨要过类似的承诺。
时无双脸不红心不跳，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应付起来四平八稳。
她沉稳又认真的点了点头，“好，一直喜欢小歌。”
少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紧接着就伸出了手，“那姐姐和我拉勾，不准反悔。”
时无双唇角笑容加深，眉眼柔和，也伸出小拇指，和他拉勾。
日光倾斜，透过两人紧勾的手，晕开一片朦朦胧胧的炫目光晕，闪闪发光，这份承诺像是被赐下祝福一般，将瞬间镌刻成永恒。
和时无双拉勾过后，黎歌获得了奇异般的平静，就好像就此他和时无双，有了无法斩断的羁绊，再也不会失散在大千世界中。
心中有了底气，黎歌也变得放纵了起来，不自觉的想要恃宠而骄。
虽然情敌都不在身边，但黎歌还是不遗余力的给时无双上眼药，逮着机会就抹黑拉踩他们。
“姐姐～”小夹子的嗓音甜甜蜜蜜的，一个调子拐了十八个弯，激得时无双寒毛直竖。
“弟弟又如何？弟弟有弟弟的好，姐姐体会过，姐姐肯定知道～弟弟不像那些动辄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岁的老男人一样呆板无趣，比起哥哥们，小歌年纪小，身体也好……”
时无双沉默。
黎歌现在就像极了皇帝身边得宠后蹦哒的宠妃，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她赶紧按住他的嘴，“嘘，慎言。”
不错，她知道，弟弟有弟弟的好，但是大家都平分秋色，这事真不好说。
黎歌瘪嘴，澄澈猫瞳里瞬间水雾氤氲，我见犹怜，“姐姐，你偏心，刚刚还说一直喜欢小歌，现在就帮他们说话……”
“好了好了，别哭了，小歌乖。”时无双见不得他哭。
他一哭，她先是心疼，然后就兴奋。
男人的眼泪，女人的兴奋剂。
这一点，的确是其他人不能比的。
说哭就哭的变脸本领，估计也就只有晏绥能和黎歌媲美了。
但晏绥更多时候是撒娇嘤嘤怪，眼泪做不到像黎歌这样，信手拈来。
黎歌小哭包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她一面给他擦眼泪，一面认真道：“我没有护着他们，只是怕你这么茶，被他们群殴。”
男人，绝对不允许有人说自己不行。
黎歌这是在死亡线上反复横跳，有些过于嚣张了。
这话敢在其他人面前说，时无双都怕他引起众愤，自己护都护不住。
“这样啊……”黎歌眨眨眼，眼泪收放自如，眼里还浸润着一层水光，潋滟惑人，“就知道姐姐最疼爱小歌了！”
他欢欢喜喜的扑进时无双怀中，“那姐姐，现在再满足小歌一个小小的愿望好不好？就是……”
时无双老脸一红：“……好。”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年下心思果真野。
第155章 破戒
日渐黄昏，秋千高高荡起，跃出高高的宫墙。
破碎的低语散落在风中。
“姐姐，叫一声哥哥好不好？就一次，求求姐姐啦～”
“……哥、哥哥……”
“姐姐！再叫一声！”
“……黎歌，不准得寸进尺！”
“姐姐，好不好嘛？”
“……哥、哥！”
……
“姐姐，小歌在这里等你回来哟～”
黎歌牌小尾巴，跟只黏人的小狗狗似的，绕着时无双脚后跟打转。
“嗯。”时无双淡定应声，维持着身为大佬的体面。
黎歌心思真野。
……真香。
目送着时无双离去，黎歌脸上灿烂的笑意依旧，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后，眼眸一眯，唇角微勾，周身无害纯然的气息蓦地变得危险起来。
少年眸色幽深，漫不经心斜了眼缓步而来的两位师兄，语调懒洋洋的，“咦？师兄们原来也在这里啊，有点可惜，师兄们来晚一步，没有听到姐姐方才喊我‘哥哥’的时候，是多么温柔似水……”
百里岚霖脚步一顿，敷衍的扯了扯唇角，“小人得志。”
百里沧溟冷冷淡淡：“轻浮。”
时无双不在，几人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火药味十足。
黎歌笑得荡漾，“哎呀，可是姐姐就喜欢我这副小人得志的轻浮样～喊我哥哥的时候，听得我心都要化了～”
两道视线骤然变得冰冷危险起来。
百里沧溟面色沉沉，周身本就冰冷的气息变得越发寒气慑人。
连百里岚霖都维持不住一惯的假面，阴着脸，幽幽盯着他。
不就是一个称谓么？
他们不稀罕。
黎歌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煽风点火，“嘶，怎么到处闻起来都酸溜溜的，啧啧啧。”
百里沧溟额头青筋跳了跳。
不就是一声哥哥么，下次他向师尊讨要，师尊肯定会让他得偿所愿。
哥哥……
想到时无双轻轻柔柔喊他哥哥的画面，百里沧溟忍不住抿了抿唇，心跳加速，耳根烧红。
百里岚霖若有所思。
哥哥啊……听起来有种别样的禁忌感，下次或许能选类似的话本，和师尊扮演相应角色体验一番。
师尊应当会很喜欢。
……
进入第四层，视线骤然开阔。
梵音阵阵，似远似近的缭绕，眼前是一座几人高的舍利宝塔，周围摆放着一圈圈祈福灯，如莲花般向外绽开延伸。
四周格外空旷开阔，鼻尖充斥着袅袅檀香，韵味深远。
大殿内除了舍利宝塔和莲花灯之外，空空荡荡，周围的壁画上则绘满了浮雕，一樽樽金佛与菩萨端坐于莲台上，神态各异，皆是一副慈悲模样，栩栩如生，逼真万分，恍若万千平和目光都落到了时无双身上，让她陡然间有种不自在的紧绷感觉。
环形的穹顶蔚蓝明丽，似白天又似格外明亮的夜晚，周围一圈隐匿着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好似仙宫琼楼。
整个大殿金碧辉煌，明明是富丽堂皇的瑰丽景象，却只让人觉得肃穆庄严，不自觉的心生敬畏之情。
佛光普照，梵音渺渺，时无双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紧接着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无法动弹。
她丝毫不慌，神色轻松。
很显然，这里是明净的心魔境。
看起来毫无危险，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宁和感觉。
不过，她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明净，有些奇怪。
似乎是察觉到时无双的心思，空旷的大殿内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