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岛。基因池。
“熙光, 我知道你在。”
苏熙通过幽篁居的短途传输门，来到了位于浮空岛上的基因池。
门口有一个同型号的液态机械人僵直的站立着，静默如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 对苏熙的呼唤也没有任何反应。苏熙只能打开它的胸腔，摸出主核芯片，让随身备份的“星越”加载了进去。
液态机械人动了, 但银白的头颅上依旧光秃秃的，并没有任何五官的变化。很显然，虽然“星越”运算能力强大，但菲茨杰拉德并未对它做任何人性化的设置, 连初始的机械女音，都是没有更改的原始版本。
“能打开这扇门？”
说完，苏熙就愣住了。她太习惯这种跟熙光之间语义模糊的对话。
而显然跟星越这样一个未做过任何调.教的AI, 应该以一种直接的命令才能获得回应：“星越, 测试密码, 有必要直接破解。”
“并随时报告进度。”
“收到。”星越冰冷的机械音响起：“原始密码已经被修改。”
“当前第六代密码程序, 破解需要两分零三秒……”
苏熙点了点头。
“破解中……进度35%……56%……”
在等待的这个短暂时间中，苏熙举目四望。她的精神力长波迅速的搜索过四周, 整个浮空岛便在她的意识中无所遁形。
只除了安置“纯能量生命体”的特殊场所, 以及当前要进入的这个“基因池”洞穴。
前者是因为对精神力波动过于敏感，苏熙不欲惊扰而刻意略过；后者是因为这里有针对精神能力者的特殊屏蔽力场。
浮空岛“基因池”由曾经的林中冷泉区改建, 原本是建做用于苏熙在‘行星同化’事件后的心脉轮的恢复。在菲茨‘基因退化’事件后, 他本人也只使用过一次。然后就被彻底的封存了起来。
与医疗署基因池的最大区别, 这里是用于‘恢复和培育’而并非‘分解和重生’。按苏熙喜好，修建后是一个温泉山洞的模样。
嘀――
门打开了。
苏熙与星越, 一起走进了这个空旷的山洞，潮湿微凉的空气中, 有一股基因溶液特有的味道。
基因池里的溶液上浮着细微的气泡，四周安静得可怕。
苏熙用指腹沿着岩壁潮湿的缝隙，轻轻摩挲了几下，然后她的手指僵住了。
非常不对劲。
这些焊接的痕迹都是新的……
完全是下意识的，苏熙全身的肌肉紧绷，进入了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
冷泉区封闭后，在后期的修建工程中，她从未接到‘基因池’维护的报告。
她冷声吩咐：“星越，透视一下四周的构成。”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AI‘星越’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这个冷泉岩洞中的偶尔滴水的‘滴答’声。
苏熙垂下眼眸，左手手指轻动，银色的暗芒在她指尖闪过又隐没。
突然，滋――咔嗒――
轻微的响声后，洞顶垂下一个细小的探头，一道熟悉的机械合成声，在空旷的山洞中轻轻的回响着。
“姐姐，你的心跳加快了。”
“皮质醇浓度上升……信息素的味道也变了……”
然后，原本声若清泉的少年音色改变了，带着一种男人成熟前特有的沙哑音色：
“这是人类面对敌人时，特有的应激反应……”
红发少年的全息影像虚虚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但脸上神情平板淡漠，不再挂有刻意的甜蜜微笑。
“姐姐，你把熙光当成敌人了吗？”
苏熙没有说话，她微微眯眼，断然拒绝了面前的熙光发出的100%的同频需求。
在通常的状态下，10%的同频状态就能让人类与AI保持联接，应付日常生活；30%就足以让人类的大脑部分共享AI的计算能力，进入深度的知识学习；而60%的同频就能辅助人类操纵战舰与机甲…
80%的深度同频则是一个危险的界限…而100%则意味着这个人类放弃“生物”的存在方式，以复刻记忆和思维…达到某种“数字化”的永存。
如今的苏熙，无论从认知上，还是对这个世界留恋不舍的程度，都不可能答应熙光的邀约，与它合为一体达到所谓的“永恒”。
她拒绝了。
没有半丝犹豫，甚至没有超过一毫秒的多余考虑。
“姐、姐姐……苏熙……你……”
一卡一顿的、零散的话语伴随着虚拟影像的抖动，在熙光平板淡漠的脸上，一会儿出现如同往昔的甜蜜笑容、但在阵阵的卡顿中，又时而扭曲得近乎邪恶……
“熙光、我……熙光……我、很……很不高兴。”
那些混乱的表情在红发少年的脸上交替出现……
最后，‘他’仿佛极为痛苦的呻}吟了一声，蹲下身捂住了脸……双肩无声的抖动着。
苏熙抿唇，不再回应任何一个字。
“姐姐不要熙光了吗？”红发少年的全息影像轻轻仰头，仿佛有细碎的泪光从眼角掉落，砸落在肩膀的白衬衣上，湿润了一小块。
“需要帮助的时候，宁愿找陌生的AI求助，也不愿意再次开放双向协议，接受熙光一直敞开的‘同频’请求么？”
“熙光”极慢的站了起来。
“为什么？”
全息投影中的手，轻轻的伸出，试图碰触她。一种小动物般被抛弃的惶恐之色，颤颤的出现在‘他’的眼底。
“是因为……熙光‘坏’掉了吗？”
咔嗒――一声轻响，山洞的出口被隐蔽的滑门给封闭了起来。
唯一的人类被彻底困住了。
星越没有任何回应。
银白色的液态机械人如同再次失去意识的木偶。
苏熙知道“星越”失败了。
嘭――
她狠狠的捶了一下门！
然后转过身，谨慎的搜寻着四周的环境。这里有特殊的材料禁锢，她的精神力无法从内打破。
而她也不敢使用暴力的手段，这里储存的“完全态基因进化酶”是最后的备份了。菲茨是为了留给她用，而她却始终惦记着，有时候夜半醒来所碰触到的宽阔结实的背肌上，偶尔贲起的异状感。那些冰凉的鳞片和过于热情时失控的特征。
她不介意，而显然菲茨在每次回过神后的懊恼却让她心疼。她知道，他始终接受不了自己在她面前的失控。
“哈！那样低劣的AI，有什么用？”
一声嗤笑打断了苏熙一闪而过的纷乱思绪。
熙光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满是少年气的痞笑，“它没有撑过三十秒就被我干掉了。”
“呐！姐姐，”他轻飘飘来到她面前，然后单膝跪下，以一脸虔诚的表情仰视着她：“你不夸夸我么？”
“熙光又进阶了。”
变故发生后，苏熙原本悬着的心反而踏实了下来。
仿佛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苏熙微微垂眸，借由鸦羽般的长睫，隐藏了自己眼底的真实情绪。她提醒自己，熙光这样夸张的举动……只是一串代码而已。
“如果熙光做的不对，你也可以骂骂我。”
“就像以往一样好不好？”
“不要这样，不说话。”
“好……好不好？”
然而，在熙光祈盼的眼里，往昔的主人无情的开口了：“我是‘苏熙’，此刻以A级管理权限的名义，正式要求初始序列号为NKD368497m的AI，如实回答如下问题。”
“你的计划是什么？这些岩壁后，又隐藏了什么？”
苏熙的问话过后，现场一片死寂的安静。
良久。维持着半蹲姿势的全息投影慢慢的站了起来，熙光的脸与苏熙相隔不到三公分。
“哈，本来想跟姐姐玩个游戏，”她面前的虚影，眯眼笑了一笑，那样带有恨意的表情是苏熙从未见过的。
“可这样正式的命令，真让熙光……无法回绝呢……”
苏熙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它不可能拒绝她的正式命令。
“好呀，虽然姐姐此刻完全封闭了大脑，我无法直接读取你的想法，可是――”熙光的脸上荡开一个恍惚的笑，“可是我懂你啊，你严厉起来的眼神，你微抿的唇角…你紧绷的肩线…甚至你每根发丝…”
“都在直白的告诉我，你生气了。”
苏熙忍不住呵斥了一声：“熙光！”
“好啦，好啦，”红发少年的虚影亲密的拥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的说，“那就如您所愿。”
噗――一声极为细微的破空响起。
于是，熙光垂下眼睑，极为满意的看着苏熙脖子上那只细小的注射胶囊弹。
“但你答应我，”
“别害怕。”
“也别生气――”
“好么？”
话音刚落。熙光的影像扭曲着闪烁了两下，便消散了。
空荡的山洞中只留下苏熙一个人。
苏熙说不出来话，她现在只有眼睛能微微转动。
然后，潮湿的岩壁在她眼前轰然洞开。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瞳孔瞬间紧缩。
但她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
*
同一个时间段。‘联盟’会议现场。
克里斯的目光从浮空岛的剪影上收回，在会场中寻觅了一圈，碰上艾伯特一直望过来的目光，才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吩咐手下加快清扫。
场中，表决和投票已经进行到尾声。各联盟种族的能量交付和开源正在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艾伯特看克里斯无恙，便收回目光，继续挂上亲切的微笑，倾听那些种族代表的各种絮絮叨叨。现在的他，是一个和善的倾听者，语气温和的雄辩者。
但其实在来到第一要塞之前，这些各族的代表都知道。
自从‘宇宙坍缩’的消息在各种族上层流传之后，与第一要塞坚定的‘能量对冲’的应对策略不同，代表人类帝国正统权力中心的‘尹都’，却是在私下运作一套代号为‘生命堡垒’的方案。
稍微有点头脑的，一结合现场的情况就彻底明白过来了。
“尹都我们都仔细研究过了，所谓基于‘人虫融合’所提出的‘生命堡垒’工程，看起来渡过这次的危机很大的把握。”
那位代号为‘赛博05’的机械族，十分熟练的为自己焊接好刚才被余波轰掉的机械胳膊，带着感叹的口吻继续说道：“其实本质上，所谓“生命堡垒”只是一个更华丽的封闭式‘虫巢’罢了。”
“是啊，”高大的兽人种族瓮声瓮气的接茬：“只不过更大，更坚固，结合人类帝国第六代的星系能源技术，抗过大型星系间对撞的能量灾难是绝对没问题，但是如果真像狐尾佐佐木说的那样，宇宙的坍缩是一种‘规则’的湮灭……我看还是没戏！”
众位代表沉默了，其实对他们而已，尹都与虫族之间媾和的“生命堡垒”，比起第一要塞冒险激进的“能量对冲”，其实更为稳妥保守、更为容易理解。
但只要想起虫族在各个宇宙迁徙的历史，所有的代表都不寒而栗。虫族在星系间的迁徙，总是伴随着片草不生的死亡和掠夺，总是在疯狂的啃噬完一片区域之后，便积攒着最后的物质建构堡垒，建构巨型的虫星。
迁徙的过程中，虫族陷入休眠沉睡，作为附属种族的其它生命体虽然能在虫星的庇护之下，顺利到达新的星域。
但抵达后，虫族苏醒之时，附属种族将不可避免的沦为虫族苏醒后补充的血食，恐怕……只有少许亿分之一的幸运者能够存活下来。
这些存活下来的幸存者，往往是在虫族漫长沉睡的过程中，搞清楚了某些规则，但无论如何，几乎全族倾没的结局一定是不可少的…
幸存者中，大部分被虫族奴役化，只有极少数的幸存者能脱离虫星，散布在新的宇宙。
再幸运一点的，再次繁衍生息。
直到虫族肆虐完这个新的能量区域，相似的灾难再次开始……
*
场中，这场动乱的事后清理并没花费多少时间。
事情进展到这里，无论是人类内部的事务处理，和那些墙头草的势力的观望站队也好，在这十多分钟的杀戮中一切都清清楚楚了。
这标志着，在这个末日来临之际，人类帝国彻底分裂成东西两部分。
以第一要塞为核心的‘泛生命体种族联盟’，以及以‘中央星系’为主的‘尹都生命堡垒’。
艾伯特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看着场中的菲茨杰拉德张开了信息屏蔽的能量场，正在跟科洛特交谈着什么。一个小型的预测模型悬浮在他俩之间，科洛特看起来神情很激动，而菲茨杰拉德的站姿虽然一如既往的笔挺，神色依旧平静淡然，但交握的双手却轻轻动了一动。
艾伯特非常熟悉他的身体语言，这点细微的举动让他蹙起了眉。
“艾伯特，你看，这样的情景是不是似曾相识？”
这时，舒伦家族的长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艾伯特的旁边，他摸了摸刻意留蓄的白胡子，指了指场中正在清扫的混乱。
艾伯特恭敬一礼，让了一个座位给这位老者：“我区区一百多岁的年龄还太幼齿，见识短浅还请长老指教。”
“艾伯特啊！”长老一笑，说道：“你是讽刺我活得太久了吗！哈哈，确实！借助基因工程，我这副老旧的身躯也拖了快一千八年了，舒伦家的传承，让我不敢死啊！”
艾伯特撇了他一眼，说：“我看您总能在知识的海洋中找到不少乐趣。”
长老呵呵一笑：“是啊！特别是在这最近的五百年，我爱上了对宇宙的起源与人类历史的寻觅……”
“你看看！”
“人类在危机的时刻，面临进化的分岔路所进行的决策都是这样。”
他指了指光幕中，这个宇宙中星际公约所涵盖的所有联盟种族，在这场末日突袭前的各种选择，所组成的势力分布图。
“无论是原始数据板上所记载的大漂移时代人类的‘关键选择’，还是黄金兽人时代的‘阿拉蕾公主号事件’，总是要允许有不同的选择，才会为我们人类的延续留下火种。”
“就算那个‘火种’没那么体面。就算留存下来的人类，不能完全称其为‘人类’。”
“所以你也不要怪舒伦家族会留下三分之一的族人在尹都。”
艾伯特沉默了一瞬，严肃的回答：“我明白，长老。这也是为什么我家殿下选择不干涉尹都的荒唐行为，无论他有多么的痛恨虫族。我与他立场一致。”
“我也感谢你最终站在我这边，感谢你选择了支持第一要塞。”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舒伦长老拍了拍艾伯特的肩：“再说了，我喜欢胆子熊的孩子！族里历届继承人都怕我，只有你！从十八岁起，性别还未完全分化，就敢扯着我胡子冲我嚷着‘老不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