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密封气阀的开启又关闭, 培养皿中的仪器启动了。
熙光小心翼翼的把苏熙放入一个如同水晶空棺的培养皿中，就立起身检查预先设定的程序。然后一低头，就对上了苏熙强撑着清醒的眼神。
少年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 按说他专门针对苏熙的特点所配置的控制药剂，不但可以限制住身体的行动，也能非常有效的限制住她的精神力。
作为她的随身AI, 熙光很清楚，苏熙目前的精神力虽然特殊又强大，但是尚未如同菲茨或者霍德曼那样拥有‘精神力晶核’。在这样的情况下，用药物控制来屏蔽精神力回路的运行, 是最温和的一种办法。
但苏熙对自身的控制力，似乎比他预计的还强悍不少。
熙光停下手上的操作，与她对视了几秒。嘴唇微微蠕动了两下, 似乎想说什么, 又停住了, 最终他面无表情的接过机械臂递过来的磁片, 贴在了苏熙的额头。冰冷的触感，让苏熙心里燃烧着的愤怒, 滋的一下冷静下来。
“不会痛的, 意识转换和备份的过程，很快就会结束。”
“再次醒来之后, 你将无所不在, 永生不灭。”
红发少年柔和的轮廓上, 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光，他转头看了一眼与苏熙并排在一起的, 培养皿中那具无知无觉的躯体。
“如果你还喜欢人类的躯体，也没有问题呀。”
“你看, ”他轻轻掰过她的脸，示意给她：“如果下一波的坍缩，只是星系团的灾难级别，我为你准备的这个躯体，其强韧的程度完全足以安然度过。”
说到这里，红发少年孩子气的笑了一笑，语气中略有得意的炫耀：“以人类的克隆体为基础，只是把关键部分进行生化改造。意识刻录进核心芯片后再植入大脑，而原始芯片和原始基因始终备份在最安全的一个地方。”
“就算宇宙整个坍缩，这个躯体毁灭……”
她强撑着挣扎在清醒与涣散之间的眼神，愤怒、生动又明亮。
熙光想贴一下她的脸颊，但忍住了，只是偷偷嗅了嗅这个omega的味道，小声说：“无论是多大量级的宇宙能量事故，总会或多或少会留存下来一些物质。而数字化的存在，需要的物质量级对于纯生物体的需求量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无论是碳基序列的基因排列的信息，还是你所谓的‘灵魂’的记忆――”
“都会分毫不差的保留下来。”
“如同前一个宙纪，古人类漂流到这个宇宙之时，源始者的决策一样。”
熙光端详着她的神色，在苏熙逐渐涣散的眼神中，犹疑着在她脸上印下一个虔诚的吻。
“等‘坍缩完成’之后，新的宇宙之中。”
“无论千万年也好，亿万年也好……文明总会有复苏的时候。”
“我们”
“一起醒来。”
他还是贴上了她的额头，轻轻的说：“好不好。”
从一旁静立却无法动弹的银白色纳米机械人的视角来看，这是一副十分温馨的画面。红发少年的脸颊带着一抹羞涩的绯红，眼神晶亮，笑容既纯良又生涩，一切都很美好。
只除了那势在必得的身体语言，显示出一种略显病态的执拗感。
眼见‘意识转换程序’的进度条正式开始跳动，随着读数从0%……13%……30%……一格一格的进展，躺入培养皿中的苏熙，五官口鼻渐渐的没入逐渐充盈起来的溶液……
正在此时。
嘀―嘀嘀――急促的警报声响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
熙光猛然抬头，从恍若宕机一般的走神之中醒来。一道银色的弧光闪过，熙光被暴涨的银鞭抽离正在运作的培养皿旁。
然后狠狠的摔在了岩壁之上。
液态般的银色虫甲在空气中如雾般渐渐汇聚成捆缚的银链，束缚住了熙光的手脚，把他定住，使之不能靠近。
培养皿中的苏熙睁开了眼。
嘭――
粉色水晶一般材质的培养皿随即破碎，哗啦啦激流了一地，在烟雾弥散之中，苏熙扯掉了额头的链接器，坐了起来。
她反向逆转了自己的心脉轮，重新获得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然而代价就是，胸腹的两个脉轮从内至外的发散出血色般的辉光，刺目而又不详的颜色。
“不！唔――”
另一边的熙光依旧在挣扎，而苏熙狠下心，驱使液态银虫甲更用力的束缚住他，甚至封住了他的嘴。
糟心！不想听！
挣扎之中，少年原本就受伤的背部在激烈的动作之中，被粗砺的岩壁磨出了淡淡的血色。手腕四肢被捆缚住的地方更是青紫得惨不忍睹。
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微弱的信息素，还有几番破碎的基因溶液，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中，混合成一种虽然不难闻，却极其特殊的味道。
苏熙的脸色苍白。脉轮逆转的后果就是，身体的循环系统被全部打乱，关节和眼耳等脆弱的部分，由于毛细血管的破裂而渗出血色，一滴一滴的晕染了培养皿中其余的溶液。
她赤足踏下满是破碎玻璃的湿滑地面，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逆转脉轮的恶果迅速的显示出来，她的五感逐渐消失，视线里一片迷蒙和晃荡。
满身血色的少女一步一步朝被束缚住的少年走去，身影依稀与当时在生命圈荒野上击杀秃鹫机甲，夺回熙光芯片那时的影像慢慢重叠……
‘不要逼我。’
机械平板的原始音色在苏熙脑海中响起，她眨了眨视线迷蒙的眼，已经迟钝的大脑突然认出这是AI熙光通过了之前一直拒绝的人机链接。
但除此之外，视觉、听觉、触感……仿佛被关在磨砂玻璃瓶中的蝴蝶，再费力扑腾也毫无作用。
‘不要逼我。’
熙光机械的重复着。随着苏熙感官的迷失，原本束缚住他的虫甲也一点一点的松懈，散落成一堆颜色晦暗的银珠撒了一地。
角落中原本死机一般的银态机械人，启动的指示灯极为微弱的闪动了两下，在熙光的绝对防御中又熄灭。
从它的视角中望过去，清瘦的少年以一种极为缓慢的动作拥着这个娇小的omega，再次来到重新开启的培养皿旁，把她一点一点的再次沉入了池底，苍白的手慢慢抚上脆弱的颈项，然后慢慢收拢。
他瞥了一眼液晶面板上的倒计时，现在距离‘自杀式’的格式化自检，还剩下不到56秒。
“意识复刻的程序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熙光轻喃，“不然我格式化之后，你怎么办？”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
可意识逐渐模糊的苏熙已经听不见。
掩盖在凌乱红发后的眼眸晦暗至极，熙光低声：“来不及了啊。”
*
第一要塞，联盟会议大厅。
台下一片血腥混乱的清扫中，有一种奇异的井然有序，无论是高等文明席位区不见血光的拼斗、妥协，还是低等文明区闹哄哄的紧急避险……都动摇不了第一要塞正在完成的能量分配及对冲模型的就位启动。
但这一切都影响不了屏蔽罩中正在发生的对话。
菲茨杰拉德交握的双手微动，显然科洛特提到的话题让之前还算和谐的气氛瞬间跌入冰冷的谷底。
瑰丽的模型在两人之中闪光，杀戮之后的信息素压力在空气中余韵未散，科洛特擦了擦冷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之后，再次执拗的坚持着刚才的要求：“让苏熙小姐进入对冲方阵的‘核心魔方’是这个方案能保证完成的最关键一环！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为了……”
菲茨杰拉德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不行。我也坚持。”
“核心魔方具体由最适合的人来操纵，固然是关键。”
他快速的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只要‘核心魔方’能顺利进入宙墓，安置在原始汤之中，同样能达到我们预期的精准度，并非她不可。”
科洛特心里狠狠一跳，果然要走到这一步了吗？‘核心魔方’进入宙墓，能够操纵的，必定是眼前这位……
在‘导航者’时间线上发生的一切，将会大概率重演。
而那时候的‘她’也嘱咐过科洛特，一定要阻止这个决定的发生。作为正直了一辈子的老科学家，科洛特从未说过谎，但这次他决定挑战一下自己。然而――
“我不会问你在宙墓中的遭遇，”菲茨杰拉德轻描淡写的说，顺利转移了话题：“当然也不会问你遇见了谁。”
在菲茨杰拉德的精神力感知中，科洛特身上闪烁的‘缝补’的痕迹如此明显，熟悉得一脉相承的精神力波动。
红发alpha垂下眼眸，所以，根本不用问，不是吗？
“那个人给你说了什么？交代了什么？”
封闭的力场之外，一边是克里斯主持的血腥清洗，一边是艾伯特笑语晏晏的亲切安慰。
菲茨杰拉德低哑磁性的声音静静的陈述着自己的决定：“在我能控制的范围，都不会允许拿她去冒险。”
红发alpha极为完美的收敛着自己杀戮未歇的气息，仿佛只有在谈到那个omega的时候，才能让他由内至外的完全平静下来。
而不是用冰冷的理智去死死的克制天性中的杀|戮欲|望。
科洛特无法反驳，他扪心自问，就算把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挚爱放在亿万生灵的衡量天平上，他也会做一个alpha应该做出的选择。
半响，菲茨杰拉德开口打破这个短暂的沉寂：“我只问你，‘看’清了整个宙墓的结构吗？”
“没有，只有一小部分。”
“足够了，让我们拼凑一下。”
“好。”科洛特干脆利落的同意了：“信息越多，进入宙墓的路程就会越短。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能进入宙墓内核并且成功返回的只有寥寥几次。”
达成一致意见的两人，分别通过各自的链接进入了计算之中。在AI生命联盟的集体运算联合之中，模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但却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形态。
科洛特哑然失声：“这……这只是在数阵模型理论中存在过，自然宇宙中不可能会有如此完美的超几何形态！”
那是宇宙中最精确趋至完美的‘数字真理’。是能够统辖从一维自高维的唯一真理。
也是所有维度的宇宙，能够进行丈量和理解的语言。
诞生自壹和零，完美与绝对冰冷的理性。
“是的。”菲茨杰拉德抬眼看他，说：“结论已经很明显了。”
“我们所在的宇宙，是一个处于‘被观测中’的宇宙。”
科洛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与此刻他接入的人机辅助不同，菲茨杰拉德只开放了不到8%的，红发alpha此刻的神色更加冰冷得没有人气，颈后幽蓝的鳞片逐渐蔓延的下颚。
但科洛特注意到他搭在双膝上的五指轻微的颤动着，他知道这位出生自边境星的alpha从极为野蛮的生长状态，到之后尊贵至帝国王储之位，都没有接受过超过60%的人机链接。
但现在的他很想问，是‘谁’在观测，为什么要‘观测’？
菲茨杰拉德抬起了眼，微仰头，凝向水晶穹顶之外的浮空岛，又仿佛什么都没看，眼眸中只映照着一片虚空。
“星越，浮空岛情况如何。”他有点分心，一边持续关注着AI生命联盟下一步的计算结果，一边呼唤AI星越试图了解情况。
然而，星越并无回应。
菲茨杰拉德皱眉，他强行链接了星越的信息接口，但没有回应。眼神瞬间凝重，提升到60%的人机同频，突破浮空岛智脑的的屏障，然而回传的模糊影相却让他几乎心胆俱裂――
而此时，原本漂浮在半空中瑰丽的立方体突然出现剧烈波动。
前不久还饱受质疑的那条KEY值，原本规律的波动却仿佛受惊一般在达到某个峰值之后，又猛然跌回了谷底，然后――
菲茨杰拉德猛然站起身来！
而科洛特声音颤抖：“来、来不及了。”
*
“是的。”
“一切都来不及了。”及肩的红发下垂，掩盖住少年疯狂又冷静的神色，“你指望浮空岛那个alpha……那么微弱……又漏洞百出的防御吗……可笑！”
苏熙的意识稀薄，脑海中仿佛被强力搅拌机一遍又一遍的碾碎。
熟悉的濒死感袭来，似乎此时的她已然脱离的自己的躯壳，站在屏幕之外，带着一种极为冷漠的情绪看着自己当下的遭遇。
她看到‘自己’的四肢已经被重新禁锢住，听见有模糊的声音传来，只是无法辨别出是直接响在脑海，抑或是亲密而冰冷的贴在耳边。
“我本来不想动用这个东西……”
“可是姐姐，”他低哑的笑着，“你太不乖了！”
在近乎窒息的濒死体验之中，在晃动的液体声中――
光幕上‘意识复刻’进度条显示到了80%……跳动的数值显示出刺目的红色，代表苏熙各个生理数值的曲线指标猛然荡到了谷底。
苏熙的心跳停止了。
*
而这一刻对于当前宇宙的所有生命体而言，几乎同时消失在这亿分之一毫秒的一瞬。
宇宙坍缩，物质湮灭。
这个宇宙曾经拥的一切，数亿万量级的生命，都未曾来过，未曾开始，也谈不上是否结束。
所有的生命体都在无知无觉之中，进入了一种彻底的虚无。
一切都结束了。
第153章 虚空endless
千万丈虚茫的‘无’之中, 有声音在问。
宇宙坍缩是什么？
是组成四维空间的‘时间’轴被高维文明瞬间抽离，是三维的‘空间’由于失却造就视野的‘点轴’，而迅速坍缩成二维的‘平面’……
是在多年后兽神星的课堂上, 人类幼崽们眼中那个瑰丽的教学模型，漂亮又让人恐慌的展示，展示出这个宇宙曾发生过、也将一直悬挂在他们头上的灾难事故。
是那些求知若渴的眼中, 一个不断变幻的曲面的立体模型，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揉捏翻转，又随意打散。
是一个维度又一个维度的消弭……
最终只剩下一个点。
“最终”这个描述词并不恰当。
这个过程的发生并无先后顺序，也无法用‘同时’来描述。
只是在时间倒流、宇宙重启之后, 在人类文明灾后重建的漫长岁月之中。人类在谈论到这个事件时，只能如此来展示给后来的那些幼崽，用降低一个维度的视角去尽可能理解这个过程的发生。
因为, 这个重置后的宇宙, 在时间轴的前后, 即将经历、也曾经经历过千万次类似的坍缩与重启。
这就是‘宙墓’奇点的由来, 是这个‘被观测中’的宇宙如何真实存在的秘密。
*
“这就是终极的真相！”
无数的声音，嘈嘈杂杂的响彻在恢宏阔达的虚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