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撇撇嘴, “师兄你可真是个木头。”
席承淮置笔, 将画布拎起来晾了晾, 凉声道,“不出意外的话,过两日便是月中的考核,你符纸画了多少了。”
阿渺神色一惊,八卦之心也彻底退了下去, 转身朝屋里去,边道,“师兄你忙吧, 我去看看情况。”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席承淮低头准备继续抽出一张新画布,怎料, 屋内却是传来一声惊呼。
“呀!人醒了!”
-
屋内光线充足,阳光正好,透过窗落在里头,烘得整间屋子都暖呼呼的。
阿渺将双指搭在手腕上,确认几次,脸上的喜色再掩饰不住,“好了好了,这下是真的好了,再躺个一两天的恢复下精神,就能重新活蹦乱跳了!”
阿凌几乎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起来,惊喜道,“太好了阿汀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元汀禾睁开眼后便正巧看见阿渺从屋外进来,起初她还有些惺忪,感觉自己做了一场耗时很久的梦。
阿渺一看见她愣了下,随即便喜出望外地朝着外头喊了起来。
元汀禾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体并未传来多少不适感,反倒是奔波许久以后,终于能躺下舒舒服服地休息带来的惬意,与透入的阳光一同笼罩着周身,说不出的平和。
第二个进来的是阿凌,小郎君眼睛瞪得特别大,还有些不可置信,站在门口踌躇半天,眼睛都红了。最后还是席承淮来时,揪着他的领子一块儿带了进来。
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元汀禾只是想到,这个画面她一定会永远记得。
阿渺把过脉后,便起身去拿别的东西,趁着空隙,阿凌一下子便扑了过来,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的笑意却是喜气的。
“阿汀姐,你终于醒了。”
元汀禾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嗓子却又干又涩,发不出声音。
这时,面前伸来一只手,手指紧握着一个杯盏,“喝吧,不烫。”
元汀禾愣了愣,视线缓缓上移,然后看见席承淮微低着头,正看着自己。
她顿了下,然后伸手接过,想要道谢,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下意识又抬起头,只见席承淮很轻地笑了一下,但她看明白了,他是说,你喝吧,我知道。
昏睡的这几日里,元汀禾并非完全没有意识。阿渺夜里就睡在这个房间,偶尔听见动静,便会起身给她倒水,每次都只能喝进去很小一口,但也足够了。
元汀禾心中已然是万分感激,往后若有什么事,她想,她必然是在所不辞的。
另外两个人出了去,应当是在商讨着什么,屋内便只剩下她和阿凌。
或许是她睡了太久,所以阿凌一股脑地说了很多话,但元汀禾听得很认真,也觉得很有趣。
“对了阿汀姐。”阿凌说着说着,偷偷看了一眼门外,然后才拉着椅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你都不知道,你没醒过来的这几天,我都快被师兄吓死了。”
元汀禾好奇,“怎么说?”
阿凌道,“就那日夜里,我口渴,便想起身去喝点水,谁知道一看身边没了人,没多想,便去屋里拿茶壶,结果刚一转身,竟是看见正从外头回来的师兄....夜黑风高,还是面对面的那种,我差点就直接出手了!”
元汀禾配合地笑了起来,随后想到什么,便说,“你们可是在这附近的客栈里歇息的?”
阿凌说过,这间院子是很久以前栩鹤散人带他们降妖时住的,后来发现隐蔽性以及风水都挺不错的,便用于他们几人每月例行的考核做准备时,暂住的地方。
至于是什么考核,阿凌没说,元汀禾也就没问。
所以,她知晓这几日他们几个人都会来这儿,院子里只有两间屋子,其中一间堆满了东西,另一间,也就是她现在躺着的这一间,屋里头放有两张塌,她和阿渺一人睡一张。
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席承淮和阿凌是去外面找地方住。
谁知,阿凌却说,“不是啊,我和师兄就在院子里过夜的。”
元汀禾有些吃惊,“院子里?”
阿凌点头,“对啊,就支起一个草垫子,往上边一趟,抬眼一看,能看见夜空中的繁星,很漂亮的。”
元汀禾怔住,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阿凌没注意,继续说了下去,“我早年间随师父跑过很多地方除妖,有些时候条件苛刻,就没有地方睡,然后就找个地儿往那一躺,草地是塌,夜空是瓦顶,早就习惯了。”
“不过,你别看师兄那个人知道的东西多,闯荡的地方也不少,可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夜过。”
“我一开始还以为师兄睡不了这样的‘塌’,还想着这地方偏,就算跋山涉水我也得给他找个客栈出来。结果师兄什么也没说,就叫我早点歇息,然后跟着便躺了下来。”
后面阿凌还说了些别的,但元汀禾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上边儿了。
待阿凌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后出了门,元汀禾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便起身下床。
大抵是卧了好几日,所以起初那两步走的有些晃悠,跨过门槛时,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原以为就要摔倒了,然而一只手臂伸来,将她稳稳托住。
“你怎么出来了?”
对方的语气带着点儿疑问。
元汀禾低着头,还没吭声,只在站稳后看见对方腕骨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下意识问,“这是?”
席承淮低头看了一眼,随意道,“草根子尖利又细,不小心划了一下。”
“对了,你怎么出来了,阿渺说这伤得多在塌上躺,尽量不下地。”
元汀禾依旧低着头,直到席承淮疑惑又怪异地看着她预备开口,这才难得扭捏地出了声。
“你晚上就躺在草垫上吗?”
席承淮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但他知道这必定是自己那位小师弟说出来的。
他坦然点头,“是啊。”
“习惯吗?”
“...勉强吧。”
元汀禾终于抬起头,很认真地建议,“今晚我睡外边儿,你们进去睡。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已经习惯了。”
熟料,席承淮的神情更加怪异了。
他诧异莫名,“我看上去是那种很不讲理的人吗?”
元汀禾的脑子显然还没彻底清醒,“不像....但是我挺喜欢那样睡的啊。”
席承淮提醒,“你甚至都还站不稳。”
“.....”
席承淮进屋拿起桌上的毫笔,转身便要走,“老实睡着吧,这儿条件是不太好,不过当时...”
他语气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你的情况不太好,不适合长途跋涉。好在那儿离这里不远。”
“阿凌和阿渺都很关心你,前几日都愁眉苦脸的,时不时就进来看一眼。所以,好好休息吧,不用想这么多。”
说着,便要错开她,走出房门外。
“谢谢你们。”
席承淮脚步一顿,侧首看过来。
元汀禾也看着他,衷心而诚挚,“我几乎不会把谁真正划到‘朋友’这个范畴里。但是你、阿渺还有阿凌,已经是我非常看重的朋友了。”
席承淮看着她,没回答,此刻他应该说的,是“不客气”、“应该的”,诸如此类。
但是说不出口,因为某些字眼,心里总觉得烦闷不已,可又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只匆匆应了一声便出了门。
-
夜里,微风吹拂,远处河面涟漪不止。
树林间漱漱声不断,风总一阵又一阵地刮着。
今夜,瓦顶上只歪歪地仰躺着一个年轻俊俏的郎君,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抬起伸前,遮住视线里一半的月光。
席承淮看着皎洁的月亮,想到了那夜,他终于在无数次奔波中,在一个巨大的坑边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女孩。
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样朦胧。
然而,巨坑中碎石无数,坑坑洼洼,边沿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人着的是素裳,于是满身的鲜血变得更加晃眼。
席承淮只记得自己当时呼吸放的极轻,然后俯下身去,探手,放到鼻下。
在感知到微弱的气息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或者说,是他一团乱的脑子终于稍稍平复。
那一刻产生的种种,席承淮起初认定,那是担心、忧虑。
可现在看来,那原来是害怕、恐惧。
今日晨时,在那道纤瘦的身子撞到自己怀里时,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然后是下意识地担心。阿渺说还得再躺两日,他就想,就这么下了塌会不会有影响?外头日光正盛,他偏过身子去挡,因为觉着在屋里躺了这么久,可能会不适应阳光。
他以前有这样过吗?好像有,好像没有,他不知道。
席承淮好像陷进了一个死胡同里,想不明白就偏要继续拗,发散思维、做出各种假设,不达目的不罢休。
夜空中,月朗星稀,耳边是时不时传来的,林子里枝叶刮响的动静。
于是,长安城的那位最是瞩目的天之骄子,在房梁上独身坐了一夜。
第68章 复盘
元汀禾打小体质就特别好, 极少有过病痛,师父得了什么名贵补物,一部分留存观里, 另一部分便分给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服用。
所以,自毒被引走以后,其余的伤没过多久便好了一半。
在得知自己身上的毒是席承淮用蛊虫引出来的时候, 她心中又惊又乱, 出门找到人以后说了特别多的话。
虽然席承淮一直强调,他不怕这种毒,更严重的毒他也不是没中过,而且也是在确定无碍后才决定用这个法子的。
但元汀禾很清楚, 凡是都有风险, 何况是引毒上身。
适才下了一阵蒙蒙细雨, 此时方停, 屋檐上还在不住地落着水滴。
“可刚入体时, 那些痛苦都是存在过的, 不是吗?”元汀禾说。
席承淮抱着臂,轻轻靠在门边,闻言,话从嘴边转了个弯,最后道, “是。”
没什么好否认的。他自小便是如此,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做出什么成绩来就坦然接受赞扬。
什么做好事不留名, 他从不信奉。做了好事当然要说出来啊, 哪能藏着掖着。
席承淮索性说下去,“当年服下的那株药草的药性本质上就是以毒攻毒, 相克相化。你说得对,凡事有风险,这件也不例外。”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佯作不经意地留意元汀禾的神情,说下去,“我做事向来讲究稳妥,所以不曾抱有‘万一不行’这样的念头过。”
“这次也一样。”
郎君背靠门框,微微扬着下巴,说出口的话向来不知谦逊。
然而,元汀禾却觉得这样很好,张扬恣意些本就很好。
顿了顿,她神色认真,“世子,往后若有需要,不用考虑,只管来找我,这是我欠你的。”
刚说完,院门口传来声响,不是阿渺阿凌,而是多日不见的余竹。
余竹拱手,“郎君。”
手里拎着一个木箱。
-
元汀禾身上的伤恢复的不错,除去她自身体质的缘由,还有的是所用的药物十分珍贵有效,自然好得飞快。
夜里,她与另外三人坐在院子里,终于找到闲暇机会,复盘起前几日所遇的情形。
“你是说,那口棺木不见了?”席承淮顿住。
他来时只见到一个深坑,除去还未散尽的妖气以外,什么也没有。
元汀禾颔首,“嗯,不出意外的话,那里面躺着的尸体,便是当年的那位萧侧妃。”
听了元汀禾的描述以后,席承淮确定了这个猜测,补充道,“当年萧侧妃为非作歹时,少不了那条作为左膀右臂的蛇助力。现今蛇死,所以她才选择逃跑,放弃了刺杀你的机会。”
元汀禾说,“如果当场仅我和她二人的话,她只需随意出手便能遏制住我,毕竟那会儿我已经失去了意识。所以我想,她原本没打算逃跑的,应该是因为你恰巧赶来,她才仓皇离开。”
阿凌疑道,“那位萧侧妃当年那么猖狂,为何不先与师兄交手再走?或者是先挟持阿汀姐,逼迫师兄什么的。”
元汀禾想了想,“萧侧妃曾与你师兄交过手,自然知道他的实力不俗。”
席承淮轻咳一声,没说什么,唇角多了点儿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弧度。
阿渺惊说,“G,你们和她交过手?”
然后又想起几个月前席承淮带回来的那一缕魂魄,在没多久后消失不见的事,这才想起来确有此事。
元汀禾神色凝重,眼中满是懊悔,“若我当时还有余力就好了,萧侧妃刚从棺里爬出来,尸身正脆弱,指不定便能直接将其打碎,然后克住她的怨气,彻底封印起来。”
席承淮睨她一眼,慢悠悠道,“没那么容易得手的。此人谨慎无比,当年若非精心设局根本不得将她钉在棺里。再说,那只衔尾蛇妖可不好抓,你身受重伤还能反击拿下,已经很厉害了。”
元汀禾一顿,正要开口。
阿渺假意叹道,“诶,你们两个人一会儿你夸我,一会儿我夸你的,真是叫人插不上话呢。”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顿。
元汀禾哪还记得原本要说什么话,只执起桌上的杯盏,脑子里拼命地转,在想要说什么话。
阿凌还在状况外,正要问,一旁席承淮却径直岔开话题,“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目前并没有真正完整的记载。大部分都只是些残卷,我们又不了解什么,没个寻头。”
这么一说,元汀禾也想起了蛇妖当时说过的一句话――很快,这世间便要大乱。
当时她便兀自猜测起,这话其中的意思与暗示。
百年前群妖降世,祸乱长安,后有高人大能出手,这才将其镇下。
然而镇住妖邪并不代表一劳永逸,而当年百妖数量繁多,一个个打碎至魂飞魄散并不实际,那么最好的法子只能是镇压。
所以她想,这句话的意思,会否是代表要重蹈覆辙了?这几个月频频出事,更像是一种预兆。
果然,将此告知众人后,席承淮同样也想到了这一层。
虽然这个猜测有些虚无缥缈,也只是猜测,除却妖邪的一句话以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席承淮抚了抚下巴,“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可以从那位萧侧妃身上入手。”
见众人陷入思索,阿凌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又等了一会儿,他才问道,“对了阿汀姐,当时你是怎么把那蛇妖给杀死的?蛇妖与本体有感应,察觉到危机时应当很快便能反应过来才是。”
说到这,元汀禾不禁得意一笑,眸光灵动,“这蛇妖给我下毒,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