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筠清与他对视片刻,见他眼神认真,不似作伪,便郑重点头,“好,我一定用心教你,换取在这里安心吃住。”
说干就干,卢筠清转头就带着桃叶回屋,放下包袱,找出昨日写好的字,重新来到千里房中。
“或许,我们需要一个小桌,放在床上,方便你认字。”
“不必了,我去桌上就行。”
千里说着,一个翻身就下了床,径直走到桌前,动作干净利落。
“可是你的身体还没痊愈。”
卢筠清担忧地看着他,他左臂上还缠着绷带,上衣盖住的背部也还敷着药。
“不碍事,我现在状态很好。”
说着,千里拉开一把椅子,“先生请坐。”
卢筠清也不扭捏,走过去坐下,千里则在她旁边坐下。
“那,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这个字是天……”
教了“天、地、人”三个字的写法后,卢筠清把纸在千里面前铺开,又递给他一支笔。
“你来写一下试试,如果忘了怎么写,就看看我的字。”
“我就在这里看着,忘了笔顺可以问我。”
“好。”
千里听得专注,拿到毛笔后,神情严肃又认真,卢筠清担心他写不好,索性起身绕到他身边,站着看他写。
“这里,要先写撇,再写捺。”
“这里,起笔时要稍微顿一下。”
“这一笔写得极好,颇有名家风范。”
千里原本写得认真,忽然觉得脖颈处有点痒,这才反应过来,她俯身看他字迹时,一缕发丝垂落他肩膀,其中几根青丝恰好钻入他敞开的领口。
淡淡清香弥漫在鼻端。这不是花草或头油的香气,更像是少女淡淡的体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独一无二。
千里定了定神,他一向心智坚决,忍耐性极佳,没想到这点小事,竟能让他分神。
可是……
她洁白莹润的耳垂就在眼前,细薄的皮肤下几乎能看清细细的血管。
“……我说的话,你有在认真听吗?”
卢筠清忽然转头,略带不满地看向他。
她玫瑰色的丰润唇瓣微微翘起,红唇潋滟,越发衬得肤白胜雪、瞳如点墨。
两人离得这样近,近到他能看清她唇瓣上的纹路和面孔上细细的绒毛。
像一颗水灵灵、湿漉漉的桃子。
“喂?”
“在听,我在听。”
千里的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垂下眼,执笔继续练字。
“练字要专心。”卢筠清提醒他。
“是,先生。”千里叫她先生,眼观鼻鼻观心,一心练字,只桌面下的左手在膝盖上悄悄握紧。
他曾经,拥有过很多,又在一夕间全部失去。
自那以后,他便明白,万物如流水、如沙粒,总难尽握于掌中。他不再贪恋任何人和物,于是他变得无比强大,所向披靡。
然而,就在此刻,他内心汹涌的爱意却再也控制不住。那是疯狂的占有,是虔诚的献祭,是无畏的燃烧。
是理智无法牵引的爱欲猛兽,在他体内肆意冲撞。
午睡起来,卢筠清又想起黄莺说她是个废物,心中不服,决定要做些有用的事。
思来想去,正不知从何开始,恰好看见后院烟囱冒出烟,立刻有了主意。
去帮李大娘做饭。
李大娘正在用一口小铁锅烧水,听到卢筠清要来帮忙,连连拒绝,但经不住卢筠清再三恳求,勉强答应让她做些轻松的活。
“小姐呀,你会做什么?”
“都可以!我看你洗了土豆,我去削皮吧。”
说着,不待李大娘回答,便拿了小刀和一筐土豆坐到一边,桃叶在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小姐伤到手,李大娘也心惊胆战的看着,因为她觉得,这位小姐削下的肉比皮多,一个土豆削完,便只剩一半了。
卢筠清则觉得手里的刀不好使,奇怪,当年她做打工人时,也是会炒醋溜土豆丝的,怎么现在削个皮都这么费劲。
她擦一把额上的汗,继续努力得削皮,在削到第三个时,李大娘终于忍不住,抢过她手里的小刀,苦着脸说,“小姐,还是我来吧,你,要不你帮我把烧好的水端下来。”
卢筠清顺着她视线看去,见灶上放一只双耳小铁锅,灶下火已经熄了,便点点头走过去。
到了灶边,她伸手就握住了铁锅两边的把手,把锅端起来。
烫,好烫,怎么这么烫!
心里想着再坚持一下,好歹把锅送到最近的桌上,手却再也忍耐不了灼热,双手一松,铁锅翻过来扣在地上,一小锅热水不偏不倚,全部洒在她鞋上。
热水迅速浸透鞋面、鞋袜,两只脚都被烫得一激灵。
正在一边折迭棉布,预备包在把手上防烫的桃叶吓了一跳,扔下棉布就跑过来。
“小姐,小姐可是烫到了?快,快把鞋袜脱了。”
桃叶扶着卢筠清坐下,迅速脱鞋,剥下湿透的鞋袜,见卢筠清一双脚只并未烫伤,这才放下心来。又见她两手十指红得厉害,知道她是烫着了手,心疼道,
“小姐真是的,您原本就不该干这些粗活,这些事交给我来做就好……”
桃叶的话还没说完,被一道尖刻的声音打断。
“连端水都不会,你还会干什么?天天吟诗作对,又有什么用呢?”
黄莺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抱着双臂,一脸鄙夷地看着卢筠清。
卢筠清并不看她,只淡淡道,
“柴米油盐固然要紧,诗词歌赋便是无用之物吗?”
“你若这样觉得,我也无话可说,只能说我们不是一路人,请你出去。”
说完,卢筠清便一味低头,盯着自己被烫红的十指。
曾几何时,这双手也能做些简单的饭菜,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吃着热腾腾的饭,刷一刷剧,让疲惫的身心得到片刻放松。
如今,在羽朝待久了,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生活,竟连端热水时用布来隔热这么简单的事也忘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
李大娘也慌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
“李大娘,别管她,这样的人……”
黄莺正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面前风一样掠过。
是千里,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反正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冲到了卢筠清面前。
然后,他在她面前蹲下。
“你怎么了?烫到了哪里?疼不疼?”
千里的声音透出焦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没、没什么事。”卢筠清摇了摇头,移开视线,“是我太没用了,把水撒了。”
千里只扫了一眼,立刻看见她红红的手背和光裸的脚。
“烫到手了是不是?”
卢筠清咬住下唇,拼命止住眼中的泪意,她想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自己没用。
千里见她这般模样,只以为她是疼得,当即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便放低了声音安慰她,“别怕,我这就给你上药,上了药就不疼了。”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药膏放在一只扁平的圆形铁盒里,膏体是淡青色,他用手指蘸了些,细细抹到她手指上,灼痛立刻消了大半。
桃叶见小姐面容舒缓,也松了一口气,说道“小姐,天冷了,光脚会着凉的,我去给你拿鞋袜,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千里开口叫住她。
“不用这么麻烦。”
说着,他解开上衣系带,把上衣脱下来,然后,在众人一脸震惊中,他用自己的上衣,把卢筠清的双脚裹住,缠了两圈。
“卢小姐,得罪了。”
说着,便将她打横抱起,向她的房间走去。
第55章 给她暖脚
被千里放到床上时,卢筠清整个人还是懵的。
她依旧沉浸在为自理能力退化而郁闷的情绪中,待反应过来,千里深邃的眼眸就在眼前。
她甚至能看清他瞳孔深处自己的身影。
“来,盖上被子,暖和些。”
千里解开包在她脚上的自己的衣服,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盖被子时,他的手不经意触碰到她脚面,瞬间皱起眉头“怎么脚这样凉?”
起身去壁橱里又拿来一床被子,盖在她脚上。
身后匆匆跟来的桃叶扶着门框,喘着气说“没用的,小姐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盖几层也没用,我,我去灌汤婆子。”
“不对,热水没了,我先去烧水。”
桃叶从壁橱里找出汤婆子,抱着往门外冲。
千里抬眸,深深看了卢筠清一眼。
接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在床尾坐下。
“我今早洗了澡的,这身衣裳也是新换的。”
卢筠清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下一瞬,他忽然伸出手,探进被子里,握住她微凉的脚腕。
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双脚,贴近自己的胸口。
“你……”
卢筠清的腿下意识往回收,但他的大手紧紧扣住她一双脚腕,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别动。”
“水烧好之前,先这样暖一暖。”
脚掌下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他胸口的皮肤紧实而光滑,脚稍微动一动,就能感受到肌肉带来的微弹触感。
为什么他明明裸着上身,身上却这样热,还能给她暖脚?
她的脚掌毫无阻隔地贴在他胸口,身上炽热的温度丝丝缕缕传递给她。
不一会儿,全身就热了起来。
两颊热得最厉害。
身体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放松一点,卢小姐,你只当我是一块皮裘,给你取暖用。”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卢筠清讷讷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倒是泰然自若,面无异色。
“为何要去厨房做那些事?”
“我想帮点忙。”卢筠清如实回答,又补充道“不想被人当作废物。”
“别人都在忙,我每日无所事事,别人看不惯,也不奇怪。”
千里的胸膛传来震动,她抬眸,见他面上浮现一丝浅笑。
当即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是在笑我不会做事吗?”
“随你笑吧,李大娘说我削一颗土豆要赔上半颗,我不服气,现在连端热水都忘了垫块布,我的确是不适合你们这里的生活。”
“不,我并没有笑话你。”千里收起笑,轮廓分明的脸上十足郑重。
“我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
“你说就是了。”卢筠清没好气道。
“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
卢筠清的耳朵竖了起来。
“李大娘并不需要你的帮忙,天一坞也不缺会做饭、会烧水的人。”
“可是这里,识字的人却没几个。”
卢筠清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愿意教我识字,这便是比做饭烧水重要百倍、千倍的事。”
“真的吗?”
“当然。”千里回答地斩钉截铁。
“若你觉得教我一人,不够有价值,这里还有一些从未上过学堂的孩子。”
卢筠清的眼睛逐渐睁大,“真的吗?”
“可是……我没什么教学经验。”
教师是个神圣的职业,她自认为尚不够格为人师,特别是教孩子,想想就需要极大耐心和毅力。
千里又笑了,一口整齐的牙齿白得耀眼,“卢小姐,我发现你是一个对自己要求特别高的人,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似乎,不太自信。”
卢筠清一怔,随即默然垂眸。
不得不说,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如果你有时间,有精力,而且愿意,我便带几个孩子来,你随便教他们识几个字,或者给他们讲一讲故事,读一读文章,你觉得,怎么样?”
千里说得缓慢而周到,然后静静等她回答。
卢筠清想了想,点头道“我愿意,当然愿意。”
“能为你们天一坞做些事,我才能住得安心些。”
她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动作颇有些孩子气。
千里看着这样的她,心底一软,仿佛陷进一大块棉花糖里,那是幼年母亲给他吃过的小吃,如今算来,已有十多年再没尝过了。
“对了,你们这天一坞里,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老有小?”
“你想知道?”
卢筠清点点头。
“最初,我们只有几十个人,从瓠城偷偷渡船过来,到这边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他们大多是附近的平民,受不了迟国沉重的赋税和肆虐的马贼。还有从前羽朝的遗民,他们的先人都曾是羽朝的将士,当年未能南渡,留在此处抵抗迟国,他们的后代也继承先人遗志,坚决不认同迟国对这片土地的统治。”
卢筠清疑惑,“他们纵然骁勇,毕竟人数有限,岂能与迟国军队抗衡?”
“这片地区多林多山,易收难攻,迟国军队也清剿过几次,清剿时,流民或潜入奚族领地、或偷渡至对岸,等迟国军队走了,他们又回来。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地,迟国也就不管这里了。”
“百年前,迟国初立国时,也曾出过几位明君,如今却……”千里停住,摇了摇头,“总之,如今的迟国,对这片地区几乎是放弃了,任由马贼肆虐,劫掠百姓,却是不闻不问,只照常收取赋税。”
“他们总有父母,有些也会成婚,有了妻小。”千里的目光变得悠远。
“老人、妇人和和孩子生活在坞堡里,男人出去打仗,是吗?”
“嗯。”
说话间,桃叶抱着汤婆子跑来,“小姐,汤婆子灌好了,快……”
见千里将卢筠清的一双脚贴在胸口,她双眼圆睁,下巴几乎掉到地上,好半天才合拢。
卢筠清立刻缩回脚,脸红得几乎滴下血来。
糟糕,方才只顾着说话,竟把这茬给忘了,
还好这一次,千里松开了手。
他再一次若无其事地起身,弯腰给她盖好被子。
临走前,还跟桃叶打了个招呼。
桃叶尴尬地眼睛都不知该放到哪里。
等千里走了,桃叶一边把汤婆子塞到被子里,把被角掖好,一边对卢筠清说,“小姐,千里恩公也实在是,太不守规矩了些。”
卢筠清嗯了一声。
桃叶又接着说,“奴婢瞧着,千里恩公对小姐,怕是喜欢得紧。”
卢筠清心里一凛,立刻瞪她一眼,“别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