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院门大开,千里带了一群人鱼贯而入,卢筠清细数了一下,发现有五六个孩子,还有三个妇人。
“卢小姐,这便是我对你说的,坞里需要识字的孩子。”
卢筠清回忆着前世幼儿园老师对自己的态度,起身走到孩子们面前,笑眯眯地打招呼。
“你们好。”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秒钟之后,其中最高的男孩忽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其他孩子也跟着有样学样,又是磕头又是重复他的话,唬得卢筠清连声制止,“快起来,快起来。”
“千里,你快叫他们起来。”
千里抱着双臂站在一边,侧头对她爽朗一笑。
“迟国入学堂第一天,都是要跪拜师父的,你就受着吧。”
“是啊,卢小姐,这是他们应该的,您呀,不能对他们太好,也不能笑太多,我家那个小子最皮,你要是太温柔了,根本管不住他们。”
一个穿着枫叶红外衣的妇人走上前来,她生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看起来约在四十岁上下。
还没等卢筠清回话,她就从身后掏出一个手腕粗细的树枝,往卢筠清手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卢小姐啊,要是我家大宝不听话,你就用这个打他……”
“我……”卢筠清往后退了一步,不敢接那木棍。
一截修长有力的蜜色手臂伸过来,挡住妇人,接过她手里的木棍。
“张嫂子,卢小姐没做过这些,不要难为她。”
“是是是,都怪我,粗手笨脚的,忘了这茬。”
“瞧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我是张桃汤的媳妇,也姓张。年纪虚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就像千里一样,叫我一声张嫂子。”
张嫂子热情直爽,嗓门也高,她一开口,就听不见别人说话了。
“好。”卢筠清答应着,只见那张嫂子转身指着最高的男孩说,“卢小姐,这便是我家那小子,小名叫做大宝的,他若是不听话,只管打就是……”
说着,又一把握住她的手,“卢小姐,请您一定要好好教我家大宝识字,不能让他像他父亲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没出息。”
张嫂子的手因为常年干粗活,粗糙而干燥,而且她的手劲很大,卢筠清北她抓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向千里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千里也正在看她。
见她面露难色,千里立刻走过来,扯开张嫂子的手。
“好了,张嫂子,第一次见面,不要吓到她。”
“是是是,瞧我,没规没矩得。”张嫂子讪讪得收回手。
卢筠清立刻道,“您放心,我一定倾囊相授,把我会得都教给他们。”
就这样,卢筠清开始了在天一坞当老师的生活,简单交流后,她发现这些孩子都没有受过正儿八经的教育,便决定从基础的教起。
千里扛来一堆纸和笔,分发给孩子们,这些孩子大多没有摸过纸和笔,拿在手里又新鲜又宝贝,卢筠清看着这幅场景,不由生出几分心酸。
千里走到她身边,“教他们认字这事,你自己把握节奏,当作消遣和游戏,不要太累。”
卢筠清点点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既然教了,我还是要认真些,不能误人子弟。”
千里爽朗一笑,“你说得对。若有哪个孩子调皮捣蛋,不听话的,你也不用烦恼,我来处理。”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那根木棍。
就这一个动作,方才喧闹的孩子立刻噤声,卢筠清觉得,他们怕得不是木棍,而是千里这个人。
卢筠清立刻正色道,“我是不主张打孩子的。”
千里脸上笑意更盛,“你对孩子可真好。”
“有吗?”
“当然。”千里的笑容,温暖而明亮。
给孩子上课的时间,定在每天下午申时,大约持续半个时辰,地点就在客厅。
前两天,千里都全程陪着,跟孩子们一起练字。
有他在,这些孩子全都规规矩矩,没有一个不专心的。
这天吃过晚饭,卢筠清和桃叶照例去遛小白,回来时,千里正在院中吹叶笛。
他侧坐在一条长条形石凳上,一条长腿屈起踩在凳子上,另一条腿则随意放在地上,闲适舒展。
他吹得专注,微微低垂了头,双眼也闭起。
卢筠清被那清澈悠远的笛声吸引,在石桌边坐下,小白就乖乖地趴在她脚边。
一曲终了,卢筠清忍不住赞道,“你吹得真好,感情真挚,很动人。”
千里放下腿,转过身来与她对坐。
“今天教书,累不累?”
卢筠清摇摇头,又点点头,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空气中虚捏了一下,“一点点,不过是好的那种累。”
千里侧头看着她,唇角漾起微笑。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教孩子,并不需要讲得多么天花乱坠,而是要有耐心,一遍一遍得重复。”
“说到这里,千里,我真得要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在这天一坞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贡献出一点力量,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谢谢你,让我找到在这里的价值。”
她说得认真,千里注视着她,琥珀般的眼眸中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你对谁都这么好,是不是?”
“什么?”卢筠清没想到他会忽然没头没尾说这么一句。
千里的视线,移向庭院中的一丛青竹。夜色中青竹看起来也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卢筠清不明白,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你对孩子们,真得很好。”
“你第一次见我时,对我也很好。”
“那时候,我已经在羽朝做了两年奴隶,你是第一个看我时眼中没有鄙夷,还主动给我点心的人。”
卢筠清静静听着,其实,她一直不愿提起这件事,怕千里觉得不堪回首。
做奴隶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你对小白,也是这样好。”
“给它清理伤口,你捏着鼻子、皱着眉头,看得出你也是嫌脏的,但手上的动作却没一丝犹豫。”
卢筠清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害怕小白死掉,要争分夺秒救它。”
千里忽然低垂下头,轻摇着头,低笑出声。
这么冷的天气,他仍然只穿一件单衣,敞开的领口露出光裸的蜜色肌肤,还有一截清晰的铁链纹身。
卢筠清看着那纹身,不觉呆住,也不知这个时代,纹身是如何刺上的,应该也很疼。
刺这纹身时,他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千里忽然抬头,见她的目光停在自己的纹身上,抬手捂住纹身,问她,“这个纹身很难看,是不是?”
卢筠清立刻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它是在想,你当初纹这东西,应该挺疼的……”
千里的眸光陡然变得幽深,他定定看着她,眼神变得像墨一般浓稠,像海一样深远。
在这浓稠深远之下,又仿佛埋藏着看不见的炙热,暗暗涌动,蓄势待发。
千里的大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收紧,又在极大的耐力和克制下,缓缓松开。
一阵夜风吹过,千里低低的声音响起。
“要说疼,没有鞭子疼。”
说完,果然看见她眼里泛起一丝不忍。
他是故意的,他已经看清,她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又刻意加上一句。
“不过当时年纪小,经事少,挨第一下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死了。”
其实在那之前,他经历过更险恶的事,刺纹身的疼,比起看着母亲死在眼前,比起在林子里被寸长的木刺穿透脚掌,已算不得什么。
她露出不忍和难过的表情,一想到这是心疼他的表现,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心头涌上一阵满足。
这是一种陌生而怪异的感受,却像有瘾一样,让他欲罢不能。
“还好,这些都过去了。你小时候,一定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千里看着她,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双白润的小手。
她的手略微用力地交握在一起,显然是被他刚才的话触动,看着这一幕,千里心头又升起不忍,他忽然开始后悔刚才说那些话,让她担心。
“嗯,都过去了,一切不好的、痛苦的,都过去了。”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笃定地说。
见他露出温暖笑容,卢筠清也笑了,脸颊两侧浅浅的梨涡映在千里眼中。
千里的笑容凝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你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人。”
第58章 他的表白
第二日傍晚,陈仲明巡逻回来时,推回了一辆小木板车,车上装满了圆滚滚的酒坛。
人还没进屋,他就先高声喊起来。
“阿姐,咱们有酒喝啦。”
卢筠清快步走到院中,见陈仲明左右手各抱着两坛酒,大步流星地朝客厅走。
“来,桃叶,咱们也去帮忙搬酒。”
“小姐不能做这种粗活,奴婢来就好。”
“哎呀,都在这里住这么久了,还在意这些,一起来,你放心,我会量力而行,每次只抱一坛。”
晚饭时,陈仲明迫不及待摆出三只海碗,打开酒坛就往里倒。
说起来,卢筠清和陈仲明小时候就曾经拿筷子,偷偷蘸陈父的酒吃。
最开始是好奇,两人被辣的呲牙咧嘴,后来觉得好玩,筷子蘸酒成了两人的一个游戏,再后来,竟真得有点喜欢上这又甜又辣的味道。
“来阿姐,你尝尝,这酒怎么样?”
“咱们姐弟俩重逢后,还一直没机会庆祝呢。今天借着有酒,咱们畅饮一番!”
“好。桃叶,你也坐下,一起来,咱们三个现在就是一家人。”
卢筠清拉桃叶坐下,端起酒碗,跟陈仲明和桃叶碰了下,尝了一口,味道甘甜绵密,还有淡淡的青梅香气。
“这青梅酒从哪里得来的?”
“阿姐别担心,不是抢的,是咱们坞从孤城换来的。”
“我瞧着千里哥治下纪律严明,这天一坞独立在此处,倒有点像你小时候给我讲的那个渔人误入山洞的故事,什么花什么源的。”
“桃花源。”
“对对对,就是它。”
姐弟两人加上桃叶,边吃边喝边聊,一坛酒吃完,又开一坛,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酩酊大醉,相继趴到桌上。
三人中陈仲明酒量最好,喝得也最多,所以他最先趴倒在桌上,手里还攥着一只空空的酒碗。
桃叶没怎么喝过酒,酒量最小,第二碗酒只喝了一半,也趴到桌上睡着了。
卢筠清是最后一个趴下的。
千里推门进来,就看见三个人齐齐趴倒在桌上。
他今日带人去坞外办事,一直到晚间才回来,见庭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又见客厅里亮着烛光,便猜到卢筠清他们可能在吃饭。
走到客厅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响应,再敲两下,依然没有动静,倒是听见小白哼哼了两声。
一着急,他就推开了门。
走到桌前,看见卢筠清伏在桌上,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
桌上的饭菜已经冷掉,屋里虽然烧着炭火,到底是寒冬腊月,这样睡着,极易着凉。
千里当即就弯下腰,将卢筠清从椅子上打横抱起,送她到卧房去睡。
原本打算把她放到床上就离开,谁知这一动,她忽然睁开眼,一双迷朦的眼睛看向他。
“兄长,你回来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没等他回答,自己又摇了摇头,“你不是兄长,兄长没回来。”
语气中满是失望,眼神中也写满伤心。
千里胸口一阵心疼。
“对不起,是我无能,到现在也没把你兄长带回来。”
卢筠清忽然抓住他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都怪我,若不是我,兄长也不会跟着去铁匠铺,不去铁匠铺,我们就不会遇上迟国残兵,兄长就不会失踪,都怪我,都怪我太任性,乱发脾气。”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她越哭越大声,眼泪止不住的滚落,千里一时慌了神,俯下身,正想好好劝解她,谁知她忽然伸出一双柔软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越哭越厉害。
“你说,是不是,都怪我,要是兄长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只有也死了,才能谢罪。”
“兄长是最疼我的,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真没用啊,只能靠千里帮忙……”
“黄莺看不起我,说我没用,一点也没错,我真的没用………”
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炙热的脖颈间,湿冷的眼泪顺着脸颊滑入他脖子,她呜呜得哭着,像某种委屈呜咽的小兽。
千里又是紧张,又是心疼,张开的手掌在她肩后一寸处,顿了又顿,最终也只是轻轻地搭在她肩头,轻拍了两下。
“你是最好的。”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最好的女子……”
“你撒谎!”
她忽然高声打断他,抬起头来怒视着他。
“我一点也不好,否则殷玄怎么会不喜欢我?”
她喝醉了酒,想得是别的男人。
是她那位未婚夫,羽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千里的心沉下去。
她嫣红的唇瓣微微肿胀,眼角已经哭红,委屈可怜中又透出一丝不自知的蛊惑。
“他娶我,只是因为东州兵。”
“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我一定是整个羽朝的笑话……”
“我喜欢!”
在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而一旦开口,理智便再也无法控制爱意的流淌。
“我喜欢你。”
“喜欢第一次见面时为狗治伤的你,喜欢羽朝戏院里看戏的你,喜欢教我写字的你,更喜欢现在这样,说出心里话的你。”
卢筠清抬起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往日清澈的眼中如今一片迷离,看着看着,她忽然咯咯笑了两声,抬手指着他,说道,“假的,你们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也是假的。”
说着说着,又呜咽起来,右手抚在胸口,“可是我的痛苦,为什么这么真实,找不到兄长,殷玄又骗我,我,我真得,好难受……好没用……”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得滚落,千里心头一紧,再也忍耐不住,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