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崔幼澜说完话之后,周遭还是迅速安静下来。
她的身子往上探了探,便想踩着台阶
出来。
哗啦啦一阵水声,崔幼澜从水里钻出来,因着崔幼澜有些怕冷,是以她身上倒是裹着一层及膝的丝绸裹胸,裹得不很紧,宽宽荡荡的。
她近来养得丰润了一些,不再像前些时候那样病过之后骨瘦如柴,幽暗的烛光打在温泉水面上,反射出一道道柔和的光晕,又映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而那身上沾染着,还未来得及干的水滴,就像是滚在玉盘上的珍珠。
雾色氤氲,小山玲珑,耸入了月影浓云中,嫩柳柔软,随水而晃,仿佛一折便要断去。
周从嘉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可他仍旧是心若擂鼓。
心神恍惚之间,崔幼澜已经披上衣服,走到了他面前,周围湿滑,她仔细着让自己不要摔倒,免得在周从嘉面前又出了丑,所以一步又一步,走得分外缓慢小心。
“殿下,过去吧,”她的脸被温热的泉水暖得有些发红,声音也分外柔和,与平素显出些不同来,“不过还请殿下容我稍稍在这里留一会儿,等我身上干了,也等裁冰回来接我。”
周从嘉明明应该推辞,然后自己赶紧主动退出门外,留得她一人尽情享用,然而不知怎的,听了她的话又加上之前的那么些许工夫,他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是点了点头。
等他朝着池子走过去的时候,他才忽然回过了神。
“我出去便是。”他哑声说道,“外面天冷,你赶紧擦干了身上或是继续去池子里泡着。”
崔幼澜道:“天色也不早了,我是该回去睡觉了。”
周从嘉这回默然不说话,只是先她之前走了出去。
崔幼澜见他走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过去一边细细擦干了身体,又穿上了衣裳,这时裁冰才匆匆回来。
裁冰见崔幼澜已经穿好了衣裳,赶忙给她披上了斗篷,小声说道:“殿下还在外面等着呢!”
“我们赶紧出去,若时间久了,许是要耽误他泡池子了。”崔幼澜说着,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快步走了出去。
周从嘉果然如裁冰说的那般,站在檐下等着。
崔幼澜朝着他略福了福身子,便道:“殿下进去吧,外头太冷了,别着了风。”
她正要转身离开,不想周从嘉却稍稍默了片刻后道:“不了,我也回去。”
崔幼澜又回过头:“怎么了呢?”
“天太晚了。”
崔幼澜也就不说什么,她停了停,待周从嘉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与他一前一后往住处走回去。
若是并肩而行,她总觉得两人还没到那个份上,可周从嘉是昭王,她不好不管不顾走在他的前面,倒像是对他有所不满似的,于是便只能折中,不如乖乖跟在后面。
山风寒凉,崔幼澜缩了脖子裹紧了斗篷,正低着头闷声不响走路,却见周从嘉忽然慢下了脚步,若不是她时时警醒着,便要不慎撞上了。
周从嘉等她稍微上前了一点之后,便道:“你刚来别院里,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同他们说就是了。”
“我知道。”崔幼澜轻轻点了点头,原本不欲再多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周从嘉笑了:“才刚来,就想着要回去了吗?”
崔幼澜踌躇一阵,才解释道:“倒也不是这样,只是多嘴问问罢了。”
周从嘉接着她的话便说道:“你是担心静妃娘娘。”
崔幼澜愣了愣,一时没说出话,倒差点被冷风灌入口呛住。
“其实就算你留在盛都,也不能时常见到静妃娘娘,”周从嘉道,“她在宫里,不是寻常人家。”
崔幼澜脸上原本还噙着的笑意便有些凝滞,仿佛忽而心事被戳破,她总有些羞赧与埋怨,但却也知道周从嘉完全无辜,她不该有什么情绪。
许久之后,她道:“也不是为着见她,只是离着她近些,心里便安定一些似的。”
周从嘉悠悠叹了一口气:“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两个人继续走着,正当崔幼澜的心绪渐渐随着夜风平静下来,以为周从嘉不会再说什么时,却又听见他忽然问道:“我一直不懂,你为何会对静妃娘娘之事如此关切,她甚至并非是你的亲姐,而只是堂姐,如今又身在宫中,荣华加身。”
周从嘉已对前事一清二楚,自然是知晓崔幼澜那时在宫里被人暗害的,崔幼澜若要再用这个理由应付他,怕是三番两次的,也无法再说服周从嘉,毕竟前事已了,将来的路谁又说得准,崔清月并非是三岁小儿,完全有自保之力,不一定同样会被幕后之人所害,怎么还需要一个在宫外的,已经嫁为人妇的堂妹心心念念记挂着。
但崔幼澜不可能对周从嘉说出前世的事,如此怪力乱神之说,她怕吓着周从嘉,也怕周从嘉将她当做怪物。
崔幼澜斟酌再三,才道:“我就是这样的性子罢了,什么都想管,其实什么也管不了——甚至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是我不自量力,让殿下见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从嘉连忙说道。
崔幼澜打断他:“殿下,罢了,我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
周从嘉是很有些识时务的,他见崔幼澜提起此事意兴阑珊,既然她止住了话头,他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近来天寒地冻,等过阵子,或许要等转过年,时气暖和些,我便带你去别院附近逛逛。”周从嘉掩唇咳了一声,“开了春,这里的景致还是不错的。”
崔幼澜点头:“好。”
这几句话说下来,只见二人的住处也在眼前了。
周从嘉素来都是孤身一人,不仅这别院没有命名,别院里面各个院落除了周从嘉常住的这个,其余的都荒废着,就连他住着的这个,也是没有名字的,夜里抬头连个牌匾都看不见,更显孤清。
崔幼澜进了院门,便听裁冰道:“面应该已经擀好了,奴婢让他们去下面条。”
崔幼澜早已饿了,闻言连忙让她去了,见状又问周从嘉:“我也让厨房准备了你的,殿下要不要用些饭食,身上也暖和些,鸡汤是早就熬着的,便是不吃面,喝些汤也好。”
周从嘉想了想道:“也好。”
第43章 夜话
崔幼澜原本便吩咐好了裁冰, 让厨房多做一些,为的就是周从嘉万一也想吃,这一下完全不费什么工夫。
她想了想又小声对裁冰道:“殿下身子弱, 若是他怕面食都不好克化,你一会儿索性再盛一盅干净的鸡汤过来。”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周从嘉听不到崔幼澜才与裁冰说什么,却也不急切, 等裁冰离开之后,他才走上前来。
“不如先去我的书斋里坐一会儿。”他对崔幼澜道。
两人从一处一起回来, 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若是连一份餐食都要即刻分两边去吃,毕竟是新婚夫妇, 未免也叫人觉得太生分了些, 可实在又不是寻常的夫妇之间, 去谁那里都不合适。
崔幼澜心领神会, 立刻便同意了。
别院不是一年到头长住的地方,这里的书斋自然也不同于昭王府那样, 只是放了些周从嘉平素爱看的书籍,今日又是第一天才到, 就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是冷冷清清的, 未曾铺展开来。
里头有一股纸张散发出来的陈旧的味道, 并不难闻,却在冬夜里更有寂寂之感。
仆役们忙着往里面送了燃得正旺的火盆进来,书斋里头总算有了一丝儿热气。
周从嘉亲自点了一支蜡烛, 拿到了崔幼澜边上去。
崔幼澜正坐在那里四处打量着,见周从嘉过来, 她揉了两下方才进来时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便对他说道:“找个天气好的日子, 这里的书该晒一晒了。”
周从嘉笑了一下:“是有些味道,若再下去,怕不
是生虫就是发霉了。”
他在崔幼澜身边坐下,又继续说道;“往年来,倒是我没有想到。”
“这里确实不错,”崔幼澜的目光收回来,“只是太冷清了——也不是冷清,虽除了你之外还有仆婢们,可还是没什么人气儿。”
周从嘉从婢子手上拿了手炉给崔幼澜递过去:“是该多放些人在这里了,盛都总归不能长住。”
崔幼澜默了默,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似乎是早就料到崔幼澜晖这么说,周从嘉丝毫不显意外,“我不喜欢盛都罢了,难道你喜欢?”
崔幼澜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一反问仿佛是将了她一军,虽不致命,却令她莫名心里没有着落似的。
盛都是她的家,她生于这里,长于这里,将来也不会到其他地方去,似乎这一辈子,就是该在盛都从一而终的,就像她从前那样,即便不是寿终正寝,可终归是魂归故里的。
周从嘉从小也没去过其他地方,他亦是如崔幼澜一样的,盛都说不上那么好,可也不该是个无法令人喜欢的地方才是。
“为何?”崔幼澜又问。
周从嘉这回没有马上回答她,他很认真地思索着,眸子映着一点烛火,荧荧如星。
他的样子就如一块易碎的美玉,光华夺目,崔幼澜忍不住会去多看几眼,然而几眼之后便又是恐惧与怜惜,若他日果真玉碎,还不知要如何心疼。
就在崔幼澜失神之际,周从嘉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开口说道:“盛都天子脚下,一切都尽然有序,虽规整,却失了意趣,人生若也是如此墨守成规,那该多无味。”
崔幼澜笑了一下,伸手往周从嘉面前的茶盏中添了少许茶水,打趣道:“果然是不能留在盛都的,你常常出入宫闱,若这话被有心之人圣上知晓,恐怕……”
周从嘉也失笑:“我没有那个意思。对于眼下,这里的四季变化,鸟兽虫鸣,我仿佛才是活在世上的。”
寒夜寂寂,窗纱外从里透出暗青接近于黑的色泽,那是山间的冬夜,又有扑簌簌的山风从林间穿梭而过,偶有带起呼啸的肃杀之声,衬得这处愈发凄清。
不过这会儿崔幼澜倒也不觉得寂寥了,她只是侧耳听了半晌,道:“好大的风。”
周从嘉道:“听说山下原是一处古战场,你仔细听听,可有刀枪剑戟之声?”
崔幼澜正要笑言他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忽地又想起自己也可算作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时语塞起来。
“怕了?”周从嘉笑问。
崔幼澜有些懊恼:“我才不会怕呢!只是你夜里说这些,也怪没趣儿的。”
“让裁冰她们陪着你入寝便是。”周从嘉这边厢话音才落,便见到裁冰带着人入内。
婢子们手上拿着食盒,裁冰朝里望了一眼,见崔幼澜与周从嘉坐在里间案边,便问:“殿下和王妃是在里面用,还是外面?”
还未等崔幼澜说话,周从嘉便道:“你在那里摆了就是。”
崔幼澜便与他一同起身往外,裁冰手脚利落,一扎眼便摆好了饭食,原先崔幼澜只是为了暖暖身子便只要了一碗鸡丝面罢了,然而眼下周从嘉同食,无论是她还是厨房那里,都不好这么敷衍,所以裁冰另有拿来了几样小菜,都是素日周从嘉爱吃的。
而周从嘉面前除了一碗与崔幼澜一模一样的鸡丝面之外,另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汤汁澄澈干净,连上面的浮油都撇得一点不剩,一看就清甜入口。
崔幼澜也不拘束,也不忙着服侍周从嘉用饭,自二人成婚以来便没有这规矩,她只是自己一边默默吃着面,一面用眼角余光扫着周从嘉。
果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周从嘉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三口面,便放下筷子,转而用起那碗鸡汤。
鸡汤略多喝了几口,然而也并不很多,他喝得很慢,崔幼澜在心里记着数,时候过去不少,他却只喝了五六口,每回往嘴里送的也并不多,便停了下来。
崔幼澜用了半碗面,也有些饱了,她便问周从嘉:“是不合殿下胃口?”
“不是,”周从嘉摇摇头,“我平素一日只用两餐,入夜更是不食,与菜色无关。”
崔幼澜怔了一下,道:“那便是我思虑不周了。”
她与周从嘉成婚不久,关系二人之间心知肚明,虽平日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也需要关心着周从嘉的日常起居,但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细枝末节之事上并不清楚,通常是周从嘉不说,崔幼澜也想不到。
闻言,周从嘉道:“你放心,也不是一口都不吃此番破了戒,有时宫里宴饮,还不是喝酒饮食到夜半甚至天明。”
崔幼澜轻轻颔首,大约是在他面前心下放松,竟是又脱口而出道:“我这就知道了,原来你也是一日两食。”
话才出口,她才发觉似乎是说错了。
从前那位,平日里也是这个规矩,甚至比周从嘉更严格,说不吃就是一粒米都不入口,她原本不知道这事,夜里着人送了宵夜过去,还碰了不少钉子,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