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有什么难受的呢,我入宫,你也有了好前程,祖母高兴,咱们的父母也都高兴。”
崔幼澜这回没有说话。
从家里决定送崔清月入宫,一直到现下,其实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虽然她难以见到崔清月也是一个原因,然而扪心自问,崔幼澜也不知道见了崔清月到底该说什么。
告诉她,她一旦入宫,很可能没多久就会死?
崔幼澜不开口,崔清月一时也没有声响,许久之后,才听崔清月悠悠说道:“七妹妹,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你并不是为了自己,你所求也不是想入宫,仅仅只是不嫁到徐家罢了,你说要入宫,只是为了我。”
“一开始我也很害怕,我完全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入宫,家里的重心也一直是你,我入宫又能干什么呢?”崔清月低头浅笑了一下,“但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是崔家的女儿,我理当要做些什么的,旁人或许不知道,可你我是很明白的,宫里并不是一个好去处,将来有多少风浪在等着,即便有大姐姐在,也不可能时时照看着,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原先这些都是你去面对的,我只用躲在后面享用便够了,再嫁个好人家,有你有大姐姐有崔家在,我一辈子都是高枕无忧的,但现在你不能入宫去了,那么理应就轮到了我去,享得了福自然也要受得起波折,我不能是崔家里面一个没用的人,我该做我应该做的事,承受我该承受的一切。”
“六姐姐……”
崔清月按住崔幼澜的手,她的手心热热的,如暖流一般从崔幼澜的手背一直熨帖到她的心里去。
她道:“你真的不用替我难过,也不用替我害怕,我是愿意入宫去的,将来再为自己为崔家和姐姐多挣一份恩宠,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家里送我入宫,也是奔着让我有个大造化去的,我还欢喜着呢!”
崔幼澜怔怔地听她说完,只细细看着崔清月的脸,此时已分不出崔清月哪些话是真的,那些话又是说来安慰她的,只知道这些话听在耳中,她却是已经舒服了不少。
可终归叫她完全放心崔清月,那是不可能的。
崔幼澜反握住崔清月的手,一字一句道:“六姐姐,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这几日我一直想找你,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你一定记住,宫里很危险,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要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他人,千万……不要让人找到机会害了你。”
崔清月皱了皱眉,想问什么但最终也没有问,只是说道:“我知道了。”
“特别是等你生下皇子之后,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哪里都不能松懈,”崔幼澜道,“宫里那个害我的人都还没找到,他也要来害你,还有那暗处数不清的人,你一定当心。”
崔清月点点头,一口应了下来:“好,我全都已经牢牢记住了,你也不要再担心了,咱们都开开心心地出嫁,我入宫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也是不嫁到徐家就够了。”
崔幼澜又叹了一声。
目前来看,如此的确是妥妥当当,可事实呢?崔清月的前路凶险无比,即便是提醒了她,她也不一定能完全应付得来。
而她将要嫁的人,似乎好得无可挑剔,但她却总是心存着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芥蒂,周从嘉看到过她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而当她问及他娶她的原因,他也坦言有一个原因并不能向她坦白。
她对那个原因的兴趣其实并不是很大,但却足以令她心下不安。
良人难寻,是否还会遇到上一世那般的困境?
原来重来一世,不仅不会前尘尽消,反而会添上许多新愁,若是给她选择的机会,她倒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样选择了。
一个月之后,崔清月入宫,又一个月之后,赶在年节之前,
崔幼澜也嫁入了昭王府。
因为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所以崔幼澜完全没有其他什么特殊的感觉和心绪,只不过是人换了一个,让她的心如同细雨不断落在井水之中。
繁琐仪式完毕落幕之后,崔幼澜与周从嘉被送入帐内,于是紧接着又是一套琐碎的仪式,因周从嘉是昭王,崔幼澜暗自对比着,总能找出些不同来的。
她这边下意识对比着,不一时又忽然觉得不妥,脸旋即便一红,幸而周遭一切都是红的,原本就处处映得红彤彤的,如此也不显得她的面色特别突兀。
她怎么能这样去比呢!如果这都能比较,那一会儿是不是连……
崔幼澜的脸烧得更红,这回更怕周从嘉发现了,便连忙低下了头。
周从嘉明显也察觉到了她的举动,但是他没有问出来,甚至当作没看见。
他只是悄声对崔幼澜道:“我有些累了。”
崔幼澜稍稍侧过去头,但也只有一点,发髻头面沉重,她堪堪能看见周从嘉的侧脸。
“累了?”她有些不解。
“是的,”周从嘉轻咳了一声,“我一向身子不是很……结实,最近忙着筹备成亲之事,有点累着了。”
周从嘉一眼看过去确实是让人觉得清瘦,但看着倒也不是很孱弱或是病怏怏,崔幼澜没想到这一茬,一时愣住了。
他是什么意思?
崔幼澜想了想只好试探着问道:“那我们早些歇了?”
“也好。”周从嘉道。
崔幼澜便要叫人进来服侍,哪知周从嘉突然又拦住她:“两个人恐怕睡不好。”
崔幼澜震惊,张了张嘴道:“我睡相很好的。”
她说完又觉失言,还没等后悔,忽然又回过味来:“你……”
周从嘉道:“我们还是先分房睡,这样你也能舒坦些。”
说罢,他起身便要往外走,崔幼澜连忙道:“还是我走吧!”
“不用了,”周从嘉回头,“也不好闹出太大动静,让别人以为我们失和,这对你不好,我就在旁边暖阁睡,无妨罢?”
崔幼澜连连摇头:“无妨,无妨。”
然后周从嘉长腿一迈,便毫不拖泥带水地出去了,暖阁里一应物事其实都早已备好,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之后,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隔着几重帘帐,只听那边的周从嘉轻声一句:“我睡了。”
崔幼澜“哦”了一声,又道:“那我也睡了。”
四下寂静,无人再发出声响。
崔幼澜躺在床上,入目是鲜红的百子千孙帐帐顶,她数了一会儿帐顶的小人,才慢慢舒出一口气,然后把锦被往上稍微拉了拉。
再没想到新婚之夜是这般的,她原先想过自己会拘束会紧张,没想到这一切迎刃而解,周从嘉直接提出分房了。
她明明该是担心的,哪有新婚头一天便分房的,然而或许是周从嘉的话太妥帖,她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害怕和忧心,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她翻了个身,安心睡去。
第40章 规训
第二日便要入宫去觐见皇帝皇后, 崔幼澜与周从嘉一同入了宫,然后自宫道某一处分别,一人往圣上处, 一人往崔元媞处。
崔元媞已经在凤仪宫正殿等着崔幼澜,等崔幼澜行过礼,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坐着, 而是给她在下首处赐了座。
崔幼澜往四周扫了一眼,有些失望, 她以为崔清月也会在, 可惜并没有。
崔元媞照例是对着崔幼澜说了些有关于德言容功的套话,她说一句崔幼澜便要毕恭毕敬应一句是, 向来王妃皇子妃等都是如此。
等崔元媞说完了该说的, 总归是能稍稍松快些了, 茶点上来之后, 崔元媞便屏退了大批宫人,只留下贴身的伺候, 好跟崔幼澜说说体己话。
没想到崔元媞望着崔幼澜便叹了口气,崔幼澜原本还好, 崔元媞这一声叹气却又无端端地将她的心提起了一半, 但又不敢明言, 只能等着崔元媞说话。
“昨夜昭王对你可好?”崔元媞问她。
崔幼澜定了定神,她早已在来前便打定了主意,闺房私事是再不便与旁人说的, 即便这个旁人是皇后崔元媞,无论今后好不好或者过不过得下去, 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有别人掺和进来反而会坏事。
“好。”崔幼澜只是简单利索地答了一声, 能叫崔元媞听得清清楚楚,却并没再有旁的多余的话。
崔元媞点点头:“好就好,本宫和圣上也就放心了。”
“你原先也是能配得了他的,”谁知崔元媞话锋一转,忽地又继续说道,“但你先前出了那样的事,便是寻常人家知道了也要先踌躇一二了,毕竟寡妇易嫁,可谁家愿意去一个婚前就失了贞洁的女子呢?即便他在圣上面前将事情全由自己担下了,可他自个儿心里却是明明白白的,这总归是有了隔阂了。”
崔幼澜眼皮子眨了眨,然后立即便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崔元媞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她略低垂着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羞恼与愤懑,便心知她是容易规训住的。
崔元媞道:“他会娶你,无非就是怜悯你,你可不能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顶好的了,仗着年轻貌美就拿乔耍脾气——祖母近来每每见了我,就说她把你惯坏了,你在他面前可不能再像在家中一样,那时家里以为你要入宫,总是事事都顺着你的,可如今却不是了,你已嫁为人妇,且还有那样洗不净的污点,须得对他恭恭敬敬的,凡事都要以他为先,听懂了吗?”
她特意说了最后一句,崔幼澜便不便再装聋作哑,装害羞也好装愧疚也好,只能拿出话来应她,又不能反驳。
“我记住娘娘的话了。”崔幼澜小声道。
“听你说你们昨夜好了,本宫心里不知多开心,倒怕他说要娶你是一时冲动,过后后悔也来不及,男子总是那点子心思,怕他婚后都不肯碰你。”崔元媞说得崔幼澜又低下头去,“还有一件事,本宫今日也与你说明白了,倘若昭王日后要纳侧妃侍妾,你也不准闹,更不要来宫里与本宫说,你用不着指望本宫会帮你,你本就已不是处子之身,便是他说明日就要迎侧妃进门,本宫也会立即同意他。就算你要吃味,也不准显露出来,给本宫在心里憋着,别叫他看出来,最好是在心里也不许吃味,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做你的昭王妃,做成一尊泥塑木人,不要再给本宫和崔家惹事,本宫也会保住你的王妃之位,不会叫他后纳的那些女子威胁到你的地位。”
崔幼澜掩在广袖宫装下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如此好几次,才终于熬到崔元媞把她长长的话全部说完。
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对于崔元媞话里所说的这些,她听后也有几分怀疑,或许周从嘉真的会那样做,然而心底里却没有多少恐惧,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呢,无非也是跟上辈子一样。
周从嘉能解她眼下之忧,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七娘?”见她一时没有立即应答,崔元媞叫了崔幼澜一声。
崔幼澜连忙颔首:“我都明白了,往后不会叫皇后娘娘为难的。”
闻言,崔元媞的眉间这才终于舒展开:“先前见你任性不懂事,如今倒是好些了,罢了,本宫也不留你了,你先回去罢。”
崔幼澜应了是,却又忍不住问:“今日倒没见到六姐姐。”
崔清月入宫已有一月,入宫时先是贵人,因有崔元媞和崔家在,一月之内已连跳三级,前几日正式升了妃位,如今已是静妃娘娘。
“她自然是在自己宫里,”崔元媞觑了崔幼澜一眼,“你还惦记她?”
崔幼澜觉得崔元媞这话有些奇怪,但要温崔元媞是不可能的,便点了点头:“我还想着进宫见一见六姐姐。”
崔元媞笑了一笑:“她已不是你的六姐姐,她是圣上的静妃,你与她已经是天壤之别。”
崔幼
澜不动声色地抿了一下唇角,她又不明白崔元媞话里的意思了,崔清月永远都是她的六堂姐,这是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的,就如崔元媞是她们的大堂姐一般,也从未改变过,不可能崔清月成了皇帝的静妃,就不能再做她的六姐姐了。
至于二人之间的分别,人过得总有个好坏的,她自己也看得出来,不用崔元媞再提点,仿佛她是不自量力一般,况且她觉得周从嘉挺好的,至少比她的前夫好,她也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差。
崔幼澜决定撇开崔元媞的话全都不听进去,她是皇后,想的总是多一些的。
“我想见见静妃娘娘。”崔幼澜只是这样说。
入宫一趟,她还是放心不下崔清月,虽崔清月那日说了自己也要独当一面,可她还是不放心,想亲眼见一见崔清月眼下过得好不好,再将那些已经说过的话再说出来提醒崔清月一遍,回去之后总能稍稍放心一些。
崔元媞道:“你见她做什么?时候差不多了,恐怕昭王也见了圣上该来接你了,你早些同他回去才是,你们姐妹又有多少话要说,别让他等你。”
既然崔元媞不同意,崔幼澜也不能执意往崔清月宫里跑,便也没其他话好说的了,只能向崔元媞告退。
出了凤仪宫,宫人便将她往前引了一段路,便见到周从嘉果然已经在等候她了。
先前崔元媞说时,崔幼澜一心只记挂着崔清月,并不很在乎周从嘉,仿佛昭王对于她还说还是如同一个符号一般,但现下见了真人,她又想起自己原本倘或是打定主意让周从嘉等她的,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见她过来时讪讪,周从嘉立刻便察觉到了,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崔幼澜先是否认,然后又说,“被娘娘训了几句罢了。”
周从嘉默了默,毕竟是在宫掖之中,两人并不能畅所欲言,但他倒也坦荡,只正色对崔幼澜说道;“娘娘向来便是这般,我幼时顽皮也会被她训斥,只不过娘娘总是对的时候多,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