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龙点睛——冬橘【完结】
时间:2024-11-11 17:15:44

  身子一晃,被粗鲁的打横抱起。这突来的动作惊走了所有瞌睡虫,她一双眸子终于对准焦距,看清皇甫少泱的表情。
  "失风了吗?"才问了这么句话,皇甫少泱已抓起收纳在角落的包袱,半扛半抱着她犹如腾云驾雾般奔离厢房。
  尉迟楠慌忙搂紧他,思忖这岔子究竟有多严重,竟让一向气定神闲的他这般惊慌,而这惊慌也渐渐渗进她心房。
  许久许久,在穿过数不清的村落、山径,离出发点少说三、四百里的深山里,气力用尽的皇甫少泱终于缓下脚步。他扑跌在草堆里,呼吸急促如鼓风炉般粗重,偶尔迸发的呛咳声像是要将心肺都呕出般的可怖。
  尉迟楠按捺住满心的疑惑与焦急,待他调匀气息后,方才将问题问出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甫少泱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横搁在眼上,遮挡掠目的阳光,也遮挡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绪的嗓音从衣袖下传出,"没什么事,只不过是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场空罢了。"
  尉迟楠一愕,抓不到那话里的含意,见他似乎无意解释,也就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等候。
  阳光炽烈,很快的晒出她一身汗。她就着衣袖揩去满额满颈的汗珠,抖抖领口透透气,望着毫无动静彷佛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灵,猛然醒悟过来。
  是跟家人有关的事情吧。
  就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忘却的过去闪现在眼前。朦朦胧胧的,她看见十三岁那年的自己,拎着包袱,混在学徒中仓皇逃离家门;她看见自己频频回头,望进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见自己长跪在午门外的泥泞里,泪水爬满了脸,而远处旗杆上是父兄高悬的头颅……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紧紧闭上眼,封锁即将涌出的泪,伸手寻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将她拉进怀里,好似要将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紧。
  栖身在他怀中,埋首在他肩头,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骚动、鼓噪,逼迫她吐露过往的一切。
  "为皇族服务是件苦差事;他们总是喜怒无常、心思善变、难以取悦。纵使尉迟一族从不曾误过工时,总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赏玩之物,就只这么一次没献上他们要的东西,过去的种种荣宠一概不算数,连性命也被剥夺。"
  她喘口气,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灭尉迟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赶快逃走,越远越好,也不要想报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过得好。我照做了,可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对皇家忠心耿耿的尉迟一族身上?假如有机会,我要亲自问问皇上,问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样长的,为什么这般冷心无情。
  "离家后,我扔了雕刀,因为我受不了看见它。可后来我又捡回了它,因那是我与家人唯一的联系……你知道吗?当我在雕刻时,我几乎可以感觉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边,谈论著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让他们失望,将全副心灵灌注在每一件雕作里,要让他们知道我没忘了尉迟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想,我只希望他们没对我失望。"
  "他们不会的。"皇甫少泱拥着她,为这一向不多谈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动,不由自主说了他的困扰、矛盾、失望与失落。
  "我有一个结拜大哥,他每回见到我,总是苦口婆心的劝我别再想着复仇这件事,该专心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听劝,也没法子听劝,毕竟门主于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将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所谓的'复仇'其意义究竟是何等荒谬。我以为是'替天行道'的应天门,其实只是官家豢养来用以铲除异己的走狗。我自认未曾错杀一人,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众多杀人工具中较自命清高、可是一样好用的一个罢了。"
  他抽抽嘴角,拧出冷笑,"可笑的是,'终日打雁的,终被雁啄了眼睛',应天门横行江湖十余年之后,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毁去,而这些毁去应天门灼'功臣',最后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网打尽的命运。杀人又如何?在官家眼里,死一个跟死一百个相差无几,杀把人跟碾死虫子一样轻易。"
  这话令人闻之心凉,尉迟楠别开眼,沉痛的下句结语:"官杀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颔首,将视线移至蓝得冷漠的苍穹。
  "你说这仇该怎么报?剿灭应天门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尽。但这仇我又为什么要报?应天门受朝廷之命,铲除与圣意不同调的声音──这是丑恶的行径;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尽应天门上下百余口──这亦是丑恶的;最后朝廷以更大的丑恶,毁去所有能证明这丑陋现实确实存在过的痕迹。阿楠,我这些年的汲汲营营,究竟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艰难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劳,换来的只是一场虚空,半点意义也没有。"
  尉迟楠搜索枯肠,找不到可排遣他满腔愤懑的话语,抬眼向澄空寻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静默。
  "阿楠,现在已没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为什么而活?天下巨大至广,但我又要往何处去?"总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脸迷惘,看着她,却又没真正看见她。
  那神情乱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紧他的手,挡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视线。
  "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无论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冻结了几不可察的一瞬,随即溶成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抚过她光滑细腻的颊,柔声的附和道:"是啊,我有你。"
  这简单的一句话勾出她的满腔柔情,于是赧红着脸庞,顺从存在心头已久的意念,倾身将唇落在他额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气,闪电般伸出臂膀,压住她后脑勺,掠夺她的唇。
  咸涩的泪交融,柔软的舌交缠,坚硬的齿牙碰撞,唇与唇紧贴、吸吮,两颗原本独立的心从此陷落……
  就在这相属的一刻,他们静静领受命运已为他俩决定好的道路──
  逃亡与藏匿,永远的。
第八章
  一年之后,夏初时分,滇境山区,流涧旁。
  哼着歌劳动了半个时辰,成果就是一堆新劈好的柴火。皇甫少泱满意的咧嘴一笑,抓起颈间汗巾揩乾满额满脸的汗水,眯起眼望望日头。
  "晌午了,难怪肚子唱起空城计。"他咕哝一声,抛下柴刀,回屋找妻子去。
  山风袭来,吹得因这劳动而松散了的发髻更加蓬乱。他随手扒整披垂额前遮挡了视线的几绺发丝,无意间瞥见溪涧中的倒影。
  "啧,看这副庄稼汉的模样,还有谁能将你跟笑书生联想在一起?"
  隐居山林的生活不可能舒适,食、衣、住、行中没有一样下需亲手去做。于是他晒黑了,五官因辛勤的作活而变得深刻,曾经瘦削的体型转为粗犷,过去穿惯了的儒衫因不实用而压在箱子底,就连昔时贵公子的雍容气质也被朴实所取代。
  但他生活得踏实,粗茶淡饭嚼在嘴里自有甘美的韵味。
  他喜欢这个弃绝了过往一切的自己。
  小屋里,尉迟楠正忙着将锅里的菜粥盛进碗里,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心知定是皇甫少泱进屋了,温柔的笑容立刻漾了满脸。
  "你回来的还真是巧,我才刚把锅子从灶上提下来呢。"她笑着糗他,"真不知你鼻子是怎样长的,从来都不曾误了吃饭的时刻。"
  这是老话题了。皇甫少泱哈哈一笑,在草席上盘膝坐下,双手接过她奉上的草粥,"不是我的鼻子灵光,而是你煮的饭菜香。"
  "贫嘴。"她笑骂一声,"哪天我将粥煮糊了,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肉麻话。"
  "这可使不得!人是铁,饭是钢啊,没了膳食,教我怎么为你做牛做马?"他故作惊慌的猛摇头,逗得她咯咯直笑,奖赏般在他颊边香一个,哄得他笑得越发痴傻。
  这就是幸福。在些微晕开的视野中,他再一次肯定了这个事实。
  扒了几口草粥,尉迟楠状似不经意的说:"少泱,我已经将东西雕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你怎不早说?"他抛下碗,几个跨步来到屋中满是木料、雕刀、木屑,以及刻了一半的作品的角落,努力翻找。"东西在哪,我要看看。"
  "在这。"她笑得灿烂,一伏身从矮几下取出物件,"我得说这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最成功的作品。"
  他闻言纵身跃至她身侧,迅速而不失温柔的接过物件,仔细端详,随地去笑他这副猴急模样。
  那是只用竹茎雕成的笔筒,第一眼看来平淡,第二眼方知个中神奇:竹茎外壁被薄薄削去,留下的竹皮勾勒出一幅瑞雪迎宾图,积雪、老翁、蹇驴、童子,全都栩栩如生,竹茎留白处的诗文雕工,更是以刀代笔的最佳范例。
  皇甫少泱只能啧啧称奇,为尉迟楠能将他绘制的底稿一分不差的复制在竹茎上而佩服得五体投地。
  "莫大嫂收到这贺礼,定是要乐翻到天上去了。"最后,他笑着这样说道。
  "哼。"尉迟楠不依的瞪了他一眼。
  他会意,轻柔的搂近她,抚过她的发,轻吻她的唇,"谢谢你,找最亲爱的阿楠。"
  当夜,皇甫少泱做完所有杂事,在溪里洗得一身清爽后,哼着小曲返回有妻子守候,有暖暖被窝的家中。
  进了门,看到尉迟楠窝在火盆前不住拨着烧红的炭火,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凑上前去盘膝坐下,顺手将她搂靠在怀里,嗅着她发上的香气,问道:"阿楠,你在烦心什么?"
  通常被他这么一问,她就会回过头给他个开朗的笑容,但今晚没有。
  皇甫少泱皱起眉头,觉得妻子的反应真真反常,转瞬十七、八个可能的理由闪过脑海。
  他正要按部就班一个个去猜时,尉迟楠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半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夜深了,咱们就寝吧。"
  夜深沉,只剩最后一点余烬的炭火映得小室一片暗红。尉迟楠翻来覆去睡不好,自然扰得皇甫少泱不得安枕。
  "阿楠,别像只虫子似的扭来扭去。"他一把箍住她的腰,紧紧固定在他身上:"到底什么事惹你心烦?"
  眼睛一瞄,见她嘴巴弯出"没"的唇形,他手指偷偷钻进她衣里,"快说实话,不然我要呵你痒罗。"
  "你讨厌啦!明知人家怕痒,还拿这个威胁人家。"尉迟楠闪电般抽出他的手,气恼的嘟囔,"哼,小人透了!"
  皇甫少泱笑嘻嘻的捏捏她的颊,"这哪叫小人,这叫对症下药。"
  "哼,什么对症下药?我又不是需你这赤脚大夫来治的'病'!"
  尉迟楠佯作发怒的滚落他身,背对着他表示抗议,而他闷笑一声,伸臂搂近她,顺便在她耳后轻啄了一下。
  炭火已完全熄灭,夜幕一掩而上,正是适合夫妻耳鬓斯磨的时刻啊。
  皇甫少泱感受到腰间蠢动的欲望,一翻身就将尉迟楠压在身下,好整以暇的细细吻着她。
  "少泱……"
  "什么事?"他漫应了声,不是很注意她究竟在说什么。
  "少泱,你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的话吗?"
  "什么话?"他抚着她细滑的肌肤,存心要诱惑她。
  "少泱,你相信死物总有天会变成活物吗?"
  明白今晚是没得享受了,皇甫少泱夸张的叹了口气倒回床上。"好端端的提这陈年往事做什么呢?"
  "如果我跟你说我好像找到把死物变成活物的方法,你会不会笑我?"
  "当然不会。"老实讲,他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娘子最大,碰上雕刻时尤其如此,所以"点头称是"才是最最明智的反应。
  "可恶,你根本是在敷衍我。"
  喔唷,被发现了。他在她头顶上吐舌头、扮个鬼脸,语气却是十足十的正经,"那你就去试试看嘛,不试,你又怎知道自己想的究竟对不对呢。"
  说罢,他再次翻身将她困在身下,轻啄着她的下颚,"好不好啦……I
  她轻啐一口,"登徒子。"随即伸手抚进他胸膛。"未来有段时间我可能会花较多时间在雕刻上……"
  "没关系,闲暇时我会自个儿打发。"他轻吻着她的耳垂,再也按捺不住,半是凶恶半是温柔的命令道:"现在闭嘴,让我好好吻你。"
  被欲望冲昏脑袋的他,根本没心情思考自己到底承诺了什么样的代价。
  尉迟楠闭关潜心雕刻已有数日,让皇甫少泱饱受爱妻忽视之苦。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第一,这是他一口答应过的事情,只得咬牙承受:第二,看她这般成竹在胸,他也开始好奇什么是"把死物变成活物的方法"──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就是了。
  这日,皇甫少泱盯着心不在焉的妻子吃完煮糊了的早膳,将她塞进充作工坊的竹屋之后,他孤身一人漫步屋前山坡上,伸着懒腰,估算着待会要做些什么事。忽然间,溪涧另一头的人影映入眼廉,教他瞬间僵住动作。
  半晌后,他缓缓收回双臂,开口招呼,"你来了,封应豪。"
  "是的,我来了。"来人微微颔首,取下头上青笠,露出一张已被风霜洗去稚气的脸孔。
  望着已许久不曾见面的青年,皇甫少泱不由得满心的喜悦:心想:时间过得真快,昔日少年已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只是──
  微蹙了眉,他暗叹口气,回应对方未曾出口的要求,"这里不是动武的好地方,咱们就到山顶上去吧。"
  封应豪未置一词,掉头引路,皇甫少泱腾身紧追其后──
  "少泱!"惊恐的喊叫从身后传来,他回首望去,是他挚爱的妻。
  他心一阵暖意,对她挥了挥手,扬声安抚道:"不要紧,我去去就来。"
  景物在健步下往后急掠而去,山风扯动衣袂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最后,他们来到山顶一处平坦的台地上,朝阳煦丽,在草地上剪出两道削瘦人形。
  封应豪沉默的扎紧衣衫,审视皇甫少泱片刻后,沉声问道:"嫂夫人?"
  "是的。"皇甫少泱微微颔首,半颗心毫不理性的为"嫂夫人"三字而雀跃,另半颗心小小的嘲弄自己:啧啧,心情浮躁乃是兵家大忌。
  "看来这一年你过得不错。"
  "确实如此。"
  "那么……"封应豪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厉,"就算你今日死在我剑下,柏信也不遗憾了。"话未落,连人带剑突进!
  皇甫少泱轻一错身,潇洒的跃入森然剑影中。
  群山之巅,霎时只见黑、褐两团云气,或聚合纠结,或分离无系,或飘飞于空,或低伏于野,变幻无定。
  一年不见,他的武功大有进展,该是拜了名师吧。
  激战中,游刀有余的皇甫少泱赞许的一笑。
  但是,不管师父究竟如何高明,若不痛下功夫,怎会有如今成果?封当家地下有知,当也为有此子而感到欣慰吧。而自己若是依旧不全力对战的话,反倒是侮辱他的进取心了。
  一思及此,皇甫少泱不再有所保留,展尽毕生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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