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错,霍昭黎手心的汗水,还清楚留在那竹节上。
“怎、怎么回事?”霍昭黎说话声中已带着哭腔。
怪事。
程逸岸垂首沉思。
“是不是、是不是有妖怪?”
白了突然贴到身上来的胆小鬼一眼,没好气地道:“被你猜对了。多半是竹精。”
“竹精吃人吗?”战栗地问。
认真点头,“专吃美少年。”
松了口气,“那、那我应该没事吧?”
“……”真是全无自觉,“你别胡思乱想,看好眼前的竹子,若再多出来,一定要找到多出来的那一株,明白吗?”
没猜错的话,阳遁或者阴遁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六甲不停轮转,按照顺序变换隐藏的位置——如此说来,只要以逸待劳,等着甲子戊自己出现便了。
“嗯!”霍昭黎虽然害怕,还是探出头来,不过抱着义兄胳膊的双手钳得更紧。
但愿不是十天半个月轮转一次。否则的话,等找出来,他们大概也早饿死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一排竹子,过了一盏茶左右,程逸岸还没察觉什么,霍昭黎却指着一株竹子叫道:“这棵是多出来的!”
程逸岸飞身上前,抓住那株竹子,定睛看时,果然见上头刻了一个小小的“辛”字。
是甲午辛——没料错的话,接下来应是甲辰壬,甲寅癸,甲子戊。
再过一会儿,刻着“辛”字的竹子凭空消失,算起来,两刻钟是一个轮回。
程逸岸惊怖之心尽去,气定神闲地等着甲子戊的出现。
“昭黎,你好好看着,发现第三次多出来的竹子,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它震断。”反正他眼力和数数都比较好,这种笨差事就交给他做,反正劳心者只需要治人就好。
霍昭黎有些顾虑,“弄断竹子,辛夫人会不会生气?”
“我便是要虚节庄和泗合门看看,程逸岸可以让他们有多生气!”程逸岸高声说着,眼中尽是猖狂。
二人须得在原地等上一个时辰,程逸岸闲着无聊,便把天干与奇门遁甲的种种变化讲与霍昭黎听。霍昭黎背诗文不成,记招数不成,对于这些却领悟极快,没多久,就到了只要说出第几局,就能把六甲方位丝毫不乱说出来的地步。程逸岸本身对此道造诣甚浅,后来霍昭黎问的问题,已经完全不能解答。他自负才智,竟然在这傻瓜面前吃鳖,心中极度不悦,忍不住诉诸拳脚恶言相向,霍昭黎习惯了他的脾气,乐呵呵地随君打骂。
一个时辰后,竹子再次多出一株,霍昭黎按着义兄吩咐,运起全身功力,看准目标猛击过去。“喀喇”一声,竹身上半倒地,霍昭黎内力强劲,断口处竟全是粉末。二人同时感到所站之处地底猛然一震,随即归于平静。
久违的凉风袭来,竹叶沙沙作响。
第7章
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霍昭黎顿觉进来之后的烦闷感一扫而光,喜道:“大哥,接下来不会迷路了?”
程逸岸不语,再次窜到竹林上空,着地时神色凝重。
“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咦?”
“我们身后就是虚节庄,回去大约只有半里路光景。”原来转了半天,还是只在外围。
“那得走多久才能出去啊?”
“不知道。”程逸岸盯到霍昭黎满身不自在,才道,“要不要这便退回去?九宫阵已破,回去虚节庄的路并无风险。”
“大哥要随辛夫人去泗合门?这样也好,他们一定会为大哥洗刷罪名的。”霍昭黎低下头,明明应该高兴,心中却不知为何沉甸甸的。
“你在说什么?我是说叫你回去。”
“我回去——我一个?”
指着自己鼻子的蠢相又让程逸岸嗤笑。
“自然是你,事情本就针对我而来,你出去,没人会为难。”
“那大哥你呢?”
“我自然继续闯阵。九宫都对付过去,少了你这个累赘,区区八卦更是易如反掌。”
霍昭黎注视程逸岸自得的神色半晌,轻道:“大哥骗我。”
程逸岸打个哈哈,“笑话。我若真骗你,你这种笨蛋怎么看得出来?”
“前面……更加凶险吧?大哥不想让我涉险,才这样说。”
程逸岸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亲爱的义弟,你是在把我当菩萨吗?你以为很懂我吗?就凭你的脑子?笑死人了。带你在身边是赏心悦目,可是再漂亮的脸,配上一副蠢相都叫人倒尽胃口,又什么都不会,碍手碍脚!我烦你了,不想再请你吃白食了,咱们现在开始一刀两断,以后各自讨生活去吧。”
霍昭黎双拳握得死紧,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不走。结拜的时候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程逸岸双手抱胸,懒懒看天,“我只记得当时立的誓是不求同年同日死——我当时就是好玩耍你的,你不会笨得没发现吧?”
霍昭黎咬着嘴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却仍是倔强地道:“我不走。”
“烦死了!”程逸岸不耐低吼,“我懒得和你吵,你要跟是你家的事,跟得上就来好了!”
霍昭黎听了心中一松,正要举步,程逸岸趁他不备,突然伸手,轮指点了他全身要穴,霍昭黎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程逸岸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闪身没入竹林。
绝对不是怜惜心软什么的,只是认为没有必要。他那种性子,适合在淳朴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江湖上是怎样都吃不开的。出来晃荡一圈,竟然把命给晃没了,没有这种道理。所以赶早轰走,省得被不三不四的人啃到骨头不剩,还没事人样地傻笑。
身边没有人跟着的日子,许久没有尝到了。真是轻松自在啊!
程逸岸深深呼吸,走进密林深处。
九宫只是用方位迷眼困住敌方,作为内核的八卦,花样必定更多。他最讨厌被人逼迫着做事情,与其束手就擒,不如乱搅他一场。纵算是凶险重重,只要拼死不认输,总会有活路——从前都是这样走过来。
再说了,孤家寡人的,又何惧一死?
程逸岸一边走,一边观察周遭动静。依旧只有风声过耳,竹叶婆娑——太过正常必定不是好事,他不敢松懈,留心戒备。
猛然间只听天地隆隆作响,声威似虎啸龙吟,程逸岸环顾四周,听不出是从哪个地方传来。他察觉情势不对,猜想应该是所处之地应了哪个八卦方位,急忙疾行避祸。
才走了两步,电光猛闪,霎时眼前一片白茫茫,再看不见事物。
听到“喀嚓”一声,吱吱嘎嘎,身后一株竹子慢慢朝他倒下,程逸岸目虽不见,身体已有感应,只来得及向旁边移动半步,便听轰然巨响——竹子重重着地,主干离程逸岸寸许,枝杈则未尽数躲过,脸颊上划过几道血丝。
来不及庆幸,只听又是噼啪几声闷响,周围的竹子竟然一股脑儿地朝他身上压过来。饶是程逸岸轻功绝顶,面对这天罗地网的架势,也是难以抵挡。险险躲过前后左三路进攻,待到右边一株来袭,已经是避无可避的状况。
程逸岸心中嘀咕着被竹子压扁的死法不美,却也只能坐以待毙。
“砰”的一声,程逸岸闭上眼,不想死前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样貌。
竹子倾斜之声突然停止,紧接着的是一声闷哼。
这蠢兮兮的呻吟想也知道出自谁口中,程逸岸把壮烈成仁的想法收到一边,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来,意料之中的情景呈现眼前。
霍昭黎用背挡住竹子,被压得半跪在他跟前一步处,一口鲜血喷到地上。
程逸岸用力啧了声,毫不温柔地将人从竹子下拔出来,生怕再有变故,拖着伤患,飞快奔跑。
估摸着已跑得足够远,他将霍昭黎往地上一扔,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倒。
“你来做什么?”
霍昭黎将他喂过来的丹药吞下肚,苍白着脸笑道:“大哥,我不是没用的吧?”
“切。”程逸岸不屑地偏过头,“就算我被压死了,也好过活得好好地却要服侍一个病患。再说了,即使没有你,我会这么轻易地死掉吗?多此一举。”
二人心知肚明方才的情况有多危急,霍昭黎都看得出来他不过在逞强而已,却不点破,依旧诚恳地道:“我还是想和大哥在一起,所以自己过来了。”
程逸岸被他火热的视线看得烦躁,忍不住低过头去,当下又伸指搭他脉搏,脉息微紊,当无性命之忧,心中不安稍稍平定。
“你要死要活地跟着我,到底居心何在?”此人竟然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冲破自己所点的几处大穴,有这份内力,必然再耐打不过,被区区几根竹子压一压,又打什么紧?
所以不必愧疚……何须愧疚?
霍昭黎看着他,困惑地思索,“我……没什么居心,只是觉得除去大哥身边,没有想去的地方。”他习惯性伸手去搔头,牵动背部肌肉,顿时痛得眼冒金星。
程逸岸施了金疮药,正撕下霍昭黎的衣服下摆给他包裹。被重创的背部血肉模糊,却未伤着心肺。听他这番表白,手不自觉顿了顿,随即低声斥道:“皮真厚。”
也不知他指的是背上皮肉,抑或脸皮。
“自己疗伤。”程逸岸拍拍手走开去,霍昭黎听话地盘膝而坐,运功行气。
方才的天象是打雷,猜测所处方位应当为“震”,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分别对应乾坤巽震艮兑坎离,这个不难。问题八卦方位是怎样排的,和八门对应关系又如何——早知道当年不逃学了。
“乾三阳坤三阴,坎中满离中虚,震初阳,震初阳……下边什么来着?”
程逸岸伤脑筋地画起八卦图,心中完全没底。
“咦?大哥,你画错了,震对面是兑,最上面缺口的那个。”
程逸岸僵硬地转过声,睁成死鱼眼看他,“你又知道了?”
“这个图我家有的。有次一个老伯挨家挨户来卖说是可以避邪,娘就买了一个挂在门口。小时候做错事情,娘罚我站门口,看着看着就会了。”
由此可见他小时常常罚站。
程逸岸窝火地站起来,用脚把地上的图形狠狠碾平,道:“你到底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赶紧亮吧,不要三不五时跳出来吓人!”
以为深藏不露很厉害是不是?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底牌?”霍昭黎呆呆重复,不解其意。
又是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死样子,好像都是自己在欺负人一样,可恶!
“算了算了,你把你家门前那个图画出来。”
霍昭黎取过他手中竹枝,不假思索地将八卦图流畅地画出,老家门口八卦上标注的八门、六神、天干地支也一点不漏地默写出来。
程逸岸冷冷看着,“你保证没记错?”
“不会的。这些虚线和实线都有规律,要弄错都难。”
……老子就是那种从来都弄不对的人!
程逸岸恶狠狠地瞪了瞪霍昭黎,屈身研看。
这样便清楚了。刚才走的“震”位,从八门上讲是伤门,位在东,但是这阵势瞬息万变,现在早就找不到来时路,自然不能以震为坐标了。
眼下情况譬如有了地图,却因为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而无法找到前路。
唯今之计,只有再去确定一个“地标”,才能按照方位找出“生”门或者“开”门的所在。
“走了。”他站起身,随便选了条路走。
这个时候,只能赌运气了。若是抽中的地标恰好是“死”门,那么他二人就死在一块儿算了。
程逸岸猛地顿住步伐,什么死在一块?说得像殉情一样,恶心恶心!
愤恨地回头瞧霍昭黎一眼,道:“你走前头。”他才不要比他先死,反正有什么状况拉这小子当垫背再说。
霍昭黎看来正有此意,二话不说走到他前面,虽步履缓慢,神情却甚是高兴。
“被我害死,你很开心吗?”
“嗯!”霍昭黎回头,笑得天真烂漫,“为大哥做事,我自然开心。”
“……有病。”程逸岸面上一热,心中有些愧疚,又立刻替自己辩护:他可不是故意使唤人做挡箭牌,只是反正遇到危险这小子又会没头没脑冲上来,还不如直接叫他涉险,也算减少不安定因素。
二人保持十步之遥,慢慢走着。见到不远处一方空地,空地上有个浅浅水洼,月光下反射出静谧光芒。他心中一动,正要出声提醒,霍昭黎已大步走了过去。
霍昭黎来到水洼边,瞧一眼,见无甚稀奇便要走开,忽然间脚一滑,整个人沉了下去。
碧绿通透的液体顷刻充满整个视野,上方射进的亮光让他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水中。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掉进了湖里?这么大的湖,之前怎会没有发现?霍昭黎心中奇怪,倒不如何害怕。家乡到处是湖,自小在水里玩惯的,凭他的泳技,随便一游,就能离开这里。背上的伤口渗进水,有些不适,他慢悠悠地踢腾起脚,准备上岸。
一动才发现,双脚不知何时被水草缠得死紧,动弹不得。
他焦急起来,想伸手下去拨开水草。一动之下,背上伤口开裂,口鼻也因无暇顾及而吃进了水。
他越来越慌,双脚不住往上扯,仍是挣不开水草,手又碰不到脚,背上的上越来越痛……
程逸岸看着霍昭黎像中了邪一般,一个人坐在水洼边,双脚缠在一起不住蹭地,一只手摆出滑水的姿态,另一只手则拼命地想够到双脚——实在是莫名其妙。
“你干吗?”
霍昭黎似乎听不见,继续挣扎着要摆脱什么。
“霍昭黎,再不回话我不管你了!”
霍昭黎仍是不理,更突然间呛咳起来,背上的伤口跟着迸裂,血水慢慢渗出衣物。
程逸岸剑眉皱起,飞身上前,一把提起霍昭黎,双足不敢点地,另一手抓住旁边一株竹子,二人险险挂在半空。
霍昭黎离开水洼,猛然清醒,“大哥?”
“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掉到那个湖里,被水草缠住脚,差点淹死……”他看向手指的方向,瞬间没了话,“奇怪,那里没有湖啊。”
程逸岸稍一想便知来龙去脉,“是幻象。你踏入‘坎’宫,周围的景色便成为施术者要你看到的样子。你身上衣衫是干的,却以为自己跌进了湖里。”坎是“休”门,如果在幻象中淹死,大约是有会让人在现实中昏睡一段时间的效用吧。
霍昭黎看看衣衫,果然干干的没一丝水汽,忍不住啧啧称奇。
“辛夫人真厉害啊。”
“差点把命送了,还有闲情夸人家!坎水两边是谁?”
霍昭黎不假思索地答道:“东北生艮门,西北开乾门。”
程逸岸微微扬起笑容。看来运气不坏。
天将明,月西沉,分辨东南西北也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