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昭黎憋住笑,捂着嘴跟上。
前方又听到脚步声,二人急忙蹿上树。
在前头转悠的是马千驷、马千?兄弟。
“二哥,你慢点走,小心他们布下什么陷阱。”马千?知道这个哥哥一向鲁莽,因此便随他一道搜寻。
“怕什么,那小子才进来那么一会儿,又带着个娘们,一定是拼了命地往前逃,了不起就躲起来,哪有空布什么陷阱。”
霍昭黎做出“娘们”的口形,瞪大眼,颤抖地不住点自己的鼻子,程逸岸怕笑出声来,转头看向别处。这一看,不觉眼睛一亮。
马千驷大踏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程逸岸,兔崽子快给你爷爷滚出来!”马千?跟在他身后,不赞同地摇着头。马千驷行经一棵树下,忽然间一样物事从天而降,罩得他满头满脸,接着头下脚上地凌空而起,待想到挣扎,已经被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马二爷闭着眼睛就能走出这里,却怎么就不知道这棵树上留了张捕猎用的网呢?”程逸岸抓着网口的系带,不住在他眼前晃荡。
马千驷魁伟的身体被收在一个网袋中,憋屈至极,更受不了的自然是程逸岸的奚落,大声道:“兔崽子!耍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放你爷爷下来,咱们好好大战三百回合!”他一条铁鞭自负辽东无敌,在这当儿却全无用武之地。
程逸岸笑吟吟地道:“六位不顾江湖道义、以众敌寡在先,程某不过见贤思齐而已,何错之有?”
马千?见胞兄被掳,自然着急,这时又听不远处传来马千山焦虑的呼声:“六弟,你怎么了?”情知必是六弟也遭了暗算,心下更慌,面上却甚是平静,抬头对程逸岸好声好气地道,“程公子,骏马帮多有得罪,能不能先放下我二哥?咱们有话好说。”
这时另外几兄弟听到马千驷的怒骂,都已闻声赶到,马千骥扶着明显中毒的幼弟,更是怒吼着向程逸岸要解药。
程逸岸站在树干上,从容道:“素闻马三爷是骏马帮的智囊,您一句话,就算是做帮主的大哥也得听上几分。”
马千?知道事到如今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说道:“程公子只要放了我二哥,解了我六弟的毒,骏马帮绝不敢再行为难。”
程逸岸不屑地道:“六位惹得程某劳心劳力,疲累非常,以为一句放人就能随便打发了吗?”
马千乘沉声道:“你想怎么样,划下个道儿来吧!”
“这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程逸岸伸手进网,抽出了马千驷腰际的铁鞭,执在手中把玩,马千驷兵器被夺,叫骂声更不绝于耳。
这时突然“咔”的一声,马千驷庞大的身躯整个直直掉了下去,程逸岸竟也跟着急速下坠。
马氏兄弟本以为又是什么诡计,严阵以待,却见马千驷“噌”地站起来,一手夺过铁鞭,一手重重抓住程逸岸的发辫,得意大笑,“兔崽子,这网破破烂烂的半点不结实,能困住你爷爷多久?这回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原来那网在他不住挣扎下,承受不住,竟自己断了,马千驷下坠之前抓住程逸岸的脚,程逸岸毫无防备,竟硬生生被他一道扯了下来。
马氏兄弟大喜。将程逸岸团团围住。
马千乘立刻点了他穴道,以防他再施毒。
“你们放开我大哥!”霍昭黎见程逸岸被擒,急忙从树上跳下。
“原来是个男娃娃!”
马千骥用鄙夷的眼神来回扫视程霍二人,霍昭黎不解其意倒也不觉如何,再次说道:“麻烦你们放了我大哥。”
马千驷哼笑道:“你说放我们便放吗?”他用手中铁鞭圈住程逸岸的脖子,使劲往两边一拉,程逸岸脸涨得通红。
霍昭黎见状大急,伸手一招彩云追月去夺他铁鞭,“铁拳金刚”马千骥出手阻拦,霍昭黎微转个方向,招数不变,出其不意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马千乘、马千山急忙上前救援,一个抓霍昭黎手肘,另一个挺起长枪去挑他胸口。
霍昭黎不得不放开马千骥,使“排云手”挣开马千乘攻击,走“乱石步”躲过长枪穿刺。那记“排云手”慌乱中打到马千乘腹侧,他闷哼一声,蹲下身去。
“大哥!”马千?急忙上前相救。
马千乘捂着伤处喊道:“大伙儿小心,他内力厉害!”
这下除了千岭与千驷外,马氏四兄弟合围霍昭黎。
霍昭黎踩着“乱石步”,虽能逃过四人的攻势,却再也使不出一招半式反击。
程逸岸看得一会儿,对他叫道:“你去捉那个使铁锤的,用他来换我!”
霍昭黎看了眼躺在一边的马千岭,觉得以一个伤者做人质有些不讲道理,一时委决不下,依然与那四人绕着圈子。
霍昭黎还未有动作,一旁看管的马千驷听到此话却大怒。
“狗娘养的!我六弟已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要拿他当人质?!”
他心头火起,照着程逸岸身上就是一鞭,适才受程逸岸所辱,心中已是愤懑无比,这回更是用了十足的劲道打下去。
“啪”的一声,厚实的冬衣棉絮四散,程逸岸腹部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时迸出。
程逸岸轻哼一声,脸色发白,脸上仍然是笑。
霍昭黎听到他轻轻呻吟,急忙回头,却看见程逸岸满身是血,顿时五内俱焚。一时间什么都不管不顾,使大力挥开缠斗的四人,拼着受马千乘一杵,飞快向他那边冲去。他口中怒喝“不准伤我大哥”,使尽全力打出一掌,硬生生将马千驷推开。他丝毫不曾注意对方被他打得横飞出几丈远,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躺在了地上。只顾着慌乱地将程逸岸揽在怀中,关切他的伤势。
“大哥,你怎样?”
程逸岸勉强摆摆手,示意霍昭黎解下行囊取药。
马氏兄弟见马千驷被伤,也再无心理睬他俩,奔到马千驷身边。马千骥去探他鼻息,手却立刻缩了回来,一时难以置信——怎么竟呼吸全无?四人心意相通,使个眼色各自坐下,将内力缓缓送进马千驷体内,兄弟六人内力数同一路,一旦施力救济,马千驷本当立时生出感应,谁知尝试数次,均是毫无反应。
四兄弟收回手,红了眼看向霍昭黎,恨怒交加。骏马六金刚虽不过是二三流身手,但在辽东地界,也算喊得出名号,霍昭黎随便一出手,便将力大无穷的“铁鞭金刚”毙于掌下,简直是匪夷所思。
程逸岸一待解开穴道,只顾止血敷药,对于马家兄弟的动静毫不关心。
霍昭黎草草替他绑好伤口,回过头来,只见四双眼睛怨毒地瞪着自己,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
马千骥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向霍昭黎,举杵横在身前,眼有泪光,“管你是哪里来的妖孽,老子今日跟你拼了!”
霍昭黎身形不动,指着马千驷平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大叔……怎么了?”
马千骥自然想不到,霍昭黎对自己倾力出掌的威力一无所知,还道他是故意耻笑,怒骂道:“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还要弄什么玄虚?”
霍昭黎皱起眉头,“大叔,你——”
“他死了。”程逸岸不耐他再夹缠不清,勉力站起身去拉他,惊觉一向温暖的手掌,忽然间一片冰凉。
霍昭黎仍是定定看着马千骥,眼中闪着异色光芒,“他到底怎么了?”
马千骥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不耐烦地举杵击他天灵盖,吼道:“人都给打死了,你还穷问什么?”
霍昭黎一手抓住铁杵,马千骥被扯得趔趄。
“我、打、死、他?”声调失了起伏,双眼直勾勾盯着那具尸体,一遍一遍地从头到脚看。
马千骥兵器抢不回来,已经知道对方功力与他相差甚巨,抱着寻死的念头,索性放手,对着霍昭黎一通踢打。
霍昭黎仍是呆然姿势并不还手,浑厚内力遭遇外袭却自然而然生出反应,马千骥左手猛力击他胸口,“咔”一声,前臂垂下,竟已被震断。
他不服气,还要再打,马千乘开了口:“老四,回来!”
“大哥——”
“出来混的哪个不是提着脑袋?你二哥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即便咱兄弟联手,也杀他不了,何必多伤性命。”
马千骥颓然住手。
马千?叹息一声,轻道:“四弟,回去吧。”马千乘抱起二弟尸体,马千山抱着马千岭,慢慢离开,马千?要给马千骥上断臂,被他用力拍开,头也不回地走了。马千?看看呆在当地的霍昭黎,咬咬牙,对程逸岸道:“骏马帮鲁莽行事,折了一个兄弟在二位手里,冒犯之处,也算是赔过礼了——不知程公子能否惠赐解药,放我六弟一马?”
“那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们只要能在十日内找个高明的大夫即可,要白拿我的解药,却是不能。”程逸岸仰头看天,傲然回道。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这笔账,总有一天要讨回来!”马千?脸有怒容却无可奈何,一抱拳,便要转身。
霍昭黎突然沉声道:“大哥,把解药给他。”
程逸岸吊起眼角,“你那是什么口气,我说不给便不给,哪轮得到你做主?”自己被打得如此凄惨,不死他两三个人,怎能解气?
他吃定了义弟的言听计从,却不料霍昭黎竟然一反常态,攥住程逸岸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我说给,你便给。”声音极轻,却眼神狠辣,威势十足。
程逸岸从没见过他这样阴暗的表情,吃惊之余,竟然乖乖地做出大伤颜面、事后后悔不迭的妥协。
他掏出一个蜡丸,抛给马千?,道:“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分做三回吃。”
马千?紧紧捏住蜡丸,无论如何说不出感谢的话,闷头走人。
停了三日的雪又密密飘起来,顷刻间已迷人影。
留在雪地上的鲜血,一点点被埋起来,看不见了。
霍昭黎仍愣愣地看着。
方才,他杀了人。
很高,留着大胡子,总是瞪着眼,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就记得这么多,毕竟那个人,他今天才见面的。
把今天才见面的人杀了。
被杀掉,人就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本来和兄弟好好在一起骑马来的,那把年纪,家里应该有媳妇和好几个孩子了。早上平平安安地出门,回去时候是一具尸体。不住回想起那年村东李大伯去世,他家里哭成一团乱成一团的场面。
李大伯是生病死的;那个姓马的大叔,则是因为他情急拍出的一掌。
霍昭黎觉得很荒谬,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也许是做梦。就算有再大的力气,也拍不死一个大活人的吧?
熊熊的光芒刺痛眼睛。是不远处大哥升起火,马匹不知何时也唤到旁边——天黑了。
火和血,都是通红通红的颜色。
大哥说,他死了。死掉的马大叔的弟弟说,是他打死的。
他是为了救自己的兄弟,才打的大哥。自己是为了救大哥,把他杀了。同是为了最亲近的人,都不算做错吧。
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推开而已。
在家里杀过鸡鸭牲口,从没想过杀人。
前一刻还在大喊大叫活蹦乱跳的人,突然间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动。
原来杀人这样容易啊。
霍昭黎看着自己纹路清晰的右手掌,就是用的这只手,可能是震碎了内脏。杀鸡时常看到那种花花绿绿一堆肚里货,被他一掌震得粉碎,血肉模糊地搅和在一起,人自然就活不了了。
从胃里不断冒出酸液来,想吐。
他伸手指进去挖喉咙,干呕,什么都没呕出来。
慢慢走到火堆旁,大哥所在的地方比较暖和。
“大哥,我杀了人。”
“我知道。”程逸岸低着头,专心重新包扎伤口。
“我不是故意的。”霍昭黎木然看着他胸前厚厚缠着的布条,却没有心思去问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程逸岸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他冒犯我,就该死,你不杀,我有朝一日也要杀。你杀了他救了我,这便很好。”
霍昭黎缓缓摇头,“……他不过是打你而已,最多打回来,不该死的。”
程逸岸目注他已经掐出血来的手掌,道:“我可以历数这个人的桩桩件件恶行,来告诉你他死有余辜。”看着霍昭黎突然一亮、忙不迭投射过来的眼神,他嘲讽地道,“只要知道杀的不是什么好人,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对不对?”
霍昭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垂下头,还是忍不住问:“他真的……本来就是坏人?”
“我不会告诉你的。”程逸岸回身添柴,“人在江湖,你不可能每杀一个人都是罪有应得。与其存着侥幸的态度,做了之后才将责任推到死者身上,还不如现在开始,就扔掉当好人的念头。”
“大哥……也杀过人?”霍昭黎紧紧盯着程逸岸的脸,想起第三次会面时他半真半假的话。
程逸岸纵声大笑,笑毕,脸色一寒,道:“你在期待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个好人,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有多少数目,早就记不清了。有时候是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也有时候只是自己想杀人而已。”
“就算没有做错事情的人,也要杀?”霍昭黎的嗓音发着抖。
程逸岸不屑地道:“若是杀人之前还要一一查对他生平劣迹,哪里还会有半分快意?”
“我、我不要再跟你一起了。”
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看得程逸岸心中很是窝火,立刻沉下脸,冷声道:“你以为我爱你跟吗?明日一早,咱们分道扬镳便了——这么点小事都放不下,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霍昭黎突然跳起来,揪住程逸岸裸露在外的肩膀,大吼道:“小事?你说这是小事?”
程逸岸用力挣开他的钳制,眼见未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心中愈怒,跟着他高吼:“本来就是小事!我杀人不知道有多少,要是像你杀一个就发一次疯,早就死过不知道几百次了!”
霍昭黎咬牙切齿地道:“你是大恶人!”
程逸岸冷哼:“是,是。我本来就是臭名昭著的大恶人,你自己把我想成好人,现在又来怪我,真是愚蠢至极。回家吃奶去吧大善人,别在江湖上丢人现眼。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了就恶心!”说完,狠狠地戳着霍昭黎的前胸。
霍昭黎挥开他。二人恶狠狠地互瞪。接下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二人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团。
完全没有招数的,再常见不过的斗殴。
霍昭黎压住程逸岸,望他脸颊上就是狠狠一拳,程逸岸半边脸高高肿起。程逸岸用额头去撞他鼻梁,霍昭黎顿时鲜血长流,趁这个时候,程逸岸翻身骑在霍昭黎身上,对着他的脸啪啪啪抽起巴掌,霍昭黎一张俊美的脸蛋瞬间惨不忍睹。
霍昭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踹开程逸岸,跪在雪地上,突然开始哭,边哭边捶着厚厚积雪,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