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你生得好美。”他由衷地赞叹。
只一眼,便使得五脏六腑里热血沸腾。
京中盛传皇后姿容,他却不知少女长成后,全景竟是这样动人心魄的美。
昔年朝堂之上,后党与世家斗法,生杀之间,从不留情,只想置对方于死地。
起初,不过是口舌之争,互相攀咬。
朝堂杀人不见血,先缓缓抵住,谋定而后动,内外打通,研墨一圈,浅尝辄止,再真刀真枪地贯穿。所谓往来权谋,不外乎如是。
大将军和皇后,一对宿敌,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密不可分,仿佛就该榫卯相融,至死不休。
大将军斗得狠了,后党会暂时佯装避退,却在紧要关头咬住他的要害,令他倒吸一口气,差点要俯首称臣。
兵戈之间,只能看到影子时隐时现的轮廓,神龙见尾不见首,深不可测,仿佛生死就在此一线之间,全由他掌控,根本由不得她。
青丝乱了,呼吸早就乱了。
一向运筹帷幄的皇后渐渐有了失控的感觉。
完全不一样,怎么完全不一样。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顾九,你……”她喊他全名,恨恨地,睁大了双眼,挣扎乱动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揉皱了底下锦衾。
男人一直蓄着力,太温柔了,反倒觉得万般折磨。
她的魂魄彻底从这具春山桃做的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听赵羡说,桃花身虽不比莲花身,没有净化魂魄戾气之用,却机缘巧合,有另一大妙处。
当时她追问,赵羡却老脸通红,不肯再开口言明,只道口说不得,只可身会。
现在,她算是体会到了。
从未料到,竟是这种妙处。
夏日的夜里,大雨滂沱,新嫩的桃花瓣在风中不断颤抖,花蕊被一次一次挤掐,浸出大片滑腻的水来。
天上人间,落花流水。未经潮水这般揉躏,却如在潮水中,随着潮起潮落,沉沉浮浮。
也幸好是桃花身,缓解了她多少年来对此事的惧怕。
大将军言语温柔,手段却狠辣,时时关注着她的模样。感受到她不再害怕,不经意流露出宛转媚态,一下子如被点燃。
她闭着眼,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一片模糊。
脑海里不由想起,少时他曾向她描绘过的钱塘江潮。
惊涛拍岸,洪波翻涌。虽未亲眼见到,却好像能感受到。
积累经年的潮水不断涌起,时轻时重,时缓时激。潮水之下藏着的狰狞巨兽,已在溃泄边缘。
涟涟雨夜里,她仿佛身处风口浪尖,咬着唇不想示弱,却只能不由自主地掐紧他绷紧的劲臂,吐不出一个清楚的字眼:
“顾、顾郎……”
这一声嘤咛,带着哭腔,顷刻间被磅礴的山海吞没了,潮水划过最深处的礁石岩壁,战栗一下,已在悬崖边一泻千里。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竟有这样溃不成军的时候。
一败涂地。
经年债台高筑,经年爱恨交织,今次一下子全给了她。
她一时没有预料,微微一怔,瞪大了眼,意识到什么,笑出了声。
男人已变了脸色,将贪笑的她一把捞起,狠狠亲下去,手臂结实有力。
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战便是。
初夏的雨夜,疾风骤雨再度袭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茫茫潮声里,肆意起来,将所有交织的气息尽数淹没,冲碎,撞碎了。
“告诉我,如何不一样?”他顽劣地笑,一遍遍问她。
她青丝散乱,咬唇不肯说,他便拿朝堂上的手段对她。深深地亲吻一口,再发力针对她,得寸进尺。
……
……
乌云蔽月,窗外的雨水渐渐停了。
男人汗湿鬓发,像是一头被雨淋湿的大狼狗,在身前低低口耑息。
英俊的面庞如雕似刻,目若点漆,深邃浓烈的像是翻涌的墨,映着她美不胜收的模样。
这一波太迟久了,潮水迟迟没有完全退去,她失神地望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他鬓边的银丝,喃喃道:
“为什么会不一样……”
呢喃过后,在他怀里竟开始哭了。
像是释怀,又是哭又是笑。
竟是这般奇妙的感受,前所未有的感受。
“别哭了。”他不知所措,心疼地吻她的眼泪。
泪水被灼热的唇一一吻去,着迷一般地。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小娘子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怎么那么多,满身都是湿滑柔腻的水。
等着泪水和浪潮的余韵过去,她靠在他肩头,忽问道:
“顾郎可欢喜?”
“我心欢喜。”他嗅着满面丰盈的桃花香,叹道,“死也值得。”
过去的十五年,他一直在痛苦里挣扎,痛到身体都麻木了,早已对苦厄习以为常。
由是,他拖着这一具躯壳不要命地征战四方,等着大限将至,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是。
许是上天看他实在太苦了,终于将她带回他身边。
这一刻的欢喜,抹平了从前所有的苦痛。
一只手捂住他的唇。他垂目,见她秀眉蹙起,不满他动辄言生谈死。
“我想要顾郎记住今夜的欢喜。”
小娘子明艳的杏眸直直望着他,专注,坚定:
“如此,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将要去到何方,因为这样的感受,你会记着,你是有妻子的人了。再不可再像从前那样不顾惜自身。”
顾昔潮垂眸,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是啊,和从前不同了。如今,有了魂牵梦萦的人,有了魂牵梦萦的感受,他不会再轻易割舍。
他不会再是这条命怎样都好的顾昔潮了。
想到她为了让自己欢喜,今夜在院中饮了多少酒,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才战胜了恐惧。
他的心底柔软地一塌糊涂,抱紧她,等她在浪潮中平静下来。
渐渐地,温香软玉在怀,他临别前沉寂下去的心又燃了起来。
初夏时节,雨水充沛,花叶开得正好,就着之前源源不断的桃花水,他哄着迷迷糊糊的她,又摘了两次花。
他不敢多摘,怕她尚未与魂魄彻底相融,受不住。
夜尽月落,纱幔终于停止了摇晃。
她累得沉沉睡过去,一头青丝迤逦满背,浓黑和雪白相间相映,线条玲珑起伏。
他撩起一缕蜿蜒的青丝,看到方才留下的红痕。
不知女子的身体这般柔嫩,他力道大,一开始顾忌她害怕,还收着力,后来上了头,一时失控。
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沿着青丝吻了下去。
她闭着眼,感到绵延不绝的热息,嘟囔了一句,有点凶。
他停下,为她拢好锦衾,披衣起身。
回来拭去秽物,为她换了干净的里衣。最后回望一眼睡得正酣的小娘子,在熟睡的她耳畔轻声道:
“等我回来。”
黎明前,顾昔潮整装待发,步入祠堂。
他虽不曾近过女色,却不是不知人事的少年。
方才她在榻上那般青涩,根本不像是嫁过人的女子。
她死因的秘密,心底的伤痕,唯有入宫,他才能一一查清,还她一个公道,一个安息的结局。
他半晌静立,凝望着满堂香火,从供桌底下取出一卷玉黄锦帛。
帛面虽已泛白,朱砂御笔写就的“沈氏十一娘”赫然在目。
天还未亮,顾昔潮已出城,带着一队亲兵从云州出发,翻越邙山,直入京都。
心知有妻在家等他归来,此番出征的感受与以往截然不同。
这一回入京,并非是清君之侧,而是以平定云州的大将军身份,光明正大,荣归故里。
在大将军的人马到达之前,已有信使沿途开道,入皇城禀告。
“报,大将军归!——”
十年未归,顾将军骑着骏马,踏入京都的城门。
门洞大开,幽深昏暗,马蹄声回荡,前面出现零星的光点,越来越亮。
巍峨的宫城在门洞尽头隐隐浮现。
门洞外,长街上,人声鼎沸。
无数百姓翘首以盼,看到一道雄浑硬朗的人影自城门,穿破黑暗,踏马而来。
众人仰望大将军马上英姿倜傥,面容冷峻端肃,鬓边银丝,令人见之热泪盈眶。
大将军的身后,他的亲兵肃穆列阵,簇拥着数百名身着麻衣孝服的平民。
他们一个个怀抱着漆黑的牌位,环顾京久违的重楼玉宇,眼中泪花闪烁。
围观的人群呆立良久,忽然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声。
已有几人认出了他们,不顾近卫阻拦,冲了出来,不管不顾抱住了他们。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云州陷落十五年,京都的百姓没人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再见到云州的故人。
大将军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将失地的百姓带回了京都,连带着他们在那场惨败里痛失的至亲至爱,也都带了回来。
因为他希望,所有旧年的亡魂,和她一样,从此有了归处,不再是孤魂野鬼。
一片肃穆的静默,数面军旗猎猎翻涌。
满街百姓无不动容,悲欣交集,一排又一排跪下去,以国士之礼迎接大将军回朝。
顾昔潮神容平静,走马而过。穿过人潮的时候,他微微仰首,望向无尽的天际处。
大哥,你看见了吗。
云州终于平定,百姓重回故国,十五年间颠沛流离的亡魂,也都能魂兮归来,叶落归根。
在马上的大将军遥望苍穹的时候,身后的人群里,一道纤柔的身影掩在人潮里,跟着队伍缓步而行。
盖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下,女子悠远的目光也望向这一座胸围的皇城。
生死阔别十年,她又回到了这里。
心境已全然不同。
虽然二嫁的夫君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沈家十一娘可不是只会在家望夫成石的娇妻。
她的生死,要由自己一手掌握。
她想知道,当年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女子跟着贺毅和贺芸娘一众贺家人,走向街边一名由数名侍女簇拥的缎衫襦裙的女子。
“姑母,侄儿,侄女回来了。”
上一回北疆相见,贺慧月没能和侄儿相认,这一回翘首以盼,当街重逢,姑侄三人抱头痛哭。
寒暄过后,贺慧月看到一女子不声不响立在三郎身后,不由问道:
“这位是?”
“慧月姐姐,十年不见,你可好?”女子在僻静处摘下兜帽。
当年艳绝京城的容貌一点一点露了出来,笑颜宛然。
贺慧月瞪大了双眸,面色一变,几乎站不住,要当街朝她跪下。
一只柔腻却有力的素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烦请姐姐帮忙,今夜带我入宫。”
女子笑语盈盈,不失昔年睥睨朝野的威仪。
……
穿过一重重的宫门,来到禁中前,顾昔潮飞身下马,取下佩刀交给戍守宫门的禁军。
“宣,大将军觐见!——”
今日的朝会刚结束,丹陛玉阶上,穿着朱紫朝服的百官正在如潮水一般退下,
在朝臣诸般复杂的目光下,顾昔潮孤身一人,逆着人流,提袍而上。
下朝后,皇帝一直在偏殿。
御前内侍陈笃传唤他时,已近晌午。
顾昔潮步入殿中,听到一阵咳嗽声从中传来。
初夏时节,殿内还烧着地龙,颇有几分燥意。
殿内昏暗,鎏金兽首铜香炉喷吐出一股异常浓烈的龙涎香,烟气映出朦胧的两道人影。
一道纤细素白的身影立在金丝屏风旁,发髻高耸,不着珠翠,手捧白玉碗,犹如瓷像一般一动不动,向着御座上专心批阅奏章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皇帝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看到了拐进殿门的威武男人。他向身旁静立许久的女子挥挥手,道:
“你先退下吧。”
“朕和大将军十年未见,要单独一叙。”
“陛下记得按时喝药。臣妾告退。”
那素白的身影举止端容,放下了药碗,拢起的长袖如流水泻下,向皇帝福身行礼,慢慢退了下去。
顾昔潮入内,与那故人错身之际,他与那素衫女子对视一眼:
“大将军。”
“贵妃娘娘。”
互道一声后,各自离去。
御案前,陈笃递上锦帕,元泓以帕拭了拭唇角的药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
“朕没想到,大将军会只身入京。”
顾昔潮迎着皇帝冰寒的目光,坦荡地道:
“臣经略北疆十年,今朝云州收复,回京述职,面见天子,理所应当。”
语罢,他从怀袖中取出云州舆图。陈笃小步上前从他手上接过,递上御案。
元泓展开舆图粗粗一看,“啪”一声合拢,掷于案上。
“顾将军倒是会笼络人心。”
大将军归朝,皇帝虽未亲至,已将城中情景了解得一清二楚。知他此行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朕在京中忙于平叛之事,不过是朕派人放出来去的假消息。你若是真带大军前来,你的那些人早就中了埋伏,定是死无全尸。”
谈笑间,龙涎香混着一股清苦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但顾将军孤身一人,就不怕是,鱼游沸釜,鳖入深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