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声,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
下一瞬,翟衣凤冠轰然倒下去,裙裾飘散,明珠堕地。
顾昔潮握着茶盏的手一滞,蓦地转身望去。
而后,他霍然起身,疾步朝那那一道影子追去。
那人看背影是个女人,身材瘦小,衣袖飘飘荡荡,行动极为迟缓。一头乌发如鸟巢般凌乱不堪,月色下一看,一半都是花白了。
顾昔潮追上去,将她的肩头掰过来,看到一张沾满污泥的脸,空洞的眼眸无法聚焦。
顾昔潮看到他的脸,黑眸睁大,亮光,沉声唤道:
“琴音!”
听到自己暌违多年的名字,琴音先是一愣,身体哆嗦了一下。但眼里依旧一丝光也没有,摇了摇头,无意识一般地,不断地重复道:
“娘娘……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顾昔潮拽住她的手臂,发觉她两只手臂十余处骨裂,所以袖口无力空荡,整个人像个鬼魂一般飘来飘去。
她被用过极刑,为人胁迫。
而目光空洞,是因为被长久幽禁,不见天日,双眸才如此迟钝无光。
巨大的痛苦扭曲了她的神志。从此,她口中便只剩这一句话,一句虚假的供词——令那一时智昏的皇帝相信了的证词。
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年华的女子,头发已是大片花白。
顾昔潮俯身,稳住她颤抖不已的双肩,心头如滚水烫过,沉声道:
“琴音,你来她的宫里,定是还记得她。”
“沈家十一娘,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将你视作姐妹,而非下人。六岁那一年,你被沈家的掌事罚跪,她每夜爬树翻窗给你送吃食,脚踝上还留了疤……”
顾昔潮其实不曾料到,自己连这种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少时跟他说过的事,哪怕多少年刻意地想要遗忘,都总会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听着听着,琴音灰白的眼里,清泪簌簌落下,只是不住地摇头。
顾昔潮握紧了拳头,一遍一遍地道:
“琴音,只有你知道,她没有跟我走,她到底在哪里?……”
年轻的侍女银丝在月色下闪动,她恍若隔世地抬头,忽然倒伏下去,朝大将军叩拜:
“九郎!十一娘她、她死得冤啊!你救救她吧……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磕头……”
一声九郎,石破天惊。
琴音伴她入京,又随她入宫,知道她和他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知她曾笑唤他“九郎”,也深他是她死前最恨的人。
究竟何种冤屈,要琴音明知仇敌在前,却求到仇敌跟前,要他去救她……
顾昔潮将人扶去矮案上,柔声道:
“琴音,我是九郎,你慢慢说,清楚地说。”
琴音呆呆地望着他,泪如雨下:
“她,没死……她还活着啊!”
顾昔潮变了脸色。
女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捶胸跺足,痛苦不堪。
若非亲眼所见,顾昔潮或许愿意相信,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没死,还活着。
可他在北疆见到了她的魂魄,拜堂成亲,同生共死,直到结为夫妻。
他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没有在做梦。
顾昔潮握了握女人断裂十年的手骨,终于放了开来。
再抬眼时,双眼猩红,杀气弥漫。
永乐宫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回,来人不少,阵势不小。
又一位不速之客就位。
夜风吹拂衣袍,顾昔潮走出大殿,阖上门扉。
迎上一众甲兵之时,不再是温柔的顾家九郎,而是杀伐果决的顾大将军。
陈妃陈淑宁来到永乐宫门前之时,心生无限感慨。
当年的她是多么艳羡住在这永乐宫里执掌凤印的那个女人。不过军户出身,从无子嗣,却能坐享其成这后位那么多年。
而她,汲汲营营,诞下皇帝仅有的皇子,离这个位置却总是差一步。甚至,李栖竹那个病秧子都封了贵妃,可恨啊!
过往的愤恨如烟云散去,作为六宫之中唯一皇子的生母,陈妃抬起蹙金的指甲,拢了拢发髻晃动的金步摇,步入永乐宫门。
她一眼看到从中走出的男人。他幽深的眸光锁在她身上,吐出两个字:
“陈三。”
光这两个字,她便吓得魂飞魄散。
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人记得了。
从前,陈家三娘陈淑宁,在没落的陈家也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父亲酒醉后殴打她出气时,总唤她“陈三”。
元泓当年的太子之位风雨飘扬,几近被先帝磋磨至死,陈家舍不得嫡女,她自告奋勇,如愿以偿成了太子侧妃。
她入东宫,从宝林一步一步爬到妃位,坐拥大魏朝唯一的皇子,那么多年来,她都几乎要忘了这个贱称。
而如此称呼她的,还是当年差点屠尽陇山顾家的杀神。
陇山顾家是什么?那可是是陈家祠堂里列祖列宗为之提鞭坠蹬的天下共主。
夜色沉沉,陈淑宁精致美丽的面容刹那间失去了血色,趔趄一步,被身后的禁卫扶住。她想起儿子元辙,马上稳住心神,笑道: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她往后一抬手,一名禁卫端上来一壶酒,递到大将军面前:
“顾大将军虽为人臣,不守臣节,天理不容。本宫今日来,是代陛下,赐将军一物。”
男人微微扬眉,瞥了她一眼,忽一抬手,什么东西飞过,一下子打落了她鬓边的金步摇。发髻散开,狼狈不堪。
“你,你!……”陈淑宁尖利的指甲指着他,连连后退,被禁卫簇拥保护起来。
男人却举步走向她,一众禁卫被这个无刀无甲的男人逼退了好几步,都不敢轻举妄动。
“陈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杀我?”
“这世上,能以毒酒杀我的,唯有一人。”
顾昔潮自顾自地拿起那一壶酒,揭开玉盖,放到鼻下,轻轻一嗅,而后摇了摇头,淡淡地道:
“陈三,你假传圣旨,好大的胆子。”
被他一眼识破,陈淑宁面露惊恐,攥紧了袖口,听他似笑非笑地道:
“陛下若要毒杀我,必是要以最好的烈酒。”
“陈家到底是世家之末流,你的品味依旧这般低劣。”
顾昔潮波澜不惊地道:
“陈三,你如此着急杀我,难道是怀疑我在永乐宫里,查到那些你当年见不得人勾当?”
巨大的惊愕之下,像是有一只大掌扼住了咽喉,陈淑宁有那么一瞬透不过气来。
这永乐宫里有太多的秘密。
都十年了,今日顾昔潮走后,皇帝忽然要她的辙儿写《上邪》里的“与君绝”。
一定是顾昔潮和皇帝说了什么,让皇帝起了疑心!
陈妃盯着男人足有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笑了一声。
“顾大将军,是想套本宫的话?”她的笑容嘲讽又恣意,“人都死了十年了,你们都一个个记起她来了。”
她轻抚袖边揉皱的金丝,将散乱的头发拢去脑后,整肃仪容,笑道:
“可惜啊,你来晚了啊。你那个心上人,早就死透了,不会回来了。”
顾昔潮眯起了眼。
“都十年了,将军才来永乐宫,是想和她重温旧梦?”
女人顾不上修炼多年的仪容,笑得花枝乱颤,耀武耀威:
“你做梦罢。生前她是皇后,你们绝无可能,死后,她连坟冢都没,魂魄也早该散了。”
沈家女有天生凤命又如何,她多年生不出嫡子,还想夺走她的儿子,到头来连皇后的丧仪都没有。
就算天子和大将军都心悦于她又如何,她死时谁来救过她?
没有人。她活该成了孤魂野鬼。
陈淑宁一脸怨毒,越想越得意,想要狠狠刺痛顾昔潮,但只看他一眼,她就心底发寒,怕得腿软。
“她,是不是你害死的?”男人死死盯着她,眸光冷漠,戾气深重。
陈妃脚步一顿,赶紧命令身后的禁卫给他灌毒酒。
天下间在意皇后生死的,也就大将军一人了。将他速速送上路她才能安心。
禁卫硬着头皮蜂拥而上,想着就算大将军能以一敌十,也耐不住他们这么多人。
“顾昔潮,你叫啊,你呼救啊,或许她做鬼来救你呢?哈哈哈——”
陈妃笑得肆意,来掩饰心中的惧怕。
顾昔潮古井无波,看她的目光如同她是个死人。
一片阒静里,一阵阴风拂过宫墙,满庭树影婆娑。
“嘎吱,嘎吱——”破旧多年的殿门缓缓从内打开。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陈淑宁,十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聒噪。”
“是谁?谁在那里……”陈妃恍惚了一下,冷汗淋漓,毛骨悚然。她惊起四顾,却见顾昔潮暗无天日的眸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幽黑的内殿里,一道纤细身影若隐若现,款步向着他们走来。
陈妃和一众禁卫呆立在原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抵天灵。
死了十年的皇后娘娘身着翟衣,头戴凤冠,与器宇轩昂的大将军并肩而立。
音容宛然,艳绝如生。
第82章 结局(四)
禁卫手中的火杖在顷刻间全部熄灭。
永乐宫的斗拱飞甍, 犹如黑暗里吞噬的巨兽,振翅欲飞,阴影庞然。
废弃多年的永乐宫蛛网横生, 遍地碧藓,微光一照,也如幽幽鬼火。
阴风里,残破的珠帘透着凄迷月色, 竟似招魂白幡。
“陈淑宁, 陈淑宁……”
熟悉的唤声传来, 陈妃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倒塌在地, 哆嗦不止。
皇后鲜妍的翟衣满身绣有金丝鸾鸟,一晃眼,成千上万, 宛若扑翅而来。
镶边的裙裾纹理繁复幽深, 拂过她瑟瑟发抖的手。
“本宫死得好惨呐。”皇后幽声细语,行至她跟前,不动了。
陈妃不敢抬头, 齿关咬得面靥凸起, 形容惊悚:
“你、你到底, 是人是鬼?”
一声叹息从头顶传来, 皇后悠柔的声线陡然便厉:
“我早死了, 陈淑宁,是不是你害了我?”
“冤有头,债有主, 你还我命来……”
“来人……来人呐!”陈妃撕心裂肺地喊叫,狂乱地扬手, 想要禁卫来救。
呆立不动的禁卫这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挪这步子上前,举起的刀颤颤巍巍。
大将军信步向前,霍然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一个欺身砍倒最前冲来的一个甲兵,连带后面的人潮倒下大一片。
男人横刀在前,血不沾衣,神色冷厉如刀:
“谁敢?”
一人可当千军万马,俨然为皇后娘娘护驾的阵势。
沈今鸾对上他的视线,对他眨一下眼。
捕捉到她的顽劣,男人双眸幽深似潭,唇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扬起,低头失笑。
她轻咳一声,继续对那陈妃道:
“我死不瞑目,谁杀了我,我就要去找谁报仇……”
陈妃匍匐在地,精细的袍袖被地上的枯草抠破,手掌都被磕破了皮,无处遁逃。
听到她这一声“报仇”,她却忽然直起身来,不退了。
“是我。就是我要杀你!”陈妃惊惧万般的脸上露出大义凛然的神色,“你要报仇,就来找我罢……”
没想到她突然承认得如此之快,沈今鸾心头凉得发紧,冷声道:
“自你入东宫,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我?”
其实直到陈妃出现在永乐宫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是她。
她和她怎么会落在这个地步呢。
这个小名“陈三”的姑娘,是个世家偏族里的庶女,和军户出身的她同病相怜,一前一后嫁给了太子做正妃和侧妃。
太子当年饱受先帝磋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世人拜高踩低,唯有她们两个小娘子报团取暖。
沈氏旧部遍布,宫人不敢动太子正妃,却敢明里暗里欺负陈氏。有一回故意拿滚水泼她,沈今鸾路过看到,直接拔刀相向。反正她是军户女,性子泼辣,不惧名声。
她依稀记得,小娘子蜷缩在她怀里,身体瘦弱,长发披散,强忍着烧伤的痛,咬紧牙,一滴泪不肯落下。
长此以往,都知道陈氏是太子妃护着的,没人再敢欺侮她了。
沈今鸾女工做得极差,陈淑宁看不下去,偷偷过来帮她缝补,被她发觉腼腆地笑。
陈淑宁冬日畏寒,手脚生冻疮,她第二年便从北疆托来特效的药膏,不厌其烦地亲自给她涂抹。
纱帐里,药香萦绕,两个小娘子同榻而卧,互诉衷肠,直到天明。
如今,沈今鸾凝视着女人这一双戴着蹙金指甲的手,尖利纤长,精致隽秀,却轻轻道:
“你的手,今岁寒冬可有再痛?”
陈妃盯着她,浑浊的眼眸里恍惚了一下,想起多少年前,那个小娘子展开她的手细看,垂下的眼睫浓密,还有草药涂在发胀的冻疮上丝丝凉凉的感觉。
抬眸又看着她身上的翟衣,一片刺目,她眼底怨毒的火又烧了起来,血丝狰狞,嗤嗤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