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刀上涂了毒,是想杀了顾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线生机,仰头道,“贵人也恨他吗?我可为贵人除害!那毒药,不出三月必然毒发身亡,全身溃烂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声音轻柔如烟,却转而陡然变厉,“但毒杀顾昔潮,你还不配。”
“顾昔潮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杀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飘过他左右身侧,一道道女声在他耳边回荡开去,震耳欲聋。
顾单钧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哪能料到顾昔潮那小子竟然还有鬼神相助。今次他不仅杀不了他,还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然而顾昔潮,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活命的理由了。
他只得对着喜轿磕得头破血流,不住地求饶道:
“我知错了,我即刻交出解药救他,贵人饶我一命罢!”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如同生命的倒数。
静默了不知几刻,才听到又一个娇俏的女声笑道:
“可。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顾单钧哆哆嗦嗦地从襟口取出一颗药丸,双手捧上,谄媚一般递向了一动不动的嫁衣纸人:
“解药在此,只需服下便可无事。”
一阵阴风吹过,手中的药丸已然消失不见。
他一抬眸,只见纸人袖口似是的微微拂动了一下。
顾单钧耸动的双肩沉了下来,轻舒一口气,再大拜道:
“谢、谢贵人不杀之恩!”
话音未落,他感到喉间猛然涌出一股腥热,他失措地抬手一摸,只看见满手鲜血横流。
他的双耳,双眼,鼻孔,嘴角等七窍正在慢慢地流出血来。
顾单钧身体僵硬,只能看着浑身的血汩汩地从没有伤口的身体里涌出,在青白的雪地上积起一个个血洼。
惊骇之中,他面色惨白如纸,失力倒了下去,颤抖的手指了指纸人:
“你,你出尔反尔!……”
女鬼们畅快无比,咯吱咯吱地大笑起来,为口不能言的纸人传音:
“兵者,诡道也,对付你这种小人,只需用计,何需守诺。就为告诉你,这天底下还有报应二字。”
“你害她们做了冤魂,就算顾昔潮奈何不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必要你血债血偿!”
“放心,你暂时还死不了。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你……”
顾单钧早已吓得屎尿皆流,仍不死心,仍想活命,在厉鬼的尖啸声中,他竭力往外爬去,妄图逃离。
沈今鸾冷眼看着男人如蝼蚁一般无望地逃命,任由他垂死挣扎。
她死过一回,知道最难受的时候,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却还没死,只能等死的那段无比漫长的时日。
半空中有几团雾气朝她飘了过来,落到她身前,幻化成女子透明的裙裾,肆意飞扬。
众鬼娘子齐声向沈今鸾拜别道:
“我们手刃了仇人,大仇得报,心愿得偿,终于可以去轮回往生了。”
沈今鸾眼望欣然雀跃的鬼娘子,神容有几分黯然。
顾四叔最为可恨之处,是利用顾辞山的尸骨下落,引诱了顾昔潮的同时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以为可以顺着找到父兄遗骨,以为可以了却执念,前去往生。
现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鬼相公那处衣冠冢里,他二哥的旧衣了。
想到她英年早逝的二哥,北疆战死的父兄,她今日凄惨的境遇,全拜当年的顾家人所赐。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真想毁了这颗解药,全然断了顾昔潮的生机。让他也尝尝她毒发死时痛彻五脏的滋味。
她透明的手在袖中摩挲着药丸,迟迟不决。
“我们可先走了,因为啊,你那个拜过堂的活人相公,寻不见你心急了,已找过来了。”
鬼娘子们衣裙摆动,掩嘴偷笑,对着她指了指远处的崖口。
沈今鸾凝眸,望向大雾的尽头,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轮廓,被月色勾了银边,灼灼发亮。
虽只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面容全陷在阴暗里,沈今鸾却一眼认了出来。
还真小瞧了顾昔潮,中毒后行路都艰难的人竟能只身从那崖底脱困。看来,她离去前那一句激将之语起了作用。
要是统领北疆的顾大将军就这么死了,未必太过可惜。
沈今鸾骤然收拢手心,将那一颗救命的解药藏于袖中。
将顾昔潮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滋味,真不可谓不美妙。
回到北疆这数日来,她在纸人里做低伏小,忍气吞声,被迫陪他演这出戏,已是厌烦至极。
也该是时候图穷现匕了。
第20章 穷途
墨云蔽月。
陡崖上的衰草在阴风中瑟瑟发抖。草丛被风吹得低伏下去,隐约露出几人兜鍪上的红缨,随风拂动。
顾昔潮和身后的亲卫,将红缨衔在嘴中,避免暴露。
他们一行人躲在崖边一处嶙峋怪石底下。方才为了从崖底紧贴岩壁攀爬上来,全都卸了甲,毫无防备。此刻衣袍被峭壁未化的积雪浸湿,浑身寒凉,尚在滴水。
若一不小心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那也总好过永远被困死在下面。
行山险峻,上头竟也再无箭矢偷袭。太过顺利,令人生疑。
现在又实在太静了,更是不同寻常。
骆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身后的军士们: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远眺崖上,原本明亮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像是被狂风扑灭,再也没有燃起来。
顾昔潮望着那湮下去的火光,眼眸促狭了一瞬,向众人示意噤声。
他攀上怪石,纵身一跃,跳上了崖边。余下众人训练有素,虎跃猫行,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崖边大雾一直未散,地上霜雪斑斑。沿着衰草一路潜行,草丛分拨的尽头处,赫然显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顾昔潮屈身,以刀柄蘸了些许。
血迹犹温。
众人脚步一滞,再循着血迹探去,发现草丛深处躺着两具尸首。
“难道是北狄人?”众人拔出了悬在腰际的长刀,严阵以待。
若是北狄从云州来犯,不仅他们生机全无,边防更是危极。
顾昔潮按在革带的手指缓缓落在刀柄处握紧,凝眸细看,认出是熟悉的面孔,道:
“是那一帮逃犯。”
骆雄将两具尸体翻开,借着微弱的光上下查看。
“这两人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身上并无刀剑痕迹。”他嘀咕道,“难道又什么是鬼相公?”
越往前走,又一具具顾家逃犯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两旁,也是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众人越走越心惊,没想到死了那么多人。
这些逃犯若还活着守在此地,就算他们有惊无险从崖底攀了上来,也免不了一场恶战,生死犹未可知。
前面茂密的草丛抖动一下,一声微弱的呼声传来:
“有鬼……救、救我!”
顾昔潮快步过去,拨开草丛,见一人卧倒在地,双腿在草间拖出两道猩红的血痕,似是要逃去悬崖边。那道疤痕,撕裂一般,长至染血的眼尾,在夜色下显得犹为可怖。
正是在崖顶设伏截杀他们的顾单钧。
这一回,他见了顾昔潮恍若是见到救星一般,面上只剩惧意,声嘶力竭:
“九郎,救我!鬼、鬼要杀我!”
“哼,还想骗人?”骆雄拿刀抵在他咽喉。
刀尖一触及,便有一道殷红的血流从他眼角、鼻间、双耳、唇口里缓缓溢出。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毫无活气。
众人皆惊,顾昔潮身后一名精通医术的亲兵疾步上前,开始救治。
顾昔潮面无表情,屈膝半蹲,道了一声“四叔。”
顾单钧听到他这一声“四叔”,惊恐的眸光陷入一瞬的沉湎,流露出一丝伤怀,一丝释怀。
他被这小子追杀了十五年,好不容易设下毒计,以为终于可以将他困死崖底,永绝后患。
没想到他竟还能死里逃生,带人攀着岩壁上来了。
到底没什么能困住顾家九郎的。他素来擅长以命相搏。当初是,今夕亦是。
顾单钧稍稍恢复了清明神志,自知时间不多,看着顾昔潮自嘲一笑道:
“九郎,此局还是你赢了。我才智手段皆不如你,陇山顾家的家主,还是你当得……”
顾单钧扯了扯血染嘴角,忽露出一丝诡谲的笑:
“只可惜,纵使九郎你英明一世,机关算尽,可天下之大,你大哥的尸首,你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顾昔潮淡薄如水的眸光凛然似刀,衣袂迎风猎猎。
“四叔不肯说也罢,”他眺望云州的方向,淡淡道,“事在人为,天底下并无一定办不到之事。终有一日,我会找到大哥的尸骨,也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顾单钧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指甲用力得泛白,像是拼尽毕生力气一般唤道:
“九郎!”
他仰头望着顾昔潮,回光返照一般,眼底的光像是被点燃了,灼灼地烧过来:
“当年,我不是要害大郎才不发兵救援,但实在是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重重说了两声“天命难违”,顾昔潮蓦地转身,俊面威严,漆黑冰冷的黑眸里波澜翻涌,一字字道:
“四叔,你若当时肯发兵,大哥和沈氏父子就不会战死,云州也不会陷落敌手整整十年。”
他和她,也本来不是仇敌,更不该是如今这样的结局。
顾昔潮负手而立,闭了闭眼,任由漫天纸钱落下,再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凝结成冰:
“一句天命难违,四叔就想把罪孽撇得一干二净?”
他冷眼看着脚底挣扎的血亲,甩开被攥住的袍角,道:
“四叔还是到了九泉之下,亲自与死去的兄弟们谢罪吧。”
顾单钧忽地嗤嗤笑了起来,身躯痉挛,咳了一声,唇边血花涌出。
流亡这么多年来,他早就看明白了。凡是亲历当年那件事的人,要么死绝了,死在了云州,或是后来被顾昔潮杀得挫骨扬灰……
要么,没死的,就是变成了他和顾昔潮这样的恶鬼。
“九郎,你以为杀光我们就是在赎罪?”他眼神阴冷,指尖死死戳着顾昔潮的背影,“你身上流着顾家的血,我们的罪孽,你也有一份,你这辈子也永远是罪人!”
“你,你甚至都不算个人……你就是只恶鬼!”
字字刺心。可顾昔潮的面容却始终平静而淡漠,甚至还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此话说得也不错。因为顾家九郎,早就死在了十年前,活下来的,本来就是只无法瞑目的恶鬼。
寒风里,顾昔潮伸出手去,拂去垂死之人眼角的血痕,真心实意地道:
“罪人也好,恶鬼也罢。待我此生事毕,自会下到地狱,届时,于顾家列祖列宗之前,自有判词。”
顾单钧在地上如同蛆虫在地上扭曲着,呕血不止。
身旁的亲卫尝试救治多时,无力回天,只对顾昔潮摇了摇头:
“将军,此人四肢筋脉尽断,五脏六腑像是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看似还活着,只不过承受无妄痛楚,其实、其实人早就……”
“这、这到底是什么杀人之法?”
饶是征战沙场多年见惯生死的军士们都心惊不已。
顾昔潮看着底下痛苦的顾四叔,手指攥入掌心。
是“尸人”。
顾名思义,是一种刑罚,犯人看似还是活人,其实早就是一具尸体。与尸体不同的是,那人还有痛感,最后只能鲜血流尽,绝望地慢慢死去。
这样残忍的手法,他十多年前就见过了。
当年,顾家的陇山卫从云州归来,军中没有去驰援沈氏而活下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莫名获罪,抓入大牢,最后,都以“尸人”之法处决了。
唯有那个死了十年的人,才会对顾家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顾昔潮举目四望,遍地都是逃亡顾家人早已死绝的“尸人”,唯独眼前之人还有一口气在。
他面色青黑,目光一凛,突然扶住那垂死之人的肩头,沉声道:
“她留着你,可是有话要你带给我?”
“九郎,那个纸人,她、她拿走了你的解药,在那里等你……”他指了指远处大雾弥漫的深处,“她让我带话,对你说一声……”
顾单钧的声音低不可闻,战栗着一字一字吐出: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闻言,顾昔潮倏然抬眸,望向大雾的尽头,深深的眸底闪过一丝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光。
“九郎,你别去,她、她引你过去,是要杀了你啊!……”顾四叔最后呜咽一声,在男人的冰冷的注视下倒了下去,双眼睁着,已流尽了血,没了气息。
众军士茫然不解,望向一动不动的将军。
顾昔潮一身浴血,忽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在暗昧的夜色中翻涌。
远处雾气如泼墨浓烈,时不时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低嚎,像是有人状若疯癫,惊惧至死。
“将军……”亲卫低声唤,不敢再上前。
这一队逃犯他们追击多年,个个都是行伍出身,狡猾多诈,身手极好,如今竟都这样死于非命,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可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举着火杖,孤身一人信步踏过遍野横尸。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烹油炼狱,都乐于笑往。
耳边有边城的金柝声在回荡,他的衣袍被寒风撕扯着翻飞不息,在空寂中猎猎作响,手中火杖忽明忽灭。
漫天的纸钱如落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连日奔波未眠,加之毒性已深入,血腥气萦绕在周身,他不免神志昏沉,脚步有虚浮之感。
举目望去,此地已是大雾最浓烈之处,他一来,雾气便从他身边幽幽散去,连头顶飘落的纸钱也静止下来。
悬崖的尽头,一座熟悉的大红喜轿静静矗立,庄严肃穆,像是已等了他好久。
喜轿四周,云霭沉沉。那一个失踪的嫁衣纸人,端坐喜轿之上,居高临下,周身血污斑斑,纸袖迎风拂动。
宛若昔日金銮凤位之上,宛若凤冠翟衣加身。
狂涌的风息之中,顾昔潮停下脚步,伫立在轿前,鬓边一缕白发随风拂动。
然后,他后退一步,五指缓缓攥入箭袖,用一种如同叹息的语气,轻声道:
“臣,参见皇后娘娘。”
第21章 鬼皇后
上一回听到顾昔潮这一句“臣参见, 皇后娘娘”,是在京都皇宫里的洛水池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