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桃花为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记忆里的声音不断回荡,轰轰烈烈,如同一头幽禁十年的困兽咆哮着,将要呼之欲出。
“娘娘记错了。”
心底叫嚣的声音倏然收束,顾昔潮面色冷漠,望向别处,淡淡道:
“我不曾送过桃花。”
第22章 恩人
沈今鸾认得这条锦帕。
这大概是落魄至此的顾昔潮曾是富贵公子的唯一凭证了。
这个人, 爱干净,少时起他就一直带着一条蜀锦帕子,熏了松木香, 平日里只用来擦手。
当年初见,他帮她教训了一帮高门子弟后,也是用锦帕擦拭手上的血污。
别的世家公子不舍得裁衣的名贵蜀锦,他每隔数日便要换一条不重样的, 赠予朋友, 弄脏了也毫不可惜。
车马衣轻裘, 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他一贯如此。
此时, 他也毫不可惜地用锦帕擦去尸骨上黏腻的雪泥,仍是当年的做派。
只锦帕已是旧得发白,春山桃的花纹起了线头, 不复当年清贵模样。而她, 早已非他旧友,而是仇敌。
十年太长,岁月如云烟骎骎逝去, 沈今鸾作为魂魄的记忆渐渐空茫, 诸多事也已忘却。可那一枝死前见到的春山桃, 哪怕开近荼蘼, 仍是她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不禁急切地想知道, 既然顾昔潮不曾毒杀她,那他送来那一枝春山桃,不是为了杀人诛心, 那是做什么?
顾昔潮漠然否认,转眼已将最后一块尸骨敛起, 裹入锦帕中收好,不再言语。
沈今鸾“咦”了一声。她当时卧病在榻,恍惚听到侍女琴思说起,顾将军差人送来一枝春山桃,还带了一句话。
难道是十年太远,她魂魄飘荡太久,她记岔了么?
“不对啊,我明明记得……”
“将军!——”
一声惊呼传来,顾昔潮腾地起身,逃逸一般地走开了。
“这里羌人的尸骨都挖出来了,请将军过目。”
骆雄带着一众军士来报:
“将军,我等查过了。这处羌人的尸体跟义庄里那些极为相像,看衣着也是同一批人,死法一致,都看不出致命伤。”
顾昔潮缓慢地踱着步子,忽然在一具死法惨烈的尸首前止步。查验之后,他眸色微沉,道:
“这些尸骨所附着的衣料虽都是汉制。但和义庄里起初一批尸首一样,他们都不是汉人。”
骆雄又带人查验了几具较新的尸体,眼神一亮道:
“我想起来了,当时义庄那些死人的额上,也有这样的羊头纹。”
顾昔潮点了点头,手握刀柄,拂开其中一名死者的衣襟,道:
“外貌装饰,生活习俗可汉化,但是信仰却不会改变。”
只见那尸体胸口赫然出现一羊头图腾。而后,亲卫在其余尸首探看,也都有各种羊头图腾。
北疆唯有羌人一族素来信奉羊神,以羊头为图腾。鬼相公荒坟里的尸体,竟然都是塞外的羌族。
骆雄惊道:
“难道,这些羌人难道从关外逃难来的蓟县?”
顾昔潮目光深沉,如覆严霜,又道:
“而且,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羌人。”
他以刀柄掰开腐尸的指关节,道:
“右手手指第一关节内皆有老茧,必是精于骑射的羌人。”
众将士皆已守边多年,顿感此事非同小可,面色多了几分复杂。
骆雄上前一步,思忖道:
“这一批羌人战士逃来蓟县,隐姓埋名那么多年……会不会是羌族的逃兵?”
顾昔潮掸去了袖上尘土,负手而立,遥望苍穹,深暗的眸色被日头照得微微发亮:
“这十年来,诸多羌人部落一直为北狄人所控,今日得知有羌人叛逃,这或是我们的契机。”
“契机”二字一出,一众灰头土脸的将士面上瞬时扬起了光,一个个气喘如牛,皆是目光如炬。
骆雄不解道:
“可这鬼相公,为何滥杀了那么多羌人?”
沈今鸾惊起回头,大声呵斥道:
“你胡说!”
可此处除了沉默的顾昔潮,无人听得见她奋声的反驳。
她不敢置信,细细凝望着遍地那些腐烂的尸骨,想要辨别出破绽来。
然而,此地的尸首分明和她和那群女鬼下手之法雷同,皆是七窍流血而亡,确实并非人为,而是厉鬼所致。
顾昔潮似是看出了她的茫然与愤恨,屏退了一众亲兵,低声道:
“鬼已非人,不必执迷。”
之前她想见鬼相公也被赵羡断然阻拦,他曾说,鬼相公是在人间徘徊多年的厉鬼,已全无作为人的记忆,会伤到她。
她两次见他,在他强劲的鬼气之下,也差点魂魄散尽。
可沈今鸾仍是决然地摇了摇头,回忆道:
“我自小与二哥一起长大,十分亲近。大哥是长子,幼时起就被阿爹亲自带在军中训练培养,养成了严肃板正的性子,对我也十分严厉……”
“而二哥他,一直是一个温和的人,待人宽厚,从不伤人。甚至于,我从前在田里捕了萤虫在网中玩,都会被他偷偷放生,隔日再还我一盏漂亮的花灯。”
她的眼中,恍若浮现出他旧日的影子。
与当年顾家九郎外放的豪气不同,她的二哥沉稳内敛,带着一丝少年人的腼腆,像是朝阳初生的光,照在身间温柔和煦,不会炙热滚烫。
旧日温暖的记忆散去,眼前只剩下满目疮痍,漆黑尸骸堆砌的荒坟。
那个连萤虫都不愿伤害的二哥,如何就成了杀人如麻的鬼相公?
她心中像是有座山沉沉压着,道:
“就算他成了鬼魂记忆全完,我也不相信,他会在十年之间杀了那么多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顾昔潮,寻求解答:
“是不是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才令他性情大变?”
见他迟迟不不语,她的面容变得森冷,唇瓣发颤,重复道:
“十年前,是承平五年,正是我死的那一年。我死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头顶一直没有传来顾昔潮的响动,连呼吸声都似乎沉滞而渺然起来。
沈今鸾不由抬首望去。
男人一向锐利的眼神变得悠远苍茫,目光空空荡荡,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发怔。
沈今鸾凝视那块衣料上的并蒂莲,冷笑道:
“你不肯说也罢。我猜测其中一事,便是元泓废了我,改立李栖竹为后了吧。”
顾昔潮抬起双眼。
她冷哼一声,语气怅惘:
“所有人都说鬼相公是因死在娶亲前,心上人另嫁而执念深重。我那傻二哥呀,自小就喜欢李栖竹,本来那年从北疆回来后就要成婚的,想有了军功,给她挣个诰命。可你告诉我,李栖竹最后去了哪里?”
顾昔潮面色更沉,没有回答。
她自知这个答案他心知肚明,笑了一声,便自顾自答道:
“我二哥死了,李栖竹退了婚,最后入宫为妃。”
“他到死都念着的人,从不稀罕他拿命换来的诰命,转头入了宫,步步高升,封了贵妃,更是与我争宠……所以,我二哥才会性情大变的吧?”
李栖竹出身世家名门,乃当朝中书令嫡次女,元泓为了掌控世家,对她向来多几分宠爱。
这个女人温柔贤淑,永远语笑盈盈,永远笑意不达眼底。在争奇斗艳的后宫,她沈今鸾珠环玉绕,行事奢靡,而她虽为贵妃,穿着却十年如一日的素净白洁,元泓赞之曰“俭德”,堪为后宫表率。
她被元泓收走凤印,幽禁凤仪宫重病将死之时,想必李栖竹那边厢已收到了立后的诏书。
那位出身名门的李贵妃心里定是欣喜若狂,还要装出一番贤良淑德的样貌,有礼有节地淡淡谢恩。
即便她的容貌在脑海中已有几分模糊,沈今鸾仍能想象出她一代贤后的端庄形态来。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狠狠地攥紧了腕上那朵的并蒂莲。
耳边传来顾昔潮的回音:
“你猜错了。”
他看着她,声音很沉:
“时至今日,李氏仍是贵妃。圣上亦不曾废后。”
沈今鸾愣住,半晌无言。
元泓连死后的体面都不给她,竟然十年了还没有废掉她的后位?
她垂眸,面色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要废谁,要立谁,都和她无甚关系了。
她已回到了北疆,不再是困居后宫的大魏皇后,只是沈家十一娘。
而沈家十一娘,而今只有一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
自崤山北望,云州的关城巍峨高耸,仿佛能看到群峦之间的凛凛雪色,甚至还有守城北狄人手中兵器反射的寒光。
沈今鸾看了许久,陷入沉思。
二哥这七年所杀的都是羌人,他每次出现也都是因为听到了有关羌人之事。那顾四叔也是因为扮作羌人,才被他当场抓走。
他最后魂魄消散前,她追问阿爹和大哥的尸骨在何处,他给的回应也是“羌人”二字。
要寻父兄的遗骨,羌人是二哥留给她最后的线索了。
“此处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再往西,便是羌王王帐所在。”
顾昔潮沉定的声音响起。他指着西北向的一处群山:
“此番启程,便是去羌王王帐。如今你要找你父兄遗骨,我要换得解药,唯有羌人这一条道。”
顾昔潮不动声色,早已洞悉了她所有的想法。到底是交手多年,彼此什么心思,一目了然,这是二人独有的默契。
沈今鸾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问道:
“顾将军以为,为何尸首会在羌人那处?”
顾昔潮道:
“羌人一族,虽有羌王统领,但部落纷杂,族中男子大多为战士,能征善战,素来因我大魏强盛,与我们交好。自淳平十九年战败,云州失守,羌人部落与大魏断了交,羌族自此为北狄所控……”
沈今鸾恍然道:
“羌人游牧北疆各处,或是当年在云州附近的羌人碰巧发现了我父兄的尸骨,因畏惧北狄可汗,不敢擅自归还……怪不得,我派人在北疆找了多年未曾找到,定是早就被羌人收走了。”
她心中既是激荡又是担忧,眼望四周,见顾昔潮这一队军士不过十余人。
且不说此处是北狄人严防死守的地盘,这附近一路上的敌军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就算顾昔潮一行人单枪匹马,可以一敌十,但当下他中了羌毒,武力大减,如何能敌得过北狄人的精锐。
“娘娘不必忧心,就算这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会舍命作陪。”
男人正在马背上配鞍,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神色从容,好像去云州如归家一般易如反掌。
沈今鸾见马背两侧除了箭袋,还带着几日的干粮和水囊。
她回想起来,终于明白在顾昔潮当时在十九座新墓前,大费周章画了北疆舆图,排兵布阵了一个时辰的用意。
那时她还嘲讽他像在料理后事,岂知他是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云州了。
也对,都冒险来到崤山北,都到云州大门口了,不更进一步探一探云州附近,哪像那个豪纵骁勇的顾家九郎。
沈今鸾正等着顾昔潮整装出发,却见他岿然不动,忽转身对她道:
“我带你去羌人部落,有一个条件。”
是了,不提要求就不是顾昔潮了。
沈今鸾翻了个白眼,忽见他氅衣一拂动,递过来那个她曾寄居的嫁衣纸人。
这下,轮到她吓了一跳,差点真的魂飞魄散。
顾昔潮一直带着她的纸人做什么。
“敬山道人说过,你魂魄虚弱,需得在这纸人之中,以免魂飞魄散……”他看着她,冰冷的面上不见一丝情绪,“若你魂飞魄散了,我的解药该找谁去取?”
“烦请娘娘,入内吧。”
沈今鸾无语,她的魂魄好不容易出来舒展松快了些,但是见顾昔潮全然不可说动的样子,也就懒得跟他白费口舌了。
她倏地钻入纸人之中,气鼓鼓地藏好了。
还想抱怨一句,身子一轻,纸人已被抱上了马。
“我跟你说,我有手下抬轿,不需要你……”
顾昔潮锋锐的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喜轿,轿旁那四个小鬼早就吓得倏忽消散,遁入地底不见了。
沈今鸾继续据理力争:
“我北疆出身,自己会骑马,你别……”
她来不及说完,顾昔潮已不由分说将她绳索一捆绑在了鞍上,他收紧绳头固定,道:
“一路或有北狄游骑,凶险异常,娘娘可要坐稳了。”
形同扣押犯人的屈辱沈今鸾闷哼了一声,嘴撅得老高,双手抱膝,寡白罗衣覆住全身,不与纸人上的绳索相触。
顾昔潮看到她的魂魄蜷成一团,姿态别捏,便沉下声,问道:
“可有不适?”
如此作弄大将军的良机,她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沈今鸾从眼底睁开一道缝,故意先指了指脖子,再撩了撩背后,最后卡了卡手腕。
她左也喊疼,右也叫痛,上也太硌,下也过紧。顾昔潮沉着脸,一一给她松绑调整。
直到最后,顾昔潮停了手,退了一步立在马旁,抱臂在胸,冷冷道:
“娘娘既不愿绑在鞍上,不如再绑在臣背上如何?”
顾昔潮少有在她面前自称“臣”,此刻称臣了必是已到极限,要撂担子了。沈今鸾见好就收,摆摆手道:
“行了。顾大将军受累了。”
一旁的军士们训练有素,其实早已给各自的坐骑安好了辔头,系紧了缰绳,就等将军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