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产自海洋,在草原可谓是千载难寻。这阿伊勃为了心上人算是有心了。
熠熠的珍珠照亮了他没有光的瞳仁,他神情变得殷切,摊开了掌心递上抹额:
“如果她看到这条抹额,定能知道是我。你若真能找到她来见我,我便、便告诉你尸骨的下落!……”
沈今鸾扬了扬眉,心有顾虑:
“如果我们帮他找到了心上人,他却耍赖不肯说怎么办?”
顾昔潮没有接过抹额,只是直视着阿伊勃的眼,道:
“找到弥丽娜来见你,你便告诉我尸骨的下落。此为诺言,你是否敢向天羊神发誓,绝不违诺?”
阿伊勃抬起右手臂,猛地拍了拍左胸,高声起誓:
“天羊神在上,只要你能找到她,就算我阿伊勃做了鬼,也定会遵守诺言!”
顾昔潮从他手中取走了抹额,扣入革带之中,又看了一眼帘幕,扯去画上的绳结,将人像卷起来守好。
阿伊勃听到他应下,目光饱含期待,直愣愣地盯着顾昔潮掀帘出帐,直至消失不见。
待人走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像一滩烂泥一般倒在榻上,一身腐皮皱起,咳嗽接连不止。
阿密当将他卧平,抹去他唇角溢出的血,痛心不已地道:
“她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让他们怎么找人?还能将她的鬼魂带来见你不成?”
阿伊勃闭了闭眼,捂着撕裂般的胸口,坚定地道:
“就算死了,我也要找她的魂魄……”
阿密当摇了摇头,面有几分惊恐,叹气道:
“这么多年,我们派去歧山部找她的人,活着回来的都没几个。那歧山部整个部落,分明是中了邪了!阿兄,你让他去找人,其实就是不肯说出尸骨的下落,是不是?”
“阿弟,你知道的,我向父王立过誓,这件事永远不能说。”阿伊勃低斥道,“我们羌人如今依附北狄才能活下来,若是被北狄可汗发现,整个羌族都要遭殃……你这些年私自帮助他送那些将士的尸骨回大魏,已是大错!”
“四面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淌进浑水里,会把我们淹没!”
阿密当急切地说:
“阿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北狄人贪婪残暴,从我们部落里连年征兵,青壮年都被带去做牛做马,甚至这个冬天连多余的口粮都不留给我们,初生的羊犊都要掳走。部落里口粮不够,体弱的婴儿都要被抛弃。牙帐前几日还来了人,说要我们把适龄生育的女人都送过去,连我们最小的妹妹都要给那老可汗暖被窝!北狄人根本不给我们活路……”
阿伊勃看着恨得咬牙的弟弟,冰冷无神的双眸里透着一丝悲哀:
“你以为,求助大魏人,他们就会给我们活路吗?”
“刚才那个大魏人,为了尸骨已经已找上了我们,就是对我们起了疑了。若是让他找到……”
面对疑惑不解的弟弟,阿伊勃攥紧了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长叹一声,道:
“唉,只怕我们一族都没有活路了……”
幡布猎猎作响,四处寂静再无人声。
***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阿伊勃说得那么简单。他们要找一个失踪多年的女人,为何偏偏这羌人要让你去找,恐怕其中有诈,会不会是那阿密当故意引你去陷阱?”
回到帐中,沈今鸾思来想去,仍觉得有疑。
顾昔潮坐在炉火旁,凝视着炉火,就好像坐在光晕里,一身黯淡的旧袍都着起了光。
“阿密当不知我真实身份,而今他和我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若是死在了歧山部里,对他和整个部落并无好处。况且,”他敛了敛发皱得衣袍,道,“目前只剩阿伊勃这一条线索。他年轻时声震北疆,游历草原各处,或许真见过你父兄的遗骨。”
“他时日无多,必要在他死前赶去歧山部,无论他的心上人弥丽娜是生是死,都得带回来,换取尸骨的下落。”
沈今鸾心念一转,想起阿密当提起“心上人”时,对顾昔潮说“你可别像我阿兄一样”那种怜惜的眼神。她想要发笑还是忍住了。
“阿伊勃这个人,还真是痴情一片呢。人都像是枯骨一具了,还惦记着他那生死不明的心上人,无论生死,都要娶她为妻。”
她裙裾拂动,故作叹惋道:
“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人当年也曾向先帝求了一道婚书,要娶他的心上人,可这么多年来,也不见他娶亲……”
“难不成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心上人不见了嫁人了,就从此一蹶不振了?”
熄灭的炉火前,几道余烟袅袅,隐约映出顾昔潮静坐的挺拔身姿。
但无人可见处,他紧紧绷直的手背,覆在膝上,掩于箭袖。
沈今鸾只自顾自地道:
“我记得朝中有人说,你的心上人嫁人了。当初,你若是来宫中求我,看在旧情之上,本宫也未必不肯撮合一番你和你心上人,成就一段佳话。”
任她如何打趣,顾昔潮不言不语,沉静得好似一座石雕。
沈今鸾哼了一声,道:
“邑都和阿密当好像都知道你心上人的事,这些年,你可没少跟他们勾结罢。”
顾昔潮终是缓缓睁开了眼,轻嗤道:
“好的话不听,倒是会听人墙角。”
见他终于有回音,沈今鸾的魂魄从纸人里微微探出身去,还未离开几分,就被背上的符咒一下子拽了回来。她揉了揉肩头,没好气地道:
“邑都和阿密当都知道的事,为何我就不能知道?我和顾大将军,好歹也有多年情谊。我都做了鬼了,定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你的心上人,到底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这个问题,她当年就想问他了。可是当年二人除了明争暗斗,并无此刻面对面交谈的契机。
“啪嗒”一声,帐顶落下一道毛毡做的垂帘,横亘一人一鬼之间。
顾昔潮袖口一摆,熄灭最后几缕燃烧着的炉火:
“夜深了,娘娘自便。明日还得尽早出发歧山部。”
“行,我可以不问。”沈今鸾习惯对他明目张胆地谈条件,“但是我在这纸人里闷得慌,你揭开符纸,放我出来松快一会儿。这里有你在,我很安全,我发誓我绝对不出这个帐子。”
此间寂静,俄而,隔在两人中间的帘幕被撩开,顾昔潮清瘦的身影走过来,揭开了符咒。
一缕魂魄从纸人中袅袅升起,广袖拂动,舒展开去。
帘幕一起一落,顾昔潮又回到炉火边闭目养神,将床榻留给了她。
这个人,真是有趣,有榻不卧,反倒在炉火边闭目养神。
沈今鸾透过斑驳的帘幕望过去。
即便同在一顶帐中,他好像离她隔了好远好远。
清朗的月色便从外透了进来。袅袅银光,描摹出男人半张侧脸,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如山峦起伏,轮廓分明。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下移。兴许是方才火炉烧得滚烫,他的衣襟微微敞开了些许,边缘低垂,露出微微起伏的胸线。
沈今鸾盯着他心口下的那一寸肌肤发愣。
恍惚之间,一段尘封的记忆在幽夜袭来。
那个时候,少年顾九十八岁,刚刚拜别大儒师父,弃文从武,入了顾家的陇山卫从校尉做起。有一日,军中休沐便回来找她。
“听我二哥说,将士们身上都有刺青,有的纹虎豹猛兽,能震慑敌人,还有说是能有护身之用。顾九,你打算纹个什么?”
她戳了戳他拿刀的右臂,好奇地问,感到他锦袍下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摇了摇头。
想着他到底是朝中大儒教出来的子弟,满口之乎者也,她的兄长们都有刺青,可威风了。她不屑地努努嘴,却听他又犹疑开口。
“但,若是要刺青,只在此处……”少年顾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阿爹这里,纹了我阿娘的闺名。”
沈今鸾回过神来。时隔多年,她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我的身体属于我的父母,但我的心,只属于心上人。
那么,少时的顾昔潮会不会也效仿他的父亲,将心上人的名字纹在了心口?
一瞬一念,帐中的帘幕忽被一阵风微微吹动。
虚空的魂魄游移,倏然之间已来到了帘幕的另一侧。
顾昔潮闭着眼,似是睡着了。昼夜奔波,他眼下泛起微微的青黑,连疲态都是收敛着的。
炉火熄灭,烟气尚在缭绕,朦胧了他的面容。
风吹帘动,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敞开的衣襟随之颤动,又垂落下去几寸。
鬼魂悄无声息地走近,透光的衣摆如涟漪般散开,拂过他松下来的臂弯。
一双透明的手缓缓触及了衣襟的边缘。
第26章 新娘
沈今鸾虽为鬼魂, 也莫名羞赧起来。
只因,此时此地的顾昔潮和少时那一会儿全然不一样了,男人胸膛结实温热, 线条起伏如刀刻,肌肉紧绷如弓弦。
更不必说,对于她冰冷的魂魄而言还近乎炽烫。
但,对于他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心上人, 这份好奇胜过了忐忑之心。
衣襟被阴风缓缓拂开, 沈今鸾看到了衣襟底下的胸膛, 瞳仁一点点睁大,伸出的手竟抖了一抖, 正想要完全拨开看个清楚。
头顶冷不丁传来一声:
“娘娘要做什么?”
她一抬眸,便撞入一道暗昧的目光里。
男人已起身敛了衣襟,两侧严密拢起, 在喉间交错, 全然遮住了胸口,一双黑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顾昔潮竟像是在假寐。
而她,倒像是做贼被捉个正着似的。
“没做什么。”沈今鸾五指收拢在掌心, 故作拂了拂袖口, 避开他幽深的目光, “我不过担心你毒发身亡。你那四叔可说了, 毒发之时会从全身溃烂开始, 以免误了我找尸骨。”
顾昔潮手臂肌肉贲张,鬓边沁出了细密的汗,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君臣有别。娘娘如此, 于礼不合。”
沈今鸾气笑了,自己都做了鬼, 顾昔潮竟还在意所谓的礼法,还要拿这礼法来压她一头。
她旁若无人,轻挑地看着他,没头没尾地突然问道:
“我死后十年,北疆可有争战?”
顾昔潮闭眼,道:
“除云州未定,未有争战。”
沈今鸾面色微沉,忍不住道:
“那你身上,何来那么多箭孔刀伤?”
方才她探他胸口,本想找到一处纹着心上人名字的刺青。
却没想到,她看到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和伤疤。
半袒的胸前如山河磅礴,起伏之间,遍布数道凶厉伤疤,每一道,都像是大地上的裂壑,深浅纵横。
从前顾昔潮少年将军南征北战,身上常有刀伤,当年她还曾为他上过药。这些是他来北疆后她没见过的新伤,竟还纹了墨黑的刺青。
不知是刺青遮掩伤疤,还是伤疤掩盖了刺青,满胸狰狞如青龙盘踞,张牙舞爪。
就算曾经纹过心上人的名字,也被伤疤刺青遮掩,难以得见。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顾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导,自伤属于大逆不道,他怎会离经叛道至如此地步?
“不过就是些伤口,有什么好遮掩的?”她不解,双手抱臂看了他好一会儿,从前又不是没见过。
顾昔潮又紧了紧衣襟。
“怕吓着你。”他若无其事,微阖双眸,平淡地道,“娘娘是在关心臣,还是觉得解恨。我今日下场,不正如娘娘所愿?”
沈今鸾故意嫌弃,瞥了瞥他衣襟上破旧的抽丝,大失所望一般地,摇摇头道:
“我只是没想到,十年不见,你竟会混成这副模样。”
顾昔潮回头轻扫她一眼,淡淡道:
“纵使我混得这般不堪,你不还得求我帮忙?”
“你!……”沈今鸾无言地别过头去,气笑了,“确实不堪,若不是我,你这毒发作也无人可救。”
她瞧着他发白的面容,淡青的唇色,皱眉道:
“不会还没到歧山部,你就毒发不行了吧?”
“还死不了。”顾昔潮看着她,眸光没有平日锐利,“你我之约,我必会达成。我或伤或死,不必娘娘费心。”
她拂袖回到纸人里,卧在榻上,背朝着他,冷声道:
“这一回,顾大将军最好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