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声色极冷,这是下逐客令了。
她转过头“呸呸”两声。沈氏和顾氏势不两立,她方才魂魄差点碰到了顾氏列祖列宗的香火,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外头宅院的门却在这时候又开了。
莽机等人登时站起来,拔刀戒备,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从门外探出了头进来。
一见到顾昔潮,那老叟揉了揉眼,惊喜地道:
“小将军,你回来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莫名其妙。
小将军?她嘲讽一笑。
顾昔潮是什么人?就算已不是位高权重,手握精兵的柱国大将军,哪怕为她所害,贬至北疆,也该是统辖三州诸军事的大将,谁人见了不称一声“顾大将军”。
如今他早已不似少时,还生了白发。可这老叟老眼昏花,竟唤他“小将军”?
沈今鸾收了笑,再望向顾昔潮,却见他神色毫无异样,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是我的人。”
戒备的羌人们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刀。
那叫门的老叟好像已和顾昔潮相识许多年了,一进门就抓着他的手,与他寒暄。
“一年未归,徐老别来无恙。”顾昔潮道。
那名被唤作徐老的老叟朝他回礼道:
“我这身老骨头,守着这院子,定不负小将军所托。”
就这破院还需要人打理么,看来真是顾氏的祠堂。
顾昔潮面色沉郁,引徐老入内,问道:
“徐老,这一年云州如何?”
徐老面色沉了下来,摇摇头,道:
“还是老样子。北狄人就是强盗,什么都要抢走……当年,家家缟素,男丁战中几都死绝了,女的,这几年活下来的,也都一个个被掳去了牙帐……”
“北狄可汗残暴得真不是人啊,听说要喝女子的血强身健体。那些被带去的女子,再也没回来过……”
徐老一声声诉说,凹陷的眼眶里挤满了泪水。沈今鸾听着,银牙咬碎,眼眶酸胀,想要抬手抹眼泪,手指只是穿过了魂体。
才想起,做了鬼了,她连为这座城悼念都没有资格。
徐老絮絮叨叨,放下两壶麻线吊着的酒,搓了搓冻红手,擦了擦皱纹里的老泪,笑得满脸沟壑,道:
“一年没见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大家都活着就好。我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将军,正好有两坛十年的桃山酿,可与将军共饮。”
听到桃山酿这个名字,沈今鸾的魂魄一动,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那酒壶。
桃山酿,需要漫山遍野的桃花在全盛时采摘下,埋入桃林底下至少三年才可酿成,故名“桃山酿”。她幼时,北疆每家每户都会炼制此酒,每逢佳节,或是嫁女儿了就将藏酒开封,满城皆是酒香。
陈年的桃山酿,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
想到那入口的滋味,沈今鸾喉头哽住,咽了咽口水。
顾昔潮看了一眼酒坛,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
徐老叹气道: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真可惜我这上好的桃山酿了。”
沈今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她忍不住拿出皇后的威仪来,冷冷道:
“顾将军,这是瞧不起我们北疆的桃山酿?”
语罢,还用力拍了拍供桌桌板。
桌板自是纹丝不动。顾昔潮薄唇微动,轻声道:
“我此来云州,身负秘事,恐酒后失言。”
像是对着徐老说的,又像是解释给她听的。
徐老从布腰带里取出旱烟抽了一口,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忽又想到了什么,正襟危坐道:
“小将军每回冒死前来,定是有要事了。这一回是?”
顾昔潮轻叩案几,低声问道:
“那位明河公主,你了解多少?”
“哦,你说的是今日生辰的这位?”徐老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摇头直叹:
“这明河公主可是北狄可汗极为宠爱的女儿。她一个女子,统领了北狄最强的一支骑兵队,连几位王子都不如她。当年,踏平云州的北狄军中,就有她带的兵……自此,我们云州的汉人,就沦为奴隶了。”
徐老昏白的眼闪过一丝痛色,指了指墙外,道:
“今日是她生辰,周边所有部落都来为她贺寿,牙帐里十分热闹。”
他目色仓皇,看着顾昔潮一身羌人装扮,又指了指院子中烤火休憩的莽机等人,道:
“虽然,这几年她待我们汉人还算宽厚,曾经在可汗刀下,救过我们不少人。但是你们今天可别去触她霉头,听闻,她最是厌恶羌人。”
怪不得,城门口几个北狄兵要拦住他们进城,原来光是因为这位公主的好恶,可汗可以枉顾羌人一族的内乱。
这位明河公主,还真是可汗的宠儿。
顾昔潮略一沉吟,问道:
“你说,今日公主生辰,所有部落都来牙帐拜见可汗和公主?”
徐老捋了捋胡子,道:
“不错。公主生辰寿宴,今夜牙帐设下了重兵,但羌人是不可入内的,去了被人发现,恐怕是有去无回啊……”
莽机他们听见了,握紧了刀,倚着门长叹一声道:
“我们羌族在云州,连狗都不如。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让那公主厌恶……”
沉默片刻,顾昔潮眸光忽掠过一丝光,出声道:
“要去面见可汗,必是今夜。”
“确是今夜。” 沈今鸾望着他,心领神会,点头道,“唯有在百余部落面前,抛出羌王头颅,以平叛之功向可汗求赏,才有可能见到尸骨。”
可汗得知羌王叛乱,为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必将重赏功臣。顾昔潮这时候提出尸骨的要求,是最好的时机。
众目睽睽之下,北狄可汗即便不愿,亦不可失信于人。
如此机会,真乃千载难逢。
莽机一愣,犹疑道:
“可是这明河公主厌恶羌人,我们根本接近不了牙帐。若是以汉人的身份,还没接近牙帐,早已被北狄人戳穿杀死了。”
进退两难之时,徐老白眉舒展,忽道:
“你们一定要今夜入牙帐为公主祝寿,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他指着带来的两坛酒,捋了捋胡须,笑道:
“你有所不知,这明河公主素爱豪饮,最喜云州的桃山酿,曾千金遍求北疆。十年醇的桃山酿如今已十分稀有,公主或会允你入牙帐,可以一试……”
没想到顾昔潮手下随随便便一个老头,都能将这牙帐,还有北狄可汗身边之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出此妙计。他这十年探查云州,并非是虚度。
沈今鸾眉头轻蹙,喃喃道:
“这北狄公主还真是奇怪。不像寻常北狄人一般敌视汉人,还喜欢喝云州汉人才能酿出的桃山酿。”
她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
北狄人还真没见过世面,她还喝过二十年的桃山酿,十年的算什么稀有。
“小将军这就要走了?今日不上香吗?”徐老见顾昔潮离开,追了出来。
“此地就有劳徐老了。”顾昔潮心下一定,拎起桌上的两坛桃山酿,提步离开,鬼魂紧随其后。
“小将军留步。”徐老又想到了什么,犹豫地道,“我不知,这桃山酿的味道对不对……”
众人莫名,徐老仰头望天,长叹一声道:
“我不是云州人,这桃山酿我是用人家的配方酿得,那家人早已不在了……我也不知这酒的味道是不是还是当初的样子。若是味道不对,戏弄公主可是大罪啊。”
“我去找个汉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莽机一拍胸脯,自告奋勇正要出门。
“不必了。”“不必了。”
一人一鬼同时出声。徐老只摇头不语。
“十五年了,云州会酿桃山酿的汉人都已死绝了。”
顾昔潮沉默,而沈今鸾怔在原地,心头酸涩再也止不住。
从前年年可见的桃山酿,因为会酿的人都死绝了,才变得如此稀有。
徐老走过去,对着目色沉沉的顾昔潮,道:
“我知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一去牙帐,这坛酒事关乎你们那么多人的性命,我怕拖累了你们啊……”
羌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真正的桃山酿是什么味儿的。
顾昔潮无言,在雪风里翻飞的氅衣却被一双透明的手微微扯住了:
“我来。”
“这坛桃山酿至关重要,不可有任何差池。”沈今鸾望着他,声音很沉,“你烧给我,我能分辨。”
她是如今的云州城里,唯一生在云州的鬼。
……
十五年从不饮酒的将军打开了酒坛,而后,将一坛桃山酿缓缓洒在了火堆之中。
第一口桃山酿入喉,酒水酸中带辣,呛得她喉头一紧。沈今鸾的视线霎时模糊了起来。
“桃山酿太好喝了,比御赐的西域葡萄酒都要好喝。”
记忆里,小娘子懒洋洋地倚着假山,藕色的裙衫拂过绿茸茸的青苔。她忽然道:
“顾九,我若是死了,桃山酿你也要记得烧给我。”
少年哭笑不得,抬起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弹了弹她浓密的双环髻,皱眉严肃道:
“沈十一,你今年才十四岁,不可妄言,总说什么死不死的。”
“是是是,子不语乱力怪神。”小娘子轻柔的声音渐渐化为了含糊的嗫嚅,“下次你再去北疆,也要给我带桃山酿来,京都喝不到,我也回不了北疆……嗝……”
少年晃了晃见底的酒坛,无奈道:
“你还真是,一口都没留给我……”
见她醉得一塌糊涂,瘫着不动了,少年无奈,将人横抱起来。她的裙摆被露水沾湿了蜷起来,他一面叹气,一面为她整理好裙摆,垂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一双小腿,垂头低声道:
“沈十一,你快醒醒……”
小娘子秀眉微皱,在他怀里哼了一声,酒后玉面涌上一层淡粉,犹如春桃。少年看得出神,忽然移开了目光,屈身将怀里的少女身躯放下来,不再抱着,而是轻轻放到背上,背起了她。
少年玉冠束发,英姿俊朗,夕阳投下来,照得他整个人散着金灿灿的光。
他一步一步行得很稳,脊背宽阔清瘦,脊骨凸出,上面锦缎柔软的衣料贴着她的面颊,少年人体温的热从中一丝丝渗出来,还有一丝很清冽的香息萦绕在她鼻尖。
“顾九,你今日熏的什么香?好好闻……”
迷濛的眼帘里,少年的耳垂迅速窜上了一抹薄红,嘴上低斥道:
“快到侯府了,若是教嬷嬷看见,你又要挨骂抄书了。”
她已睁不开眼,仍有意识,摇头拒绝道:
“我不抄,你帮我抄……”
少年失笑,奚落道:
“你那笔字,我可抄不了。”
小娘子不满地努努嘴,小声道:
“话是这么说,最后你还不是会帮我抄……”
声音渐行渐远,两人的身影最后重合在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晖里隐去。
然后,铺天盖地的夜色沉了下来。
篝火明灭,几缕焰光在黑暗中潋滟浮动。二人重叠的身影在焰光里浮现又消散。
当初的少年乌黑的鬓角模糊成了一缕淡淡的灰白,身上金灿灿的光尽数隐没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
沈今鸾闭了眼,只得一口又一口地痛饮桃山酿,宛若对着消逝的故人哀悼。
最后一口酒,最是苦涩,烧喉一般蔓延的痛楚,敬的是死去的父兄。
那是北疆哪一年的除夕夜,父亲大哥还有二哥新开了一坛陈年的桃山酿,她吵着要喝却不被嬷嬷允许,正缠着二哥哭闹。二哥无奈,只能偷偷用筷子尖蘸了一点,在桌底下给她尝。
一口不够,还要再一口。她耍赖撒娇。
大哥看见了,甩开袍角为二人遮掩,无奈地低声道:
“等十一娘出嫁了,大哥有一坛三十年的桃山酿给你。”
她笑了,大哥二哥也跟着她笑,然后男人们的笑容又模糊起来,淡入了满目的黑暗里。
最后一滴酒水在火中“呲”一声焚烧,融化,最后化为烟气消散,桃山酿的甘甜一点一点沁入她的舌尖,喉间,直入虚无的肺腑,在她不存在的四肢百骸间游走。
身为孤魂,喝到十余前故乡甘甜的的桃山酿,沈今鸾一开始喜极而泣,到最后尝尽酸涩苦辣。
酒气散去,她抿了抿唇,一抬眼,对上了顾昔潮沉黑冷峻的眸光。
“如何?” 他问她道。
“确实是正宗的桃山酿。可以送入牙帐。”她点了点头,声色冷静。
莽机等人茫然四顾,眼睁睁看着顾昔潮收了酒坛,面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不知在和谁对话。只见他浸在夜色里的眼眸,红得似要滴血。
而随他自言自语,小院中阴风阵阵,几棵春山桃时而摇曳,花瓣簌簌落下。
如在回应。
众人惊异不已,唯独徐老看着昔年的小将军,目光饱含同情,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